第九章 我们彼此都没有提过哭的事,仿佛这是羞耻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也从未在 对方面前流过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如此。珊珊在本质上或许是冷漠的,但我不 是。当我独自忧伤的时候,我会流泪;在一些毫不相干的人中间,我有时会不顾廉 耻地痛哭。我认识N 以后,我也哭过。在我与珊珊之间,有过令人感动的情谊,我 们曾互诉衷肠,也曾情绪激动地恶语相向;但是没有哭泣。那年的冬天,她的纯情 的初恋突兀地失败了,她容颜憔悴,衣衫不整,但仍旧以一种沉郁而昂扬的姿态回 溯往事。或许,在我们的充满了挫折的青春岁月中,一个人的勇气是不够的,需要 一个实实在在的关照的对象,而我们相互充当着榜样的角色?不,不尽如此。至少 珊珊不会这样认识。在我与她之间,自尊心的问题是如此的重要,没有泪水的润滑, 最终的分手是自然而然的。彻底的,决绝的分手,出乎我们的愿望与意志。 我要叙述的,是关于爱情的,两性之间的事,但我不自觉地流连于友谊的追忆。 两性之间的世界,是晦暗的,诱惑的,暧昧不明,充满了陷阱,这使我迟迟不肯进 入主题。后来,在N 的小屋里,面对洇着黄渍的墙壁,我常常回想起珊珊,我们在 一起度过的那些艰辛而明朗的日子。有时,我会向N 的朋友谈起我和珊珊的故事。 N 从来不善于倾听。而维明———N 的中学同学,他专注地听完,意味深长地望着 我,说:你如此地怀念你的少女时代。 当我怀恋地说到珊珊的时候,我是在怀恋我自己。 在炎热的夜晚之后,湖面上会突然涌起云一样的浓雾。堤岸,芦苇,垂柳失去 了色彩,在无垠的白色的空间勾勒出淡墨色的轮廓;太阳像一块高悬的,色泽柔和 的玉。正午,骤然间,雾气消散,天空一碧如洗,湖水蔚蓝;极远处,水鸟惊起; 微风拂面,凉意有如一缕桑波缎,轻轻地飘下来。秋天。 珊珊回来了。 她扔给我一袋义利虾酥糖,又从手提袋中拿出一大包广东香肠。“你老爹补发 工资了?”我淡淡地问道,尽管盼望她回来,但被背叛的感觉犹然存在。她把那些 连在一起的广东香肠挂在晒衣服的绳子上,房间里顿时飘荡着熏肉的香味。“不, 我还不知道他关在哪儿呢。香肠是临走时朋友送的。”她哼着《山楂树》的曲调, 全然没有理会我的情绪。她把那首俄罗斯歌曲唱得哀婉而欢快。 我们决心上渔船。听说湖连接海河,直通渤海。我总是有浪迹天涯的梦想。我 和珊珊在那时写的互相赠答的古体诗中,充斥着“怅何年,天涯行帆”之类的陈词 滥调,实际上,对于那时的我们,所有的陈旧的梦想都飘散着海风的新鲜的气味。 独自出海是不可能的,渔船上的劳动强度之大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所及。在我们 的漫长的青春时代,只有一个梦想接着另一个梦想的破灭,并没有什么别的存在。 但是,尽管异常的艰辛,整个秋天的渔船上的劳动还是留给我深刻的,惟美的记忆。 我和珊珊的船是那种最小的下卡船。下卡子,是一种捕鱼的方法。一条千米长 的细绳,每隔十厘米系一个带有小粒鱼食的“卡子”。在我们的船上,还有一个男 孩子,与我同岁,村里人叫他“小孩”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年的三年自然灾害, 正值我们身体发育的时期,农村没有粮食,大部分人只能吃水草和野菜,他侥幸没 有饿死,但从此没有发育起来,只有十岁孩子的身高,说话还是童音,在他那张娃 娃脸上,已经长起了皱纹,这是一个没有青春的人,童年刚刚结束,就开始进入漫 长的老年。他的形象令人难以忘怀,“小孩”是我的同龄人,他仿佛是某种共同命 运的象征,无法救助的伤害,由于时间的不可倒流,被践踏的岁月无可挽回:“小 孩”的形象令人心酸,它徒然地表现了历经苦难的毫无意义的残酷。 也许是不好意思总是分吃我们的“白面点心”,他常常会搞一些新鲜的小吃食, 用“回圈”捞几只虾,掳一把干枯的苇叶,活虾透明的身体在燃烧的苇叶中弯曲, 变红,发出诱人的香味。 黄昏时分的湖,湖面呈现出景泰蓝的颜色,西沉的太阳撞碎在湖水中,万道鳞 波闪烁着点点碎金;金色慢慢地熄灭,水与天之间,流溢着玫瑰紫色的光流。我静 静地躺在水面上,在这样的时刻,我相信有神秘的永恒的存在。正如梵高的画。钴 蓝的天空,紫色的湖畔,凝固了我对湖的记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