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亲的行囊很简单。他把我为他买的奶粉从提包中拿出来,他说在“牛棚”里 没有机会吃。我送他上火车。那时我的家就在车站附近,离别的道路很简捷。天空 堆满了铅灰色的云。分别时我们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灾难没能使我们的心灵贴近, 反而使我们隔膜。父亲本应成为女儿人生中的第一个偶像,然而他不是。他始终不 是。也许因此我以后不曾有过任何崇拜的偶像。我没有像某些其他的女人那样,崇 拜自己的情人或丈夫。有过幻想,但没有崇拜。正如在儿时我曾经对我的父亲有过 幻想。当然,结局是一样的,所有的幻想的结局都是破碎。在那个铅灰色的冬天, 我伫立在站台上,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父亲坐在窗口,我们彼此似乎是陌生的。在 内心深处,我有一种与他亲近的愿望和冲动,我知道愿望和冲动是确实存在的。然 而,一旦试图表达,却立刻令人痛苦地消失了。火车启动了。汽笛撕扯着灰色的空 气,心被隆隆地震撼着。我挥手的姿势是怠惰的。在晃动的车窗里,父亲似乎冲着 我点了点头。送行的人群慢慢地散去。站台上空落而冷寂。 回到家里。母亲神情恍惚地望着我。 “走了?” “走了。” 她忽然哭了。 有一种冷漠的厌恶使我不想去理解母亲的哭泣,她的涵义复杂而又心酸的眼泪。 只有一种强烈的背叛的愿望:离开他们,永远不要像他们那样生活。也许正是这样 的愿望促使我走进N 的小屋。在我开始与异性相处的时候,我惊恐地发现我不可自 主地重复我母亲的性格,遗传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以后,经过多年的孤独生活的 锻造,我似乎走出了他们的阴影。我的丈夫有时会惊奇地问:你,怎么会是你父母 的女儿?然而我知道我是他们的女儿。我生活中被永远毁灭的一部分,我心中无可 修复的废墟使我与他们永远息息相关。当我站在另一个地方,远远地望着他们的时 候,在这样的时候,我对他们充满了悲悯之情。 但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最关心的,是我自己。未来横亘在面前,像一片弥漫 着浓雾的草原,充满了迷失的诱惑。生活中的种种窘迫使我更加强烈地沉醉于情感 的诱惑之中。在等待的期望之中,依稀闪过模糊,甜蜜,凄凉的幻想,银灰的凄凉, 如湖上的雾,这是青春的真正的底色,由此而衍生斑斓的华彩。在我离开N 以后, 我仍旧对爱情抱有幻想。那时我已离开插队的地方,来到渤海边的一个荒凉的油田 上,在采油站上做一名输油工。 我的情感遭遇似乎总是发生在生病的时候。 我在油田医院里遇到的那个男人,我至今无法忘怀他的形象,他站在病房的门 口,白皙的肤色,浓密的、黑色的卷发,慈善的目光,异乎寻常的高大的身躯刚好 嵌在门框里,他举起被烧伤的手臂,那不得已的怪异的姿势和异国风情的容貌使我 想到十字架上的耶稣。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这个形象使我的心为之震颤。在这 片荒芜的海滩上,我的辽远的,模糊的幻想忽然明朗,化为这个男人的形象。 后来的故事很短暂,尚未展开,就戛然终止。我会在后面再讲讲这个故事。我 曾经为了幻灭伤心地哭过。我从未想要得到这个男人,我只是希望他能够作为幻想 的支撑而存在。他是我在寂寞的海滩上的转瞬即逝的幻想,爱就是由寂寞产生的。 珊珊是否会为这一类的事情而哭泣?她的始于夏天的初恋夭折于冬天。她为此 容颜憔悴。当她充满诗意地回溯她与那个我们称为“摩尔人”的男朋友的往事的时 候,她心中绵绵的蜜意还没有被痛苦斩断。她拿出取代她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和信给 我看。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作出妩媚的笑容,这是一个漂亮,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 漂亮,并懂得以此为资本的那一类女人。珊珊是不同的,她对自己的容貌漫不经心, 即使后来她追逐潮流,浓艳而马虎的妆扮,更多的是为了自娱,而不是出于心计和 功利。信是从上海写来的。照片上的女人住在上海,她的父亲与“摩尔人”的父亲 是老战友,老同事,她与“摩尔人”幼时见过面,勉强说得上青梅竹马,以后由于 父母工作的调动,各分南北。她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的情况,于是给他写信。信写 得酸腐而造作,充满了“苦闷”,“忧伤”,“上帝”,“阿门”这类的字眼,然 而却显然打动了“摩尔人”。信和照片是珊珊从“摩尔人”的书包里翻到的。她喜 欢像强盗那样随意翻检他人隐私的坏毛病终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遭到了报应。当珊 珊拿着信和照片诘问“摩尔人”的时候,他坦荡地承认了他对另一个女人的好感。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