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如今我明白切断与家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上帝指定了你的生身之地,这是不可 改变的。能够做到的,是背叛。但那时我想得很简单,只要在这座城市里有一间自 己的房子,也就有了独立与自由。我曾经试图为自己寻找一间房子。在寒风中默默 无语的楼群之间,我长时间地徜徉,总以为会有一个空隙,被我发现。当我无法忍 受母亲的暴戾的脾气的时候,我在一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的家里短暂地借宿过。 在短暂的无所依托的漂泊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想到 N,他是怎样生活的?长久 的寄人篱下,没有根基的流荡的生活,这不是浪漫,而是痛苦。 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也许只有湖心村庄的那个大房间。珊珊走了以后,它属 于我一个人所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回到那里,感到我已经被城市放逐了。半年 的时间是漫长的。夏日的夜晚,仰浮在湖面上,月光和水波柔缓地抚过赤裸的身体, 这样的时刻,爱的渴求突如其来。关于爱的幻想是汹涌的,刻骨铭心的。那些模糊 变幻的形象逐渐地清晰,忽远忽近,但不是 N,他的苍白瘦弱的形象不在我的幻觉 之中。 对于爱的幻想与渴求又一次激起我流浪的欲望。生活在别处,昆德拉说,这是 青春期的态势。爱情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在不可预知的地方,应该会有某 种令人惊喜的,出乎寻常的生活。我说流浪,而不是旅行,说旅行是不适宜的,因 为没有钱,必须扒车,寄宿在熟识或不熟识的人那里。那时候,在知青中,有一些 这样的人,他们背着一个军用书包,里面装着饭盒和一套换洗的内衣,从一个地方 到另一个地方,常年过着流浪的生活,他们到那些知青聚集的村落,从山西到内蒙 古,从黑龙江的平原到西双版纳的橡胶林,他们在富庶的地区打工或参加知青点的 劳动,挣到一点钱,再继续走。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人到我们这里。即使互不相识, 彼此也有款待的义务,这是知青之间不成文的规定。我看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写的笔 记,流浪的生活艰辛而险象丛生,但是浪漫的诗情犹在,只有岁月才能慢慢地将其 化解,消融。 N 也是一个类似的流浪者。不过略有不同,他不打工。他从来没有依靠体力劳 动挣钱。 我盘算着卖掉我的罗马牌坤表,凑足路费,在秋末初冬即可北上。 麦收之后,我病倒了。 “小孩”找来了本村的“赤脚”医生。我知道这对于“小孩”是不容易的,他 是一个被忽略的人,没有人重视他的请求。“赤脚”医生用他的粗粝的手指摸了我 的脉搏,认为我病得不轻,他给我注射了青霉素,留下一包合霉素和一包氯霉素, 又嘱咐“小孩”说,如果不见好,再到他那里去取土霉素和四环素。我没有吃他留 下的药。我知道我的病不是普通的感冒,腹部有一块明显的痛区,我的内脏的某个 部位出了毛病。而我根本不可能指望这里的医疗。 我挣扎着想要起来。极度的虚弱和阵发的昏厥使我想到死。后来回到北京,医 生说,如果没有适当的治疗,在当时,在急性发作期内,猝死是可能的。我不可能 真正地体验到死,我只是隐隐地感到了死亡的毫无意义的荒谬。在死亡的虚无的陪 衬下,生命以及她所包含的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留恋的。变化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发 生的。不知不觉,影响深远。我是说,关于我的心境,乃至性格的变化。我强迫自 己喝下那碗拌着白糖的米粥,感觉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床头的箱子上放着一个硕大 的药丸,用发黄的旧报纸包着,是“赤脚”医生留下的,我把它扔进灶膛。可以信 赖的,只有我自身的抵抗力。“小孩”去上工。我扶着墙,慢慢地走出房间。 我已经不能确切地记得, N走上岸的时候,究竟是在中午,还是在傍晚。我坐 在门前的石阶上,草地上投下我形销骨立的身影。连续多日躺在幽暗的房间里,眼 睛被日光刺痛;短暂的眩晕使湖水明灭交替。我对那一天的印象正如我在湖上拍摄 的黑白照片,或黯淡,或对比强烈。中午炽烈的光芒反射在湖水中,像一块白亮的 银锭。落日时分喧闹的色彩褪变为黑、白与灰,单纯而忧郁。衰弱使我的心充满了 辛酸而柔和的渴望。我靠在门框上,坐了很久。那条船靠岸的时候,心或许预感到 了什么。 N走上小岛,我没有感到惊奇。仿佛这样的一个人的到来是必然的。在我 衰弱的时刻,这是理所当然要发生的事情。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