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我那时的日记里,有这样的话:“曾经有这样的夜晚,心扉靠着心扉,灵魂 与肉体交融在一起……”如此浪漫与深沉的性爱的体验是否是我经历过的?沉沉黑 夜,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与另一个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不再陌生,不再孤独。 我们彼此拥抱着对方。交融是渴望中的状态。在我写下那样的日记的时候,幻想与 真实就已经扑朔迷离地交错在一起。在我的青年时代,充满了种种的禁忌,性的诱 惑于是更为强烈。禁果总是最有滋味的。在最初的流浪的日子里,在借宿的生疏的 房间里,我们彼此相对,仓皇而不知所措。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无法摆脱那种既 热望又恐惧的心态。我迷恋肌肤相亲的感觉,那种没有预谋的,飘忽而至的高潮的 体验。又时时地陷入担忧和恐惧,对欢娱的后果的担忧常常使过程中断。我害怕怀 孕,害怕堕胎的痛苦和耻辱。我忍不住地要向我的那些做护士的女友探询,手术台 上赤裸的羞辱,肉体撕裂的痛苦的喊叫;我着魔一般地倾听,体味,如同情不自禁 地读一本恐怖小说。 所谓“初夜”必定对于后来的事情具有不可言喻的约束的力量。他们彼此都是 对方的第一个。他因此以为她是惟一的。那时候女人的身体令他敬畏。在一个陌生 的房间里,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白皙,朦胧;澹澹的月光被木格窗分割,投射 在她的身上,晶莹剔透,光怪陆离。他向后退,远远地看着她。他说,女人的身体 是高贵的。 他最初的怯懦和幼稚使她居高临下,惟我独尊。逐渐地,他们愉悦于彼此的体 贴而灵敏的感觉,一切都无须言说。她在欢畅,迷醉之中渐渐地临近深渊;飞升的 瞬间,极度的欢乐竟然伴随着痛苦,无可名状的痛苦,她母兽一般的呼叫,渴望着 更加高远的飞升;然而,却是漫长的坠落。每一次,潮水退却之后,留给她的是更 为迷醉的幻想。欲望如壑,永无餍足。她以为,有更高的境界,还没有达到,在渴 望的境界里,意识,感觉,自身,都将融化于广大的虚无,无影无踪。 他喜欢谈论死。她以为他只是有激情和恐惧需要宣泄,如此而已。他问,如果 他死了,她将怎么办?她说,把你装在火柴盒里,扔出窗外。他固执地问,真的就 没有别的吗? 那个房间小得像一个火柴盒。时间久了,不像生活,更像游戏。 叩门的声音是犹豫的。她打开门,一个拄着棍子,神情黯淡的老人站在石阶上。 “我是他的父亲。” 看到她没能掩饰住的惊讶,老人似乎有些羞愧,他颤巍巍地走进来,局促不安 地坐在椅子上。 他穿着和农民一样的衣服,脸也像农民一样,饱经风吹日晒的灼伤,表情僵滞。 无法想象,他曾经是读过经济学的一县之长。 面对着不期而至的父亲,他的表情凄然,陌生,他努力要对父亲更亲切一些。 凝滞的尴尬却挥之不去。他们彼此的问候显得很客气。老人以平淡的语气讲起在农 村的生活,他说 N的母亲身体还强健,还在下地干活,而他已年近七十,生产队允 许他不再参加劳动;相对地说,乡下人待他要宽厚一些。房子开始漏雨,需要修缮, 老家还有一些亲戚,但如今的境况已不好求人。 N 说,我来,想想办法。声音迟疑而气馁。她知道他只是不得已说说而已,最 终他什么也不会做。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眼下的局面赤裸裸地说明着这一点。 这真像一场拷问,然而,他有一副从小被骄纵的孩子所特有的冷漠而自私的心肠。 她所不能确定的,是他对她,是否也会如此?比如将来她老了,不再有青春姣好的 容颜,他的海誓山盟是否将成为一纸碎片? 后来他们彼此撕碎珍藏的对方的信笺,怀着不可解脱的怨恨的毒素,先是他撕 碎了她的;几年以后,她又撕毁了他的。 老人却欣慰地说,可是你干不来这一类的事情,你从来没有干过体力活儿呀。 她拎起网兜,说要去买菜,慌张地离开了小屋。她知道,是她使 N感到尴尬。 他不愿意她明白无误地看清他的背景。背景应该是一抹朦胧的淡灰色,隔着一定的 距离;他曾经挥着画笔,说这是绘画的法则。生活却是无序的,出其不意,混乱不 堪。她本该同情那位不幸的老人,和 N一起照顾他,供养他,然而,眼下,这个合 乎道德的想法却显得那么干巴,无力。她想起老人映在墙壁上的弯曲的身影。她觉 得心在慢慢地往下沉。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