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珊珊游上岸。在月光下,她赤裸的身体洁白如玉。月亮使这个世界变得纯洁。 她站在老树下,月光透过枝条斑驳地洒在她大理石一般的身体上,神秘而朦胧。在 月光下,我审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没有羞耻,也没有厌恶。仿佛那就是我自己的 身体。在此之前,我从未关注过我的身体。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胸部过早地发 育,疼痛和恐惧使我觉得那隆起的乳房是一个耻辱。在女孩子的世界里,我的过早 发育的身体只是一个累赘。我不去想我的身体。在湖畔的月光下,正是通过珊珊的 身体,我开始感受我自己的身体。不再厌恶,不再羞耻。我漂浮在水面上,波浪柔 和地抚摩我的身体,我能够感觉到它所勾勒出的起伏的轮廓。远处,珊珊的神秘而 朦胧的身体仿佛是我的身体的投影。在那一刻,珊珊并不存在。或许她根本不曾存 在。在我生命的长河中,在某个阶段,她只是一个必然的观照。通过她,我认识, 体验我自己。一旦这一过程完成了,我们必然要分离。 但是,在湖上的夜晚,在两个女人的世界里,我对肉体的关注止于美好与纯洁。 “小孩”的嫂子住在河沿上。我在河边的青石台上洗衣服,她冲我诡秘地笑着, “你们晚上洗澡,不穿衣服就上岸,那帮小伙子们轮流趴在房顶上看。傻丫头们, 这回可吃亏了吧。” “他们没占什么便宜。我们也没吃什么亏。”我说。 我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掀开竹门帘,珊珊略有些慌张地从我的床边走开。枕 头下,露出我的粉红色的日记本的一角。一股怒气油然而起。她偷看我的日记!或 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摘下草帽,重重地摔在墙角的灶台上。珊珊手忙脚乱地收 拾床铺。她躲避着我的目光,但是并没有愧色。她的坦然使我感到束手无策。那时 我还不十分了解她性格中的那种强盗本色。她从来不曾有过认真的道德观念。在她 生长的环境里,曾经有过一种僵硬而蛮横的政治观念,在崩溃的时代,倒塌为一片 废墟。她轻而易举地踏在废墟上,解放的同时意味着虚无。她的经历不无坎坷,但 是她少有痛苦。后来我们坐火车逃票,在商店里“顺”一些手绢和尼龙丝袜,使用 自制的假月票乘公共汽车,她以坦荡而天真的神情做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失误的时 候;直到她以后的短暂的放荡生活。面对她的从容与镇静,我常常会转而怀疑我自 己。 她捡起我的草帽,挂在墙上的钉钩上。在犹疑之中,我的怒火慢慢地熄灭。那 时我还不能分析珊珊。我觉察到她的无所不在的好奇心。她渴望探求我的隐秘,有 些她不能把握的东西,她试图通过了解我取得某种确信。那时我还不明白,这是我 们的动荡不安的青春期的相互的需求。这是否可以说明,在必然要进入异性和情爱 的领域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不安的和恐惧的? 插队以后的第二个冬天。北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所说的北京,只限于我们 的那些一个连着另一个的小圈子。其他的人不在我们的视野之内。包括我们的家庭。 珊珊的母亲已随“五七”干校迁往外地,她的父亲仍旧关押在某个不可知的地方, “可能是秦城,也可能是卫戍区。”她不在意地摆摆手,“听说吃的还可以,周末 还有烤鸭。”她情愿相信这一类的传闻。 在那一时期,我的父亲,珊珊的父亲,他们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我们并不 知道,直到现在,我们仍旧不知道。我们始终没有问过。珊珊相信她的父亲即使身 陷囹圄,也会有烤鸭吃,这不仅满足了她的已成虚幻的特权的观念,不仅使她可以 心安理得地不再挂念什么,不仅仅是这些。我们知道他们在遭受痛苦,知道他们正 处于屈辱的境地;然而在另一种场合,例如当我们在客厅里附庸风雅地高谈阔论的 时候,父亲的灾难仿佛是我们的骄傲,正如英国贵族的后裔骄傲而淡然地指着祖先 的画像告诉来访者,这位被砍了头,而那一位受的是绞刑。隔着遥远的距离,灾难 似乎失去了残忍的性质。所以我们不问。刺痛心灵的,是细节,不是笼而统之的大 事件。我从未亲眼见过我的父亲挨整的场面;面对那样的场面,我不知我是否能够 承受得了。珊珊是见过的。她冷静地对我讲述过,在高等院校的足球场上,可以容 纳几万人的地方,在过去的主席台上,她的曾经是潇洒威严的父亲不得不弯着腰, 深深地低下他高贵的头,直到那形象本身只代表着耻辱。珊珊就站在狂热而愚昧的 人群之中。我可以想象出她的镇静而庄重的表情。如此年轻的冷静,这其中有一种 令人可怕的东西。不是历经沧桑后的坚强,而是心灵的过早的冷漠。后来,当她的 母亲从被监押处放出来的时候,她气恼地对我说,太糟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了。 无暇顾及,我们的青春的脚步匆匆前行,自私而残酷。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