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一对大名鼎鼎的姐妹花,被戏称为“京都名妓”;在她们出生的城市里,她 们被剥夺了可以赖以生存的一切,甚至没有住处,但是她们总是有办法逃离插队的 地方,长期地住在城里。我在珊珊那里见过其中的妹妹,仪态文静,穿着雅致,在 异性面前从容而冷静———相比之下,珊珊倒更像一个野性未驯,举止轻浮的“卡 门”———她并不很美,但显然是迷人的,她专注地望着你,眼睛像闪烁的星星。 她本能地掌握了引发欲念的艺术,冷冷的,无师自通的;她曾经使珊珊的弟弟迷恋, 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在她离开以后,珊珊发现不仅家里的衣物少了许多, 连油票粮票购货本也不见了。就是这样,她们以优雅的姿态做着这些蝇营狗苟的事 情。然而她们是当时的“地下”文学关注的对象,灵感的源泉,在那时即兴而作的 小说与诗歌中,她们是备受摧残的鲜花,是疯狂而盲目的复仇女神:“她走了。她 走得优美,她走得堕落,她在男人的指间辗转漂泊。”这是著名诗人当年的名句。 珊珊是不同的。在她被诱惑之前,已经以哲学的思考认定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新鲜的,享乐的,纵欲的生活方式。她的饱含欲望的青春需要发泄。那一段生活似 乎没有留给她伤害的痕迹。没有仇恨的人是难于被伤害的。看起来是悖论的,物欲 与放纵不是产生于太平盛世,而是萌发于一个严酷而苛刻的时代。所以,后来当塞 林格式的烦恼从富庶的北美移植到我们的贫穷的大陆的时候,南方的橘子变成了枳, 全然不是滋味。 第一次弃家出走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顽固地与父亲争 执,竟然挨了一记耳光。那是惟一的一次挨父亲的打。二十岁的时候,为了我的初 恋又挨了母亲的一记耳光。小时候我也曾参与过男孩子的打“群架”,鼻子被打出 血,但是再疼也不想哭。挨父母的打是另一回事,因为不可能还手,所以无法驱散 屈辱的感觉。那一次我痛哭着跑出家门。父亲和母亲没有管我,他们以为天黑我就 会回来。我擦干眼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新落成的北京火车站距我的家不 很远,那时的旅客很少,用大理石装饰的大厅清洁而空荡。我坐在宽大的窗台上,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站台上停候的一列一列的火车。天慢慢地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 了,在钩花窗帘的后面,软卧包厢里人影憧憧。我羡慕那些提着衣箱的游客,他们 将在黑夜穿过广袤的大地,到神秘的远方。我一生始终不渝的漂泊的愿望是否就是 从那个车站的夜晚开始? 窗外,夜浓重地落下来。大厅里很冷。我睡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午夜的钟声在 睡梦中萦绕。在梦中,我在寻找我的床,铺着轻暖的丝绵被的小床;我的床与我的 家都不在梦之中;我不停地,长久地寻找,直到父亲和母亲把我从长椅上拉起来。 在漂泊的路的尽头,应该有我自己的小房子。 N 曾经愤怒地指责说,我把他的家当作旅店。这部分是真实的。珊珊的家也是 我的一个驿站,亲切的,随意的,如同儿时的“少年之家”。当我躲开我父母的阴 郁的家,我总是沿着熟悉的路,沿着那条长长的胡同,走进珊珊的家。无须敲门。 雕花的,朱漆剥落的栏杆,宽阔的,可以摆放烛台的木板楼梯在脚下疲惫地咯 吱咯吱地作响。推开门,珊珊的呻吟一般惊讶的叫声。深咖啡色的大花窗帘在房间 里投下斑驳的幽暗。珊珊站在窗前,双手抱肩,赤裸着身体。她用从未有过的惊愕 而陌生的眼光望着我。 她的赤裸的身体似乎在轻微地战栗,本能的羞耻,脱离了她的意志。这个身体 与月光下的身体是不同的,肤色微黄,大块的青紫的胎斑。我们之间静止的僵持, 时间戛然而止,或许,过了很久。我终于明白,在宽大的藤床上,还有一个人,一 个稚气尚未脱尽的男人,怡然自得地躺在那里。珊珊耸起的双肩慢慢地落下来。杏 子一般的眼睛仍旧是陌生的,隔膜的。厌恶与敌意恣意横生,没有过程,没有逻辑。 性应该是隐秘的,窥视本身就是伤害。我在无意之中侵犯了她。然而在我当时的混 乱而惶惑的意识中,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仿佛不是珊珊,而是我。我感到了伤害,于 是这伤害就是真实的。 为什么在少女时代我会以为性是羞耻的,不洁的?在我与珊珊之间,很少谈到 性,偶尔涉及,则故作矜持地转移话题。或许,与青春期的同性之间专横的友谊有 关。直至我年长以后,性行为仍旧不仅仅是一种欢娱。性,二人世界之间的隐秘, 极乐的,痛苦的,充满了误解与爱意的,不容侵犯的隐秘。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