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N 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我似乎从来没有看清楚。镜片后面的眼睛是躲闪的,有 时是冷漠的。在我能够看清楚的时候,总是冷漠的。他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是强韧 的,他的强韧就来源于冷漠。在朋友的那间古旧幽暗的客厅里,我们互不相识。他 给我看他临摹的《包厢里的女人》。画布上的女人雍容而华贵,这是他向往的意象。 他自始至终地崇尚高贵。他的白皙的肤色和整洁的服饰给人以养尊处优的印象。那 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被践踏的身世。 我说,关于绘画的技巧,我不懂。他问我喜欢哪位画家?我回答说,只有梵高。 我能够理解梵高的撕碎的痛苦,他的以疯狂的热情和想象堆积起来的美。他似乎很 高兴,他说对于梵高,他与我的感觉是相同的。他进而试图向我解释塞尚和高更, 我敷衍地听着;对于不适于我的审美趣味的形式,我一般是拒斥的。感觉到我缺乏 热情,他忽然尴尬地停住。 主人走过来对我介绍说,你不是喜欢流浪者吗,这可是个四海为家的人。 N淡 淡地笑了笑,又淡淡地解释说,在北京,除了一张纸片的户口,他一无所有,没有 家,也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不禁油然生出几许好奇和敬意:他如何能够在这座城市 里立足?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走在街上,我陷入茫然而惶惑的心境。初冬的干燥的北风吹落了树枝上最后的 枯叶,我自己的家,在感觉上,只是一个house (房子),而不是home(家)。这 是不是我的茫然的心绪的根源? 正是在“文革”的那几年,我们三个女儿忽然长成为大姑娘,而我们全家却被 迫迁入更狭小的房子。拥挤的家,拥挤的爱。那一类的经历是可怕的,不堪回首。 然而在我与我的家人之间,亲情的牵系似乎比那些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更为 深刻。如今,没有什么比我的亲人的不幸更撕扯我的心。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 渴望离开他们,远远地离开他们。而他们,我的父母,我的姐妹,或许像我一样, 强弱不同地怀有相同的愿望。 至少我的父亲是如此。他渴望离开我的母亲,离开这个家。在我小的时候,凭 着孩子的敏锐,我就已经觉察到他的隐秘的愿望。这个意识刺痛了我的心。这或许 是我们始终与他疏远的原因。尽管我的母亲以令人难以忍受的蹂躏的方式爱她的女 儿们,但毕竟,她从未想到要抛弃我们。 对于我和妹妹去农村插队,父亲或许有些内疚,但没有如母亲那样痛心疾首。 在他给我们的信中,他要我们“好好锻炼,与农民共命运。做自食其力的人”。他 盼望我们自立,这是他一直盼望的。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使 我反感的是他的堂而皇之的语气,像报刊上的社论。在信仰和伦理方面,他像大部 分同辈人那样,沦为彻底的实用主义者,而又始终不肯丢弃冠冕堂皇的外衣。丧失 信仰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我们的父辈,在他们经历了“反右”,“文革”, 以及其间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之后,他们又怎么能够再以权威的姿态谈信仰与道德? 但是,使我们的家庭生活变得愈加不可忍受的不是父亲的冷淡,而是母亲的愈 加乖戾的性格。那时候,看不到希望,未来的命运不可预见。她为我们的命运焦虑, 由此,她的思维和情感却陷入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怪圈。我在农村的时候,她的牵挂 忧心忡忡。当我一个冬天无所事事地住在家里,却又似乎使她时时面对着绝望。于 是,我的一举一动都令她不遂意。她认为我读的是毫无用处的闲书,结交的都是些 品性不端的狐朋狗友;她时而要我学外语,时而又要我练习绘画,全然不顾我根本 没有绘画才能;她由于奢望我尽早地摆脱困境,变得流俗而短视。偶尔,她也会像 我父亲一样希望我在农村“好好干,争取被抽调”,同时又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父亲在干校的那一时期,她的满腔的忧愤指向了我。她决不放过任何指责我的机会, 在我们无休无止的争吵中,她有时会说出绝情的、侮辱性的话,仿佛只有刺痛我的 心才可以缓解她的无可排遣的愁与恨。相对说来,她并不这样对待我的妹妹。后来 我明白,这不仅仅因为妹妹是有病的孩子,父母的偏心没有理性可言。我的母亲, 她似乎总是要在一个女儿身上表现她的爱,在另一个女儿那里发泄她的恨。她终身 挚爱她的小女儿。偶尔,她也会置换爱与恨的对象,如同宫闱中的阴谋,说不清楚 的缘由。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的不公平的情感。她的偏心一直迁延到外孙女的一代。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