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忧伤突然而至,令人措手不及。失败还来不及斩断珊珊对“摩尔人”丝丝缕缕 的情意。她没有了平日的高傲,她的脸显得柔和,惹人怜惜的,楚楚动人的柔和。 如此轻易地被抛弃,她竟然没有仇恨。以后也没有。我惊异地发现,在此之前,以 及在此之后,珊珊从来没有表现出仇恨。她似乎没有仇恨的能力。她的爱也因此流 于轻浮。没有恨,情感将是不分明的,没有界限,混沌一团。珊珊或许没有真正的, 内在的骄傲,她只有对人的轻蔑。这种轻蔑后来变成厌烦,所以她堕入她弟弟的小 圈子是必然的。 时代就是如此,虐待与侮辱是普遍的,毫无理性可言,既不是出于仇恨,也没 有产生仇恨。互相残杀,没有冤头,也没有债主。我是有仇恨的, N的仇恨更要深 广,然而复仇是不可能的。像梅里美笔下的高龙巴那样,以无悔的勇气报了杀父之 仇,然后脱下黑色的丧服,从此光明、快乐地生活。这在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的 仇恨只能指向茫然的虚无。这样的时代所能孕育的英雄,就是后来的“顽主”。 然而无论在当时,还是在我自己有过感情的经历以后,实际上我是羡慕珊珊的 初恋的。从照片上珊珊甜美的表情中,可以体味出青年男女之间单纯而美好的两相 愉悦。或许,这就够了。尽管短暂,尽管肤浅。这与我后来的经历是多么不同。在 我与 N之间,情感最初的撞击所激发的竟是痛楚,生理的痛楚,深入到身体的极处。 珊珊的痛苦是短暂的。痛苦曾经使她显得美好。她以凄婉的笔调叙述了一个披 着现代外衣的传统的爱情故事。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少女在“文革”中几经抄家,批 斗,终于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在困窘之中与一个高干子弟邂逅。二人冲破了阶级 的偏见和世俗的障碍,终于相爱。她为她的主人公选择了资产阶级的,当时的所谓 “黑五类”出身,并不是她已经消除了阶级的偏见,只是为了更加充分地表现被蹂 躏的心灵。 我斟酌着评论的词句,以免触动她敏感的心。她的小说是平庸的。像当时以及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期的作品一样,披着当代生活的外衣,叙述一个又一个陈旧的故 事。我们没有能够掌握叙述我们自己的故事的形式;或者说,有关我们的时代,我 们的以生命和青春为代价的惨痛的经历,我们的新鲜而残酷的感受,所有这一切, 并没有酿造了一个可见的形式。很久很久,我们失去了创造的能力。 那时我还没有预见到这篇小说是她以往生活的挽歌。在此之后,她将以另一种 方式生活。我不认为珊珊后来的放达的生活是堕落的。在她的那个圈子里,也许有 些人是堕落的,但她不是。那时在年轻人中,生活方式与道德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 化。并不是以美好的,新生的姿态,而是伴随着某种形式的腐朽与堕落。变革就是 以这样的方式产生的。如今社会风气的宽容可以上溯到当年的充满了痛苦,探求, 轻浮,猎奇的,乃至混沌的生活。 那一年的冬天我认识了 N. 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他带来了他临摹的雷诺阿的《 包厢里的女人》。 那一天他颇有见地的谈吐使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在四合院的古旧幽暗的客厅里, 他似乎在对我说他喜爱惠特曼,赞叹《草叶集》的磅礴大气。葡萄藤投影在深褐色 的木格窗上,遮蔽了下午的阳光。我的心情暗淡。我们在空中楼阁里走来走去,无 家可归。 N侃侃而谈。我望着他,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在想,他是谁,他过着一种 什么样的生活。他瘦弱,苍白,除此之外那一天有关他的外貌的印象是模糊的。 珊珊从失恋的阵痛中恢复过来。她的强韧的体质不会让她耽溺于哀伤。变化似 乎是迅速的。她一改过去的朴素的着装,从箱子里翻出她母亲留下的米黄色的呢子 大衣,戴上我的那条火红色的开司米长围巾,蹬着长筒皮靴,在冻僵的路面上敲出 傲然的响声。 那双杏子一样略长的眼睛仍旧是高傲的,但是多了些挑逗的意味。大胆而坦率。 没有心机的,随意的挑逗,出于自娱的需要。在她弟弟的圈子里,多为漂亮的少男 少女,其中有些以姿色为生的女孩,她们的父母在“文革”中罹难,或被关押,或 自杀身亡,致使子女安全断绝了经济来源;在崩溃与荒芜之中,生存的本能使这样 的情形自然而然地发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利用感情与性。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