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在暖和的季节里在乡下当民办教师积攒的钱支撑不到半个冬天。没有钱的时 候,就回到我那阴郁的家。吃父母的饭,再零星地拿一些钱。在我们这一辈人中, 很多人持这样的态度,以为无法自立不是我们的错咎。我们怀着怨愤批判社会,批 判时代,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轻而易举地摈弃了责任。当“文革”结束之 后,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受害者的姿态。然而朴生是不同的,即使在那样的岁月 里他仍旧恪守着古老的道德。他从不肯使用 N绘制的足以乱真的假月票;如果偶尔 来不及买票,他会在下车后把硬币抛向窗口的售票员。仿佛时代愈是混乱和困惑, 他愈是不肯在良心和道德上留下一点遗憾。当 N揣着户口本无处栖身的时候,是朴 生一次又一次地留他住在家中或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我觉得朴生并不喜欢 N,他们 不是一类人,但是他把帮助 N看做某种应该承担的责任。 N却从未有过感激之情。 对于那些有能力帮助他的人,他以为他们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总之,在我们的狂 放不羁,醉生梦死的小圈子里,朴生既古板,又给我清新的感觉。 真不记得我们那时在一起吃喝的钱是哪儿来的。真实的和虚幻的饥饿感刺激了 我们的烹调技艺。我拌的沙拉色香味美,朴生的炸猪排松软焦脆, N是沙锅炖红烩 鸡块,小屋里散发着番茄酱的甜味。 N喜欢像南方人那样精细的烹调。后来维明也 来了,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站在那里,搓着手,一副尴尬的样子。狭小的书桌上, 菜肴华美得与小屋的寒酸不相称。觥筹交错,啤酒泛着泡沫,葡萄酒浓浓的紫色是 沁凉的。香烟缭绕。谈话与思绪渐渐地飘渺。兴奋而怠倦。感情在体内软软地融化。 在微醺的,绵软的状态下,仿佛他们都是我的情人,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我怜惜 N. 我与 N相互怜惜,就像无助的孤儿那样。 N喝多了,有些浮肿;我开玩笑说他的脸 像面包,他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说我像梵高?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渴望着那种辉 煌的毁灭的人生。 这样的聚会不可能是经常的。每一次这样的酒醉饭饱之后,必定有几天只有残 羹剩饭的日子: N一遍又一遍地煮剩下的鸡骨头,加盐,加味精,加胡椒,汤的味 道越来越淡,胡椒的味道越来越浓,喝一口,呛得人涕泪横流。 我逛商店的嗜好大约就起始于小屋的时期。那时的商店并没有回忆与想象中的 那样荒芜;自然没有如今的琳琅满目的时装和化妆品,但是有质地很好的丝绸和印 花布; N称赞我的朴素而得体的衣着。他从未想到送给我衣服或女孩子喜欢的小饰 物;他以为我不在乎这些,我自己也以为不应该在乎这些。每逢我的生日,他会为 我写一首诗。那些情真意切而又肤浅浪漫的赞美的诗句,总会令人陶醉。在我们快 要分手的时候,他曾送给我一个天蓝色的洋娃娃;那是他送给我的惟一的“物质” 的礼物———一个浪漫的意象,他说,只有在浪漫的氛围里,我们之间的爱才能维 系。而我对他寄赠我的玩偶却只有厌恶。对于他的圈套,那时候我已经厌倦了。 他也许有意识地压抑我的,还有他自己的物质的欲望。当这种欲望偶然冒头的 时候,却显得俗里俗气的快活。在我与我的父母断绝往来的两年里,我们的生活真 正地陷入了窘境。我的母亲如此的决绝,她让我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衣服离开了家。 N 和我在街上那些大同小异的商店里转来转去。我们激烈地批评我们想要或应该买 的衣服, N说那件黄色的格呢上装肯定不合我的体型,我说,是的,是的,颜色也 太艳俗,如果是米黄色会好一些。商场里拥挤而晦暗,积满灰尘的顶壁上,吊着惨 白的日光灯。我忽然心情黯淡。我知道我们明明什么也买不起,却留连于平庸的诱 惑。 N站在毛呢柜台前。在短短的一瞬,我有些恨他。我独自走出商店,在街头, 他赶上来,气喘吁吁,神色紧张。而我竟没有理会。一路上,我们沉默着。走进小 屋,他颓然地倒在床上,一卷深色的薄呢从他的衣襟下滚落,展开,从床上到地下, 铺满了小屋。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