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一年,新侨饭店的西餐厅和莫斯科餐厅开放了。高大的帝俄风格的屋顶,泛 着绿色的铜锈的雕花圆柱,透过巨幅的钩花窗帘,灯火辉煌地矗立在北京萧索的寒 夜,远远地,有一种不真实的灿烂。 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查一查《十年文革史》之类的粗糙的记录,仍旧有 许多人被非法拘押,大批的知识分子在南方的稻田里劳动改造,无数的家庭支离破 碎。刘少奇已在开封被凌虐致死,而林彪还要再过两年才能摔死在温都尔汗。但是 “新侨”和“老莫”开放了。豪华的大厅,身穿白制服的服务员,其整洁和彬彬有 礼正如西方小说中的“Waiter”。在“老莫”,最初是有银制的餐具的,番茄沙司 冰冷的鲜红和奶油厚重的乳白格外刺激食欲。在这里就餐的,有我熟悉的一类人, 比如参了军的干部子弟,他们是我们这一年龄层最富有的人,还有许多像我们这样 从农村回来过冬的知青,我们没有多少钱,但是有着破落贵族和亡命之徒的有今天 没明天的花钱的气派。令人不可理喻的是,经过了一次次的摧毁性的“破四旧”, 抄家,这个世界仍旧没有被削平,在社会的角落里,仍旧隐藏着残渣余孽,隐藏着 有钱的人。在壁灯柔和温馨的光影里,可以看到一些出奇美丽娇柔的女孩,仿佛她 们不是生长在这个粗糙的时代;薄施脂粉,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毛衣领子里,隐 隐露出一段金项链,狐皮大衣吊上蓝咔叽布面;打着发蜡的男人,手指上有钻翠戒 指;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与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关系吗?这些人一旦走出餐厅,就 会藏起项链和戒指。我曾在“新侨”见过一位著名的音乐家,音乐学院贴满了他的 大字报,他后来没有能够活到彻底“平反”的那一天;但是那时他看起来处境似乎 不是很糟,紧紧地裹在铁灰色的呢子大衣里,表情忧郁而高傲。在帝俄风格的大厅 里,回荡着浑浊而迥异的声音,一个自发的,残存的社会,以初始,腐朽,苟且的 形式存在着。 我们坐在角落里。我们的朴素的衣着与餐厅里的某种张狂不相协调。我想我是 以疏离的,嘲讽的态度来看待这里的一切的。然而我却喜欢坐在这里,在寒冷的北 方的夜晚,坐在这个暖和的地方,不理会周围隐隐的喧嚣。当覆着厚厚的奶油的烤 杂拌和红菜汤端上来的时候,我们的吃相大概是穷凶极恶的。掺了橘汁的威士忌使 得头有些眩晕。在温柔虚幻的灯光下,所有的姿态都是僵硬的,不可理喻;戴项链 的中年妇人举起刀叉时的庄严,我们自己的慢慢地呷着威士忌的姿势,都具有不可 避免的做作。在社会被政治的力量肆意地阉割之后,一切都不再是自然的。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冬季里的某一天,我陪一位外地来的朋友逛北京城。 “城”已经没有了,在过去是城墙的地方是绵延起伏的二环路。我们坐那种塞满路 面的黄色的“面的”。从立交桥上望去,市区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高级饭店,玻 璃钢的外壳使装潢华丽的建筑犹如水晶的宫殿,霓虹灯明灭闪烁。但是,这座城市 新近崛起的灿烂于我是遥远的。在寒冷的冬夜,在城市的永无尽头的街道上,我内 心深处的角落弥漫着永恒的惶惑与凄凉。正如二十多年前一样。立交桥毁掉了许多 房屋和绿地,在动物园的一侧,北京展览馆似乎还是旧时的模样,出租车拐进后街 的“老莫”,空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临窗的桌子有一些就餐的情侣,大理石的地面 油腻而肮脏,壁纸剥落,无可奈何的败旧和黯淡。我叫了沙拉、红菜汤、奶汁烤鱼 和罐焖牛肉,牛肉很硬,烤鱼是凉的,价格却是当年的几十倍。我仍旧坐在角落里, 望着大厅中央一张张空落的餐桌,过去的时代隐匿得无影无踪。不到八点,服务员 开始清扫地面,对我们的诘问,他解释说,八点以后,这里将是舞厅和卡拉OK. 珊珊举起一杯红葡萄酒,一饮而尽。她仰头的动作似乎是夸张的,但是我知道, 她的忧郁是真实的。她有心事,也许在等着向我说。我本能地意识到那个陌生的领 域,下意识地避开了。说来奇怪,我竟然不自觉地压抑了好奇心。我不能想象,友 谊会突然地结束。我们有许多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现,我仍旧热衷于我们共同的 生活,我们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说,我喜欢十九世纪,泾渭分明,洋溢着理性 的光辉;淋漓尽致地爱与恨,热情不会落空,野心可以得逞。而我们所处的时代, 是僵滞的,委琐的,毫无诗意的冷酷。在我们心中,有一种茫然的仇恨,然而却无 处发泄,无可报复。不可能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行为。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