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气渐渐冷了,我们尽可能长时间地赖在小饭馆里,坐在靠近炉火的地方,慢 慢地啜着劣质的葡萄酒。 N在给我讲莫奈,他刚刚读了那本广为流传的《印象派画 史》。他以绝望的怜惜讲述诗人和艺术家生前的悲惨命运,在这样的时刻,他对于 我是有吸引力的。不是希望,不是他在那些韵脚工整的诗句中固执地表达的希望, 而是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绝望,机敏的,洞察的绝望,使我怦然心动。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爱情仿佛就是他们生活的目的。以肉体的欢娱开始,诗 意的幻觉却从此消失了。对于 N,她的任性和不驯可能使他的幻想更长久一些。有 时,深夜醒来,发现她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考究的公寓,或是败旧的四合院 的平房,陌生的房间,不属于他们。他们借宿在形形色色的地方,在深夜的黑暗中, 室内的陈设显现出异样的形态,像是无言的警示。 N静静地睡在她的身边,他的一 只手放在她的胸上。无可指望地淡淡的失望和困惑。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羸弱的躯体, 已经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神秘意味的 N,他究竟是谁呢?他们偶然地走到一起, 未来因此变得既贫乏,又模糊,深不可测,如同一个陷阱。 但那时她没有悔意。在陌生的黑暗中,她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八月十五的夜晚,她和他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没有游人。她不知道她的家 人此刻在做些什么,自从陷入情爱,她尽量不去想他们。痛苦的分量似乎减轻了, 但是依旧存在,在心的一个角落,挥之不去。 N是没有家的。他有遗忘的才能,以 使柔情与冷硬的心肠并存。在月光下,她与他,两个自私而无助的人,紧紧地依偎 在一起,以抵御深秋肃杀的寒气。他要与她分吃一块月饼。他不肯把月饼掰开,他 想起了关于爱情的古老的解释,茫茫人海中的两个半圆。他孩子气地说,已经合二 而一了。他常常是迷信的,迷信仪式,迷信预兆。那时他是缺乏自信的,她隐隐地 感到他本性上的自卑。他搂着她,要她说“爱”,他说,说“爱我”。她笑。她说, “爱我”。 我不能说。仿佛说出就是亵渎,就是谎言。从最初的一刻起,对于爱情,对于 我与 N之间的爱,我有一种惶惑,使我不能说出这个字眼。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 说出这个字。或许从根本上爱就是不能言说的,一旦说出,则化为空虚。鲁迅说, 长生殿上海誓山盟的时候,爱情已经衰竭了。他的洞察深刻而独辟。 N与我相反, 在他给我的信里,通篇都是爱。他似乎相信文字的魔力,仿佛文字可以固定游移的 情感。那时候他就像渔夫,每天编织着诗的网,笼罩着我们的生活。 最初,我并没有感到贫穷的压力。不论我如何像初涉世事的狂徒那样轻蔑家庭 的羁绊,却定期地从家中得到一些钱。在我的母亲得知我与 N的事情之前,她对我 是慷慨的, N也有在外地工作的姐姐的接济。如果我们像真正的穷人那样,计划地, 克制地花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改变过去的习惯。我对奶制品 的嗜好,他吸烟,喜欢精美的小物件,而我们的钱是经不起一点点多余的浪费的。 没有多久,我惊恐地发现他已是负债累累。那时候一百元钱是一笔大数目,可能相 当于一个人中等水平的半年的生活费。而这竟是我们两个月来的流荡生活所欠下的 数字。 她在记事本上隆重地记下这一笔笔的债务,神情惆怅。她以为借债是不名誉的 事情。她说,无论如何她要设法还清这些债务。他有些感动,但是不以为然。他说 巴尔扎克至死没能还清巨额债款,却终身过着豪华的生活;还有卢梭,更是一个以 借债和被施舍为生的无赖,但是没有人因此认为他们不是伟大的小说家和思想家。 她摇头。默默地凝视着记事本上的账目。那些阿拉伯数字排列整齐,连成线, 像一条细细的锁链。 我于初冬时节返回湖心村庄。没有因循我以往的“候鸟”式的四季迁徙的规律。 也许因为暖和的季节我在城市耽留得太久。也许是因为钱,回到农村过一段节衣缩 食的日子,弥补在城市欠下的亏空。 常常是这样,在城市,一段时间之后,空虚的感觉忽然席卷而来,日子仿佛到 了尽头。这样的时候,我会向往回到湖心的岛上。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