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区的民房,屋顶比任何部位都讲究。房间里的地面是泥土的,有如洞穴的荒 野,而房顶却平整地抹着水泥。夏天,农民在自家的房顶上翻晒麦子,冬天,则用 来贮存玉米。据说,发大水的年头,水漫过炕,他们把简单的家当搬上房顶,支上 席棚,垒起灶台,那时,房顶正如滔滔洪水中的一叶扁舟。我在的那些年,连年的 干旱,水位下降。我们所期盼的原始洪荒的景观始终没有出现。 一般地说来,做饭是珊珊的事情,我情愿干一些烧火洗碗之类的粗活儿。在家 务方面,我表现了出奇的低能;这或许是先天的,或许与我母亲的教育有关。我的 母亲,她在女子中专毕业后,选择了结婚,生育子女,她的青春年华消耗于琐碎的 家务,她为此懊悔不已,所以她从不要求她的女儿做家务活儿。她谆谆告诫我们, 只要把书读好,其他都是次要的,尤其要学好数学和外语;她在解放前那种旧式的 女子中学所受的教育是全面的,她有一双巧手,能够无师自通地缝制出漂亮的衣衫, 但是她对我们说,这些都是没有出息的事情。我的姐姐和妹妹继承了她的心灵手巧, 会缝纫,写得一笔好字;而我却连房间也收拾不好,床上永远乱糟糟地堆着衣服和 书。我的母亲万万没有想到,我们欣逢一个无书可读无学可上的时代,她对我的煞 费苦心的教育竟然无的放矢。 珊珊会用鱼头配以萝卜或藕,做出味道鲜美的汤。在那个秋天,令我们大快朵 颐的是那些广东香肠。珊珊坚持每天只吃两根,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她的偶尔显露 的祖籍山西的谨慎吝啬特点。天气热,晒衣绳上的香肠渐渐地长出白色的霉菌,但 是她一如既往,在晚饭时小心翼翼地用菜刀割下两根,剥去长着白毛的肠衣,切成 小段,与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地煨,肉香味令人馋涎欲滴。食欲是由饥饿引起的。 如今,逐渐萎缩的胃已经无法使我在感觉上回忆起当年对于吃的欲望。十几年前读 阿城的《棋王》,惟独对那些劳作在亚热带的面露菜色的知青大吃蛇肉的一节备感 亲切。 后来我知道珊珊如此珍惜节俭地品味那些长了白毛的香肠并非出于吝啬,而是 另有原因。但是她的精打细算最终还是落空了。那是个“秋老虎”的晚上,闷热难 忍,睡觉时没有关门,那只狗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迷迷糊糊地知道它在房 间里寻嗅,忽然,我听见它发疯似的跳起来,然后,箭一般地蹿出房门。第二天的 早上,珊珊首先发现晒衣绳上的香肠统统不见了。我们枉费心机地猜测经常光顾小 岛的是哪些狗,仿佛找到了债主,还可以讨回早已进了狗肚的香肠。珊珊提着烧火 棍,站在木桥边,气急败坏地痛打每一条试图到我们的小岛上觅食的狗。那些年, 村里的狗食不果腹,毛发无光,瘦骨嶙峋。 那时,我不是没有察觉珊珊的某些变化,只是对友谊的忠实使我不愿意过多地 猜想。此外,长久地生活在女人的世界里,我对异性之恋从根本上是缺乏想像力的。 在那个夏秋之交的季节里,我朦胧地感觉到了什么。黄昏,在屋顶上,我们吃过晚 饭,长久地眺望着湖面。夕阳缤纷的光辉飘荡在冉冉的雾气中,当晚霞终于寂灭的 时候,水天之间有一种突然而至的荒凉;在暗蓝的暮色中,有我们的淡紫色的身影。 珊珊的柔软的长发在风中飘扬,那双古典型的略长的大眼睛闪烁着柔情的光芒。她 的洋溢着青春的美是显而易见的。在黄昏的湖畔,她的美忽然显得触目。晚风使我 感到一丝凄凉。在屋顶上,我们犹如置身于耸立在湖畔的一座小小的山峰上。四面 是汪洋浩荡的湖水,望不到边。我们所生活过的城市仿佛不曾存在。在这个孤岛上, 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珊珊,近在咫尺,但是我已经知道,我们在想着不同的事情。 我们将走向不同的地方。我已经预感到,友谊不会天长地久。所有美好的、我们迷 恋的事物,都将是短暂的。正如夕阳缤纷的光辉,转瞬即逝。 这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在二十岁的年龄,我们本能地,偏执地追求永恒, 然而我们却处于一个崩溃坍塌的时代。 所以,我喜欢凝望永恒的星空。 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浮满尘埃的北京已不再有繁星闪烁。在我小的时 候,城墙还在的时候,是有的。我们曾经沿着颓垣断壁攀上角楼,在那里,可以看 到银河逶迤地流向宇宙的深处。 但是湖上的夜晚,有璀璨的,令人敬畏的星空。 我们把船摇到大淀上。极远处,村庄融化于夜色之中,几点灯光在水气中摇曳, 像低伏在天边的星。水天相连,一个浑然的,沉默无语的世界,与白日的喧嚣和凡 俗毫无关联。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