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为女儿,亲人安宁的无疾而终的离世也许是最令人欣慰的事情。但是我注定 不会有这一类的幸福。父亲的晚年疾病缠身。这也是注定的,他一生没有幸福可言。 也许有过隐秘的、想象的快乐。在他去江西的干校之前,他要我为他保存一个笔记 本,空白的;在塑料封皮的夹层里,我发现了一个女人的照片,体态丰盈,脸部的 线条柔美。后来我知道她是在外地工作,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几年以后那 个女人死于唐山地震。她的女儿到北京来的时候,父亲体贴入微的眷顾是显而易见 的。他从未如此亲切地对待自己的女儿。对此我没有如我的姐妹的怨愤,我始终倾 向于谅解父亲对其他女人的暗恋和倾慕。他的幸福竟如此可怜,永远存在于可望而 不可即的想象之中。在他最后缠绵病榻的日子里,他是孤寂的。他病得太久,关于 他病重,手术,化疗,晚期之类的消息已不再引起关注。除了他自己的女儿,已很 少有人去探望他。疾病和孤独使他变得更加脆弱。有时,他会对我哭,说起我的生 病的妹妹的前途,他哭了;说起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他也会没有缘由地哭泣。他 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没有指望的时候,他仍喜欢忆旧,回忆的尽是悲凉的事情。他的 一生就笼罩在悲凉之中。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霓虹灯在灰蓝的黄昏中一闪一灭。我 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想到父亲一生不曾幸福而将离去,我知道我的心将永远为之负 疚和伤痛。最后一次住院之前,他在宣纸上手书了一首他在干校时写的诗送给我。 一首旧体的七律,无奈的悲凉之中,惟有惦念着沦落他乡的女儿。而我竟不知道他 对我们的惦念。在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他反而不会表达情感,正如他不会追求幸 福一样。 那时候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而我竟没有想过。那时候我和 N在小屋里,专 心致志地体味着爱情的磨难。 我以挑剔的,批判的眼光看待 N,并不仅仅从他父亲的死开始。正当刚愎自用 的年龄,我们批判他人的目光都是严厉的。失望的情绪腐蚀着生活。小屋里的气氛 渐渐沉闷。 我喜欢他的那些朋友来。在小屋里聊天,聚餐,喝酒,通宵达旦地打牌。 我记得,小屋里的聚会永远是在冬天。肯定是这样,因为那些年的夏天我应该 在湖心村庄。 N总是在夏天写诗,在我离开北京以后。在乡下,我把他寄给我的诗 装订成册。在以后的几个冬天里,最初的激情退却,我们蜷缩在小屋里,忙于生火 做饭,相互羁绊,什么也做不成。就像《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我能够在一个人 的世界中孤独地忍受湖心村庄的荒野和原始,却始终不能适应与 N一起生活在没有 取暖和供水设备的平房里的琐碎。我有时会抑制不住地发火,粗暴而不讲道理,那 时候我惊恐地发现我竟如此的像我的母亲。遗传基因固执地、出其不意地显露。 N 默默地忍受了我的坏脾气。最初他是歉疚的,他以为是他把我拖入了一种无望的生 活。他的谦卑纵容了我的乖戾。我们的生活迅速地滑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 朴生来的时候,气氛总会好一些。其实他是一个严正、刻板的人,说不上风趣 和幽默。而我和 N在冬天的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聚会里,早已练就了不乏机智的 油嘴滑舌。朴生没有那么多的闲暇,他白天在工厂做八个小时的钳工,晚上要自学 英语和数学。勤奋得就像路德教派的清教徒。每次朴生的到来都会使我焦躁的情绪 趋于平缓。也许是因为在如此狭小的房间里,你不能总是面对着同一个人。我不知 道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点喜欢朴生,他的刻苦和淡泊暗暗地使我钦佩。那时候对于 未来我们没有预见,我不知道我后来会有机会上大学, N没有以为他在有生之年会 戴上一顶诗人的桂冠,朴生也不会想到日后成为卓有声望的学者。我们只是为了读 书而读书,为了写诗而写诗。实际上支配我们行为的,是对现实的绝望。然而朴生 与 N不尽相同。朴生只是执意地要成为知识分子,至于 N,即使在最贫穷的时候, 他也摆出了消费人生的姿态。在那时,这可是一条近乎乞丐的道路。 N 说:“我不能去上班,工厂单调的劳动会毁了我。”他每天伏在狭小的写字 台上,整本地抄录了泰戈尔、布洛克和洛尔加的诗集。在那家制造药丸的工厂,他 断断续续地干了半年,以他不幸的身世,羸弱的体质和斯文的风度赢得了车间里的 大妈大婶的同情,得以勉强转为正式职工。从此请病假长休,不再上班。他总是能 够获取女人的爱怜。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