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一天,我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才好。如果是现在,我 会耸耸肩,说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转身关上门走开。但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 在那个严酷僵硬的时代,青春的触角以一种严肃、决绝的态度试探着寻找道路的时 候,我还没有这份幽默。我僵直地站在门口,珊珊已经若无其事地穿上一件手绣的 丝绸睡衣。那个男孩就在我的视角之内,斜倚在床头,随便地翻阅手边的书。珊珊 走过来,步伐迅速而优雅,她绕过我,镇静地关上门。在惶惑之中,我从书包里拿 出她借给我的《带星星的火车票》。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真觉得这情景就像一幕具有模仿性质的舞台剧。那时候, 我不认为珊珊的行为是自然的,我以为这不过是她对于新奇的迷恋与崇拜,这在后 来是一个持续了很久的时代的通病。其实不然。对于珊珊,自由或堕落的过程中必 然伴随着极大的欢乐,空虚和痛苦仅仅发生在结束的时刻。但是我不行,我可能会 在开始的时候疑惑:以我们的沉郁的背景,生命之“轻”的状态是否真的使我们快 乐? 珊珊接过书,没有说什么,她的眼睛仍旧是冷冷的,抗拒的,这使我懵懂地醒 悟,她必定以为我是在恶意地使她难堪。我忽然有些难过。我转过身,说,请把我 的书还给我。 不假思索的,我脱口说出的这句话,我当时就意识到它的决裂的意味。我并没 有想到要与珊珊断绝来往,我的行为先于我的思想。当我们共同在湖上漂泊,为友 谊而陶醉的时候,我就已经怀着怅然与快意,想到将来的分离。无法预设的,只是 它的突兀而尴尬的结局。但是当我沿着颓败的楼梯,走出珊珊的家,悠长的胡同使 我寂寞,我还不知道这就是结局。 春天,我一个人,返回到湖心的村庄。 化冰时节,村庄里总会有一些老人死去。经过一个冬天与严寒的抗争,春天莅 临,他们似乎是疲惫了,在万物复苏的时节静悄悄地死去。 青黄不接的时节,粮食不够吃,我和村里的女人一起,用苇条编的篮子在河边 捞螺蛳。母亲们带着她们的十二三岁的女儿,挽着衣袖和裤脚;容貌相似的母女们, 女儿秀媚如花,母亲却形如早衰蒲柳,这样的景象触目惊心;农村女人的青春只有 昙花一现,她们仓促地,不假思索地把欲望和容貌都传给了女儿。一天又一天,时 间的流失令人痛苦,但是我无能为力。那是一段真正孤寂的日子。珊珊的床板上放 着卷起的行李。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在北京,她像走马灯一样地更换着情人,同 时更换着爱好与趣味。对于我们共同生活过的这片湖,她无所留恋;她能够轻易地 割断她的过去,如同甩掉一个情人。遗忘可以免除痛苦。麦收以后,我生了一场大 病。疾病改变了我的体质,似乎也改变了我的性格。在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我变得有些多愁善感。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隔着蚊帐,裸露的砖墙给我以错觉, 仿佛是在一片废墟之中;连续几天的高烧使我神思恍惚。偶尔从昏睡中醒来,“小 孩”站在床边,端着一碗水。无助的不仅是他,也有我。眼泪不可抑止地流出来。 我觉得心是软弱的。我会死吗?生病的时候我会想到家,想到我的父母。在我生病 的时候,他们对我总是好的。当“小孩”再一次地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的时候, 我拒绝了,他的没有消毒的针头和用旧报纸包装的丸药只会把我往死里治。我情愿 相信我自身的抵抗力。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过死。死的体验是难以接近的。我怀着 心酸并不真诚地想到死,惋惜我还没有真正地活过。在病中我想到爱,那个飘渺的 影子,他的面容始终是不清晰的。当 N走上岸的时候,盛夏的骄阳刺痛我病弱的眼 睛,他身后的炽烈的白光使他成为一道灰色的剪影。 秋天,珊珊回来办理调转户口并取运行李等事宜。 她穿着那一年流行的灰色的确良裤子,飘垂的淡粉色的大花衬衫,浓密的头发 剪成短短的时髦式样,这样的发式于她并不相宜,破坏了她的本色,她的古典的, 沉静的美天自生成,她的固有的仪容是程式化的,不可改变的,游移不定的是她的 灵魂;她的瓷器一般的皮肤被一路的阳光晒得绯红,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的味道, 那种由化学合成的,气味浓烈的廉价香水,掩盖了人体原有的芳馨,至今令我厌恶。 在她走进来的瞬间,我对她既倾慕又怜悯。她在无知无觉之中表露出的气质本可以 使她的人生完成某种美学意义上的角色,然而她对此毫无自知,她不知道她自己是 谁,不知道她将要做什么;她的受了伤害的心懵懂与自负地选择的道路与生活方式 是浅薄的,与她的本质不相匹配;而她的健康与青春又似乎是永恒的,令人欣羡, 令人嫉妒。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