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除了按期收到他的姐姐的汇款单, N与他的家人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对于他出 生的,不可选择的家,他或许怀着盲目的幽怨和忿懑。在精神和情感上,他不能属 于这个没落的,被践踏的家庭。在小屋的被时光腐蚀的墙壁上,挂着他临摹的素描, 托尔斯泰睿智的眼睛,大卫完美的躯体,一个体态性感而表情温柔的女人,他指着 这些墙上的人,说,这是我的父亲,这是我的兄弟,这是我的母亲和姐妹。当我们 开始小屋的生活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们永远不要孩子,只有我和你。对于我偶然 流露的对孩子的喜爱,他表示出不屑与轻蔑。他不要过去,也拒绝未来。他说,未 来就是他自己,就是他写下的那些诗。他以诗歌锻造他的来世,而不是血肉相连的 子息。 那一天,我提着一篮沉甸甸的肉和菜,从商场慢吞吞地踅向小屋。 小屋里空空荡荡。 N与老人不知去向。怀着不祥的预感,她慌张地寻觅。台灯 下压着一张纸条, N的绵软秀美的字体:“父亲发中风。去医院。” 他的不幸牵扯着我的心,引起我无限的悲悯。不幸与灾变也将测度我的心,我 对他的心。我不是一个富于牺牲的女人,后来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如此平凡 而琐碎的牺牲是我不能忍受的。但是在那时令人哀伤的气氛中我并不清楚这一点。 我一时陷入惶惑,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活着?他的不幸,我的不幸, 我们的亲人的不幸,他与我之间曾经有过的柔情,都忽然以一种崭新的形态重视, 引起我辛酸的冲动: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友爱的,质朴的,亲情 的;把他介绍给我的家庭,这也许是他暗暗期待的;在我的心中充溢着柔情的时候, 我竟以为我的父母是慈悲的,所有的苦难必将使我们达成理解;而我将与 N一起去 探望和照看他的父母。我将与他,与他们的亲人彼此扶助,不再是自私的,孤单的。 当爱意与眼泪一起滔滔汩汩地汹涌奔流的时候,我竟然诧异,为什么我们以前不能 这样地生活? 一时间,爱与柔情使我冲动,关于牺牲的冲动。 第二天,他回到小屋,平静地告诉她关于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在老人弥留的时 刻,是他守护在旁边。他说,无论如何,这是令人欣慰的。她不明白,他所说的 “欣慰”意味着什么?他似乎获得了解脱。平静的怠倦,看不出更多的伤痛。嵌在 墙壁凹陷处的简陋的书架上,所有的书一律包着白色铜版纸的书皮,书脊上是他精 心手写的书名。她漫无目的地默诵着这些名字,遥远的,异域的,陌生的;墙上那 些用钢笔临摹的梅热拉依济斯诗集中的插图,那些关于大写的,完美的人,那些发 生在温馨的夜空下,柔软的床上的情感,有一种令人向往的纯洁的肉欲,这些,都 是他刻意搜寻的世界,与刚刚发生的现实毫无关联。她忽然觉得很冷。她捅开煤炉, 小屋中弥漫着窒息的烟气。她拼命地蜷缩起身体,血液中流淌着阴沉的失望。 对于爱情,这是绝境:虽然她的牺牲的冲动是一时的,不可信赖的;她却不能 原谅他对他的家人的自私和冷漠。关于道德与品格,她仍旧为自己保留了某些规则, 对于她,那些原则仍旧是神圣的;而他却彻底地摈弃了这些准则,以似乎是叛逆的, 深思熟虑的姿态,本质却是怯懦的,回避的。他不是她向往的形象,他已不可能成 为她的理想。 在所谓的思想解放的初期, N曾经写过关于英雄与死亡的长诗,民族,历史与 祖国突然成为他的主题,这似乎是不自然的。他是个人主义者,一个心绪晦暗,多 少有些不健全的个人主义者。我始终以为他的那些张扬的,“大我”的长诗不过是 另一种意义上的八股文,真正出色的也许是他的一些短诗。他写过一首关于家园的 诗,在时间的漂泊中升起的故园,母亲的华发与长久的等待,有一种飘渺与绵长的 亲情与挚爱,淡淡的,义无反顾的。 他的爱不是现世的。时至如今我仍旧不能理解,当他面对着亲人的死亡,他的 心如何能够不流血?关于他父亲的死,他从未再向我说过什么。在过去的艰难时世, 他也许暗暗地期望如此的结局:他的衰老的父亲,与其耻辱,卑下地活着,不如死 去。他也许就是这样的想法。家庭的衰落与变故首先伤害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 的自尊。他情愿与他的家人隔着生与死的界河,在诗一般的雾霭中,遥遥相望。 她对他不再信任。她也是一个自私的人,却不喜欢另一个比她走得更远的人。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