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镜子里的形象使我陌生。从那时起,我的形象使我陌生,并与我分离。在两性 的世界里,我成为“她”,脱离我的意志而存在。有时,“她”似乎是不可理喻的。 在与异性相交的过程中,我发现,扩展,曲扭了自己。有时我感到惊奇,我——— 她何以会有那样的一段经历? 她慢慢地梳着头发,镜子里,她的亢奋的神情中有几分恐惧和犹豫。犹豫使她 迟到了四十五分钟。那时紫竹院还是一个地处偏僻郊区的街边公园,没有精心修葺 的亭台楼阁,不需要门票。汽车停在门前的开阔地。 N正在路边的枫树下徘徊。她 笑了。他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极目远处,是淡紫色的山峰和将要沉落的太阳。他 失去了平素的镇静和侃侃而谈的风度,如此迅速地缴械,引起她淡淡的失望。他讲 他的身世,讲得艰涩而缺乏自信。他的父亲,受过高等教育,曾在国民党的政府中 供职,家中拥有土地,他和她一样,出生于“解放”的年代。在失去了一切之后, 举家迁入北京,住在祖传的房子里,靠着租赁房屋和他父亲做小学教师的微薄的薪 金生活。在一九六六年的“红色风暴”中,他的父母首当其冲被赶回农村的老家, 房产被没收。但是他幸运地留下来,揣着一张户口卡片,留在城市里,不断地更换 着寄宿地,在亲友的怜惜中讨生活。 在那样的年代里,这是一个平凡的悲剧。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我没有觉得这里 有什么我不能理解的事情。 N说,当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犹如他的姐妹,那时他就以为我会理解他的被践踏的身世。他以为我是富于同情心 的。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都是被践踏的人。这使我在伦理上蔑视等级的观念。 N 说,他知道我与我的那些女友是不同的。那时,他和我都不知道,当崇高的理念和 平庸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所谓理想不过是一些空洞的词句。 但是在紫竹院幽静的傍晚,她不可能设想未来。他怯生生地爱抚着她。她没有 激动,只有懒懒的舒适,唤起她享受生活的欲望。 告别的时候,已是深夜。郊外的黯淡幽深的街道上,孤单无告地矗立着汽车站 牌。她和他站在那里,尴尬而茫然。末班车来了。他说:“下次,别让我再等你四 十五分钟。”她跳上车。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挚情而软弱。 激情就发生在那一刻。发生于体内的未知的一点,她从未意识到的隐秘的部分,蓦 然苏醒,像潮水,汹涌地弥漫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痛苦与欢乐同时袭来,尖锐如 同触电,使她困惑地挣扎。 这似乎令人不可思议。在她与异性尚未有过肉体的欢娱之前,却先行有了关于 高潮的体验。初恋的单纯的底色,青春的锐敏的感觉,由此产生的激情再也不会有 了。 无轨电车在幽暗的夜色中疾驰。道路迎面扑来,带着凶险的意味。空空荡荡的 车厢。她的额头贴着车窗的玻璃,哀哀地啜泣。 在那个萧索的秋天,我们的足迹踏遍了北京古老的园林。我们几乎一贫如洗, 只有无限的青春的岁月任凭消费。在我与 N之间,是否有过所谓的甜蜜的爱情?N 在他留下的凄清的诗句里作了肯定的记述。但是文字是不可信任的。如果那一时期 我们真的拥有热烈的幸福,他或许无暇写诗。芥蒂和龃龉可能一开始就存在,但是 我们转过头,不去正视。翻阅我过去的日记,时时有茫然和愤怒的情绪,在我的日 记里,找不到幸福的字样。真实已经无法追寻。所谓真实只是无法把握的瞬间。我 想,在我与 N之间,是有过两情相欢,心心相印的时刻的。这样的时刻必定存在过。 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屋的时候,或者,在此之前,有过短暂的欢娱? 在此之前,我们的爱情是在街上。我不能带他到我的家里,一个我想要逃离的 家,我本能地知道,这个家也不会接受他,和我们。我没有把我与 N的事告诉我的 父母,一如我以往那样,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N可能为此感到 失望,爱情没有能够结束他的流浪生涯;他渴望进入一个弥漫着书香的温馨的家。 他说我有一种书卷气,一望而知是教授的女儿。可是他不知道我有一对什么样的父 母。爱情只是使一个人的流浪变成两个人的流浪。 天蒙蒙亮,我们就离开寄宿的地方,以使主人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日子过得 就像吉卜赛人。一个白天又一个白天,我们留连在公园里。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