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N 站在空旷的大房间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凌乱与荒芜的景象,出乎他的预 想。他以为这是生病的缘故,他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可以过如此紊乱无序的生活。那 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我的个性的一部分,我的无可更改的缺点。我指给他贮存粮食的 地方,请他自己想办法弄一些吃的。他打开陶瓮的盖子,说,没有米了。我告诉他 还有新下来的麦子,不过要去加工厂磨成面。他背起粮袋出去了。 心,似乎稳妥了一些。我重又沉沉地睡去。在睡梦中我回到北京的家,安稳而 和睦,仿佛从来没有过不愉快的往事。我似乎还在读中学。时光倒转并停留在一个 安全的阶段。梦想就是如此的稚拙而贫乏。不过这仍旧是最好的梦想。中学时代在 我们心中停留了很久。我知道这是梦。在放学的路上,长安街飘满了枫叶,骑着自 行车,借着风力滑行。我的蓝色的长裙在飘动。忽然,华灯亮了。 是 N扭开了电灯。天黑了。他说面粉加工厂已经关门,他用十字街心的石碾把 麦粒碾成片。“可以煮麦片粥了。”他兴致勃勃地动手刷锅,烧火。他很懂得烧柴 锅的技巧。他告诉我,他在雁北的一个知青点住了几个月。烧火的活儿总是由他来 干。那里是一个没有电的小山村,他喜欢看橘红色的火焰在辽阔的黑暗中跳动。 他坐在炉台边,用木棍拨弄着柴火,似乎有些拘谨,失却了他在那些做作的客 厅里侃侃而谈的风度。余烬的紫红的微光勾勒出他的脸的轮廓,浓密的黑发下面是 一个高高的,显示出智慧的额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是隐藏的,偶尔他摘下眼镜的时 候,他并不像一般的近视患者,眯起眼睛以调整焦距,而是如盲人那样,茫然而淡 漠地凝视着虚空,仿佛有意地不想看清楚什么。 房间里飘溢着新鲜麦子的香味儿。浓稠的粥里放了盐,味精和胡椒,味道很好。 我的久已麻木的肠胃又恢复了知觉。麦片嚼在嘴里柔软而滑腻,热热地流入人体内; 一种充实的感觉,在一瞬间我充满信心地体验到生命的韧性,然后,又是一阵虚弱 的眩晕。 不由自主的昏睡。断断续续的醒。清醒的时刻是短暂的,灯光晦暗, N坐在床 对面的木矮椅上,膝上摊开一本书。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望着我,“要水吗?” 我摇摇头。我告诉他箱子里有被褥,他可以睡在队部的长柜上。我不愿意他这样坐 在床边看着我,我知道我此刻必定是憔悴邋遢的样子。我不想要他看我这副样子。 他说那里聚集着一群人在打牌,打一个通宵都是可能的。何况你还需要照顾。我没 有坚持。房间已经打扫整理过,整洁得有些冷清。床头的箱子上晾着开水。 N坐在 矮椅上看书。灯光晦暗并具有梦幻的性质。湖水拍打着门前的堤岸。黑絮一样的夜。 起风了。涛声从遥远处缓缓地压向湖心的村庄。 这是她和他的故事的开始。在湖上。在孤立无凭的小岛上。深夜,继续的昏睡。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他坐在床边,膝上摊开一本书。她躺在床上,心中的软弱使她 想要流泪。砖墙裸露的房间,灯光晦暗如梦幻。这是故事的开端。在我以后多年的 病痛和孤独的日子里,我酿造了这样的一个开始。在记忆中,永远令我为之激动: 灯光渐渐明亮,帷幕拉开,在舞台上,这一场景清晰而真实。 这是关于温情与家的幻想。但还不是真正的开始。当我们开始爱情的把戏的时 候,在形式上,例如爱的表述,以及身体的最初的试探性的接触,或许是笨拙,做 作,落入俗套的。关于最初的情感, N写了大量的抒情诗:花与小溪,瀑布映出的 彩虹;苍穹之下两只苍白的蝴蝶之类,纤弱,伤感,如同心灵脆弱的少年的梦想, 与我们置身于其中的世界不相关联。 如今,我仍旧保留着其中的几首,写在白色的铜版纸上,字体娟秀。后来,当 他的诗转向激情的时候,他的字也变得遒劲。如今,白色的铜版纸已经发黄,用纯 蓝墨水写下的绵软娟秀的诗句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淡漠,在记忆中消失。他试图 以遗忘掩埋过去的足迹。他已经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神话,在世人面前扮演着杰出诗 人的角色。他需要抹去辛酸的成长的历史。 第一次的约会是在紫竹院。在我出院不久。病愈后,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这 使我感到我的生命是强韧的。 N在电话里说,他想要送给我他的已装订成册的诗集。 临近出发的时候,我忽然想要重新梳理头发。镜子里,我的肤色白皙,浓黑的长发, 目光炯炯。二十岁的我必定是这样的形象,从内里发出青春的光泽。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