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如今,年龄和疾病使我沉静,似乎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凝视以往的经历了,而 往事却已干枯和模糊。 N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是我的初恋情人,因此我从未清晰 地认出他。在他的小屋里,我们共同经历的,似乎只有毁灭和痛苦。我的初恋是畸 形的,逸出常轨的。最初,我以为我的初恋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不幸,这促使我在此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顽强地寻求幸福与完美。 在我离开 N以后,我在渤海边的荒凉的海滩油田上生活了几年。那时我仍旧没 有放弃浪漫的追寻。我在前面描述过我在医院里遇到的那个男人,他的异国风情的 仁慈的面容,以及由于疼痛不得不时刻举起的被烧伤的手臂,他的伟岸的身躯嵌在 黑漆门框里,在记忆中,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促发我的激情的,是他的非 同凡俗的外表,我幻想在这样的外表之下掩盖着的灵魂。 油田的缺乏自由,了无意趣的生活几乎使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就 这样了此一生是否还值得活下去。疾病和长久的孤寂使我的心敏感而脆弱。我躺在 病房里,手术之后的疼痛一阵阵地席卷而来,将意识吞没。当我能够像老妇人那样 弯着腰,扶着墙壁慢慢行走的时候,在黯淡的楼道里,我猛然看见他,他冲我微笑, 镜片后面的眼睛孩子一般的单纯和善良;他的高举的伤残的双臂和令人放松戒备的 笑容怪异而新鲜。激情毫无缘由地在我衰弱的体内奔涌。我挺起身,回答他的微笑。 他的手臂是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烧伤的。火灾和烧伤在油田是经常发生的。据 说,他用双臂抱起一盆被不慎点燃的机油,冲出机房的时候,他已经痛得昏死过去。 虽然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邱少云黄继光的意味,但是勇敢和无私总是令人钦羡和可 敬的。那时我已经二十五岁,刚刚结束了一次阴郁而自私的情感经历,在平庸而窒 息的环境里无所适从,我渴望人格的光明和不同凡俗。他的爽朗的笑声是有感召力 的,女病人都很喜欢他。他有时来陪我们打扑克牌。他受伤的手臂仍旧不能自然垂 下,因为新长的皮肤太脆弱,以至无法承受血液的压力。他不得不坐在地板上,用 不能弯曲的手指夹着纸牌。 在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一切都是不言自喻的。他知道我心中渴 望,我看得出他的惶惑与欣慰。他告诉我他来自黑龙江省一个边远的小城,技校毕 业后分配到西北的油田,以后又转调到这片盐碱滩。他告诉我他在家乡结了婚,大 孩子已经快要上小学了。 这些没有能够使我气馁。在二十五岁的年龄上,我还没有想过要结婚,结婚不 仅仅是意味着想象的停顿,也是不现实的。我没有想把我的生活和这个男人连在一 起,我只是希望在荒芜的海滩上保留一个幻想。 正如梦幻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必然的,破灭的结局也是必然的。没有因果,也 没有意义可言。 在我将要出院的时候,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一对儿女从东北的老家来了。同房 的女病友邀我一起去看望他的妻子,我忐忑不安地猜度着他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人,他的妻子或许像他一样,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有着边地女子的神秘和贤 淑,或者,至少她应该是美丽的;她和他一样,本性高洁而美好,却同样只能拥有 一个被埋没的命运,像我们所有的生活在这个枯燥的时代的人一样。我也许会体验 到嫉妒,但是我情愿如此。 他向我介绍他的妻子的时候是坦然的,自尊的,然而神态有些僵硬。我对他的 所有激情的想象就在这僵硬的一笑中烟消云散,我无法接受他实际上处于一个如此 庸碌的日常生活之中:他的妻子矮而胖,脸相平庸;两个孩子肮脏而木讷。 一年以后,我们在医院的门诊部偶遇。他显得疲惫而憔悴,原本是乌黑卷曲的 浓发剪得很短,脸色赭黄,这是野外作业的结果;我仓促地问候他的伤情,他举起 已经康复的手臂;我对他的最后的印象就是手臂上那似乎是痛苦地皱起的淡褐色的 瘢痕。 我总是不能忘记这个人。他再一次使我感到我们在人世间的角色只是一具不得 已的假面。在医院,在一个不受损伤的环境里,我们彼此偶然地感受到灵魂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般观念上的美男子,但是当赋予个性的容貌与某种精神叠印在 一起的时候,会令我怦然心动。后来,在我第一次见到我丈夫的时候,仅仅是他的 坦荡而孩子气的眼睛使我一见钟情。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