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七十年代初处于“地下”状态的 畅销书是《在路上》。已经记不清我是从哪里弄到这本内部出版的“灰皮书”,是 从废品回收站低价买的,还是从我的一个父亲是党内著名作家的女同学那里借来的。 这本书从我这儿被借来借去,辗转回到我手里时,封皮已是破烂不堪,沾满了油污 与酒渍。那时候比我们年轻一些的人模仿着克鲁雅克笔下的主人公,过着半真半假 的流浪的生活,扒火车,偷窃,开放随意的性生活,一半是反叛,一半是生活的需 要。八十年代,当年的“嬉皮士”变成作家,那一段生活被演绎得或潇洒或忿怨, 抹不去的模仿与做作。也许生活的本身就是如此。我们不仅仅没有找到属于我们自 己的艺术表现形式,我们甚至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什么是自由的生活?有一天 当自由真的来临,我们或许会不知所措。 N 的偷窃没有浪漫的意味,仅仅出于困窘和一时的需要。后来他以调侃的语调 说到这次历险,说到他如何在售货员的眼皮底下用大衣挟裹了一匹呢料,堂而皇之 地走出商店的大门。他也许根本不曾意识到那时候他紧张得脸色苍白。 后来维明写信问我, N的毛料衣服是哪儿来的?是否是我为他买的?他也许猜 到了什么,但是不愿意相信。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证实。他曾经对我说当他第一次 见到我的时候,令他感动的正是我的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和我那时的安之若素的神 情。我去还书,在朴生家的门口,正遇到维明出来。那时候我刚刚被逐出家门,穿 着一身褪色的旧衣服,披着 N的棉衣,我瘦弱的身躯支撑不起宽大的男式棉衣,在 冬日的寒风中悠悠晃晃,像一只伤感的木偶。 有时,会无端地幻想一个苍凉的分离,把生活重新投向渺茫的未知。那时候我 还不知道,分离永远只是伤害和痛苦,分离不可能停留在美的、诗意的位置上。 我的母亲,在她的苦闷的备受压抑的中年时期,她的性格反而滋生了暴虐的倾 向。也许人的天性中有统治的欲望,她的欲望却只能发泄到她的女儿的身上。她帮 我整理从乡下带回来的衣物,发现了那些信。 N给我的那些信。我精心地保存着, 按照时间的顺序,整齐地排列。 N的漂亮的字体格外地引起了她注意。她看了那些 信,像强盗一样,没有踌躇犹疑。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以往的生活规范没能 给她足够的同情心和理解力,她不能理解我与 N之间的事情是再自然不过的。她以 为我的行为是放荡的,不名誉的。她拿走了我的那些信,仿佛捏住了我的命运,执 掌着我的生杀大权。小妹在电话中忐忑不安地告诉我在家中已经发生的这一切事情。 我浑身冷彻,仿佛被当众脱光了衣服,被侵犯的羞耻令我战栗。在回家的路上,我 想象着即将发生的激烈的争吵。就像那个时代的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那样,想象反而 不如现实来得迅速、惨烈和恢弘。当我推开家门,是母亲迎头一记耳光。在一瞬间, 时间和空气都凝滞住。我费力地思索,是否应该还手;思想像一盘被绞拧的录音带, 缓慢,粘涩,沙哑地转动,无休无止,没有尽头,无法辨明因果。随后似乎是撕裂 的争吵,心和声音都被撕碎,就像希腊神话中被美狄亚砍碎的她的兄弟的尸体,在 河水中随意地匆匆漂逝。如此的残酷,又如此的漫不经心。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母亲说了什么,在记忆中,那是一幕不可理喻的哑剧。在白炽的灯光下, 录音带仍旧在缓慢地转动,我曾想过是否要从窗口跳下去,但是在那残酷的一刻我 明白无误地知道即使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足以打动我母亲那时的铁一样的心肠。 情感需要柔软的抚慰。“撕开资产阶级温情脉脉的面纱”,这是当时流行的大 批判的语言。不,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是必不可少的。情感的根源是如此的禁不起 推敲,又是如此的盘根错节。那时候我的心被伤得鲜血淋淋。苦难与压迫不是使人 相互理解,反而是更深的隔阂。平时,在一般的,宏观的看法上,我以为母亲与我 一样,反对当时那种荒谬的,人为的等级和阶级的观念。她也没有像我的父亲那样, 试图强迫自己迎合流行的理念,以减轻内心的压力。我偶然在家中发表叛逆的言论, 她一般不会如父亲那样,嘘声禁止。然而,理念仅仅是理念,事情到了自己的头上, 是另一回事。母亲痛责 N是一个拽着女人的衣角的懦夫,一个以文行骗的卑鄙的小 人。她用尖刻粗俗的字眼贬斥 N的那些绵软的情诗,说他的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 钱不值。言语具有独立的力量,不管它所叙说的是否真实。 N的脆弱的形象被戳得 千疮百孔。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