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旧历新年的前夕,在我将要返回北京的时候,同时收到 N和阿荣的男孩的信。 信照例是被拆开的。无论我怎样向大队的干部抗议也没有用。此地的乡俗以为根本 不存在个人的秘密。于是, N给我的信成为公开的情书,在队部熏黑的房间里以及 田间地头上广为传阅之后,最后辗转到我的手里。 N在信中说他已有了工作,在一 个制造药丸的街道工厂里,环境清洁,劳动强度不大。似乎他对此是满足的。在末 尾,他以忍不住兴奋的口吻告诉我,他终于有了一间房子!他说,一间我们的房子, 很小,但是我们自己的房子。他的近乎幸福的感觉使我一下子意识到他以往生活中 艰辛隐忍的一面。他说他将把屋子布置得尽量漂亮,等着我回来。 阿荣的男孩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杳无音信。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三封信,但是始 终没有收到我的回信。他问,是不是我认为养蜂漫游的计划是不现实的?即使如此, 他也希望我能够到阿荣住一段时间,看看森林和冬季皑皑的雪原。他说,在寒冷而 人迹罕至的地带,情感强烈,感觉是锋利的。 我没有收到他的前两封信。在乡下,邮政是不可靠的,丢信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有些东西我永远地失去了。冥冥之中确有所谓命运的存在。惆怅的心绪 忽然使我感到迷失和疑惑。 是那盏青瓷台灯,紫罗兰色的纱罩聚拢的光芒模糊了陈旧的墙壁,使小屋弥漫 着温暖和清新。这是否就是我所盼望的?N 期望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在本无希望 的时候,这是一个偶然的缝隙。 N希望我们的感情像种子一样在这儿生根,发芽; 他以为我们相处得不和谐,是由于世俗的干扰。情感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也这样幻 想过,只有在绝对的空间里,才可以发生所谓的灵魂对着灵魂那样纯净的时刻。对 于 N来说,还有一种朴素而强烈的家庭生活的欲望。他兴致勃勃地指给我看崭新的 书桌,涂着清漆的木本色,玲珑小巧,是请朋友用建筑工地的木板打制的,桌面只 有中学生的课桌的大小,房间小得容不下更大的书桌;用焊接的铁架支起的单人床, 两把折椅是花二十元钱买的,镀镍的钢架寒光凛凛,与斑驳腐蚀的墙壁,漆色剥落 的木窗台形成不伦不类的反差。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只冬天必需的小火炉。 这是一间四合院中的南房,终年见不到阳光。按照四合院严格的等级与伦理观 念,小屋过去应该是仆人的房间。晚上,站在狭小的院子里,可以看到黑蓝的夜空 下,白塔寺淡灰色的巨大而神秘的轮廓。 小屋曾经带给我们极大的欢愉。我买了简单的炊具和碗筷。我们在一起饶有滋 味地烧菜。没有钱的时候,就买些猪骨头煮一盆东北风味的土豆白菜汤。在干冷的 夜晚,不必为了取暖坐在肮脏的卖夜宵的小馆饭里。北风把这座老房子的窗户吹得 嚓嚓响,然而小屋里很暖和。我和 N围坐在烧红的炉火旁,有说不完的话,关于远 离现实的,远离我们自身的某种精神的存在,关于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的生存的 方式,有关这样的一类题目,我们有很多话可说。这是最初的欢愉的日子。我想这 样的日子是有过的。对于我们生活中的欢乐的部分,我已经淡忘。记忆已无助于这 一部分的描述。仅仅凭着逻辑的推断,我认为欢乐的日子确实是有过的。 我们在这里接待朋友。小屋有时成为聚会的中心。尽管狭小和简陋,但这里有 一个独立的家,可以通宵地聊天,打牌,普通的扑克牌,那时候没有流行麻将。小 屋也是当时的流行书籍———例如一些灰皮书和黄皮书———的集散地,朋友们习 惯于在这里交换各自所看的书。我们的朋友,都是 N的朋友。我在不知不觉中离开 了我原来的朋友,离开了家。我的母亲,她已经习惯了我时不时地离家出走,她以 为我仍旧在我的那些女友的家里。她不能想象她的女儿会做出逾越规矩的事情,她 的女儿正处于动荡不安的青春期,对此她竟然浑然无知。 她的夫妻失和的不幸经历使她对情爱这一类的事情缺乏想象力。爱情并没有使 我变得更高尚,偶尔想起我的父亲和母亲,只觉得一缕不幸牵扯着我。而我对此无 能为力。无能为力的感觉伴随着我的一生,最终成为我自己的不幸。 在小屋,我结识了新的朋友。在那儿,我认识了朴生,他是 N的中学同学。后 来,在朴生的家里,我见到了维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最初给人的印象似乎 拘谨,木讷,与他后来在给我的文笔潇洒的信中所体现的气质大相径庭。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