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时候我们热衷于讨论爱情。我们读了那么多的书,也许就是为了寻找爱情。 在爱情开始之前,我已熟知了无数爱情的模式。我陶醉于充满了惊喜,热望,挫折, 乃至牺牲的那一类生生死死的感情,沉醉于羁旅中的邂逅。后来当我与N 在一起的 时候,我并没有表现出牺牲的精神,平庸与琐碎使我愤怒,牺牲不是浪漫,而是实 实在在的痛苦。 这并不是说,我对于爱情的梦幻仅仅是肤浅和无谓的。在我的一生中,曾经有 过短暂而强烈的单相思,这就像我最初对于爱的幻想一样,从中我获得了纯美的体 验。这样的时刻在漫长而枯燥的人生旅途中,有如迅忽而逝的彗星,在它流逝的那 一刻,生活被照亮,显示出另一种境界,另一种意义。人生不能没有被照亮的时刻。 在那个黯淡的冬天,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在城里过冬的知青,由于无所事事, 由于正当年华,很多人开始了恋爱的游戏。有很多故事,有很多逸闻。幼稚的执著, 做作而具有模仿性,那些故事大多不堪一击。珊珊对所有的逸闻都感兴趣,似乎想 从中发现些什么。在她弟弟的那个圈子里,那些漂亮而蛮野的少男少女,在那些人 中间,性爱只是欢娱,并且不可避免地与金钱联系在一起,他们也许就是最早的嬉 皮士。对于《动物凶猛》中的少年来说,自由意味着荒芜恣肆的生长,他们的直截 了当在珊珊看来新奇而有寓意。这是不可忽视的一代人。在一个残酷的年代,他们 开始了一种类似当今的娱乐圈的生活方式。正是他们孕育了未来的时尚。 珊珊崇拜她的弟弟。在一般的家庭里,姐妹们总是崇拜或是宠爱她们的兄弟。 在如我一样的清一色的女孩子的家庭里,姐妹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我总是难以想 象对于兄弟的感情。后来,我常常下意识地在我所遇到的男人身上寻找兄长乃至父 亲的感觉。珊珊动情而欣羡地向我讲述她那英俊的弟弟的罗曼史,仿佛那是她自身 经历的一部分。在他们家宽大破旧的楼梯上,我常常见到他,高而瘦的身材,空空 荡荡地挑着他父亲的黑呢大衣,毡呢帽檐拉得很高,上唇两撇黑茸茸的胡子,脚下 的长筒靴踩得楼板吱吱作响。一个模拟的肤色苍白的哥萨克,当年的最时髦的形象。 在冬日懒懒的阳光下,他们长长的身影飘荡在灰色的街道上。那个冬天,仍旧有知 青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外地,在悲戚的送行的人群中,他们昂然傲视的神情格外刺目。 珊珊崇尚那种漠视人生的态度,伤情动感似乎是可耻的。但是她不在乎在自己兄弟 的面前表现出卑微的柔情。弟弟在软弱的时刻对她的倾诉,他送给她的一支钢笔, 都值得她无比地珍惜与荣耀,反复地回味与展示。然而弟弟对她可并非如此,他待 她粗暴无理。得知我们即将返京,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凌乱的房间,空空如也的食 橱,留言簿上潦草粗鲁的字迹:“珊珊:记住,不许穿我的裤子。”珊珊气恼地掀 翻枕头,他的那条棕色格呢裤子叠得整整齐齐,裤线压得笔直,就像被鲁迅讥讽的 睡亭子间的小职员枕头下的没有一丝褶皱的绸裤。潇洒飘逸的形象是在一本正经的 客厅里,在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幕后的细节总是经不起琢磨的。 后来我与N 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少光顾“新侨”和“老莫”,因为没有钱。 在N 的那间小房子里,我懂得了什么是贫穷。真正的贫穷是无望的。在此之前,贫 穷与爱情一样,不过是餐桌上的奢谈。为了弄到钱,珊珊把她父亲的将军靴高价卖 给了一个虚荣的小干部子弟,我也曾卖掉一块走时不准的罗马牌的坤表。毕竟我们 还有可以变卖的东西,还可以指望父母将来能够补发工资。在N 那里,如果说有什 么可以指望的话,那就是偷或抢。我们也确实偷过,不是像珊珊那样,为了尝试某 种感觉,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了生活。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决心老老实实地过穷人的 生活。有一次,我的中学同学与她的男友造访我们的小屋,到了吃饭的时间,我挖 空心思地想带他们去一个廉价而干净的小饭馆,那位男友却提出去“新侨”,N 附 和说,西餐吃的是气氛。我忽然觉得羞耻。小屋的贫穷是赤裸裸的,然而他喜欢雅 致的气氛,喜欢像《灵格风》关于英国式正餐的插图那一类的东西。 与N 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贫困的时期。在我小的时候,我的家应属于较 富裕的阶层,从我住的楼房上,俯瞰大杂院的生活,似乎别有一种温馨和谐的意蕴。 然而在N 的小屋里,在冬天,我明白了贫穷实际上是冷酷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