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冬天的黄昏,天空迅速地黯淡,道路是灰白色的。和维明一起走在街上,感觉 是不同的。和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在一起,有时候,你会想在他身上靠一会儿。但是 没有情欲。和一个健康的、理性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得冷静。长长的一段路, 我们彼此沉默着。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好感,关爱,甚至欲望,我的心默默地感动 着。我曾经以为这就是爱,但是后来我知道这不是。送别的路到了尽头,是一扇漆 色斑驳的木门。我迈上台阶的时候,他叫住我。一瞬间的拥抱和热吻,令我张皇失 措,一路上绵延的感动忽然流失了。 院子里很黑。屋顶划出的天空中,白塔寺神秘的形象永恒地矗立在那儿。小屋 的窗子透出朦胧的灯光。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 小书桌上,做好的菜用盖碗扣着。N 在等我。这样的等待永远令人既欣慰又心 酸。N 盯着我的眼睛,忐忑不安地询问: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不,什 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风,冬天少有的好日子。阳光柔和,妹妹白皙的脸上凝结着少女纯净的心 思。在路的那一边,她冲我挥挥手。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老妇人,疲惫,冷漠, 坐在马路边,期待又憎恨着别人的同情与怜悯。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就沦落到这样 的境地。仿佛一生的路已经走完。妹妹把二十元钱交给我,她的目光是探询的,责 备的,像我母亲的目光,直刺我的心。“你瘦了,还是回家吧。” 一股咸涩的感觉涌上喉咙,强咽下去,心被浸泡得一阵痉挛。 从你已经背叛了的家庭的手中接受资助,与其说是屈辱,不如说是灰心。所有 的奋争,勇气,姿态,有什么意义呢?记忆忽然成为一片空白,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我与N 之间,只剩下一个黯淡琐碎的日常生活?这就是激情的宿命和结果? 小屋里那盏罩着紫罗兰色纱罩的灯似乎永远亮着。洇黄的墙壁仍旧有些冷。N 不断地更换着墙上的女人,从性感十足到雍容华贵,男人隐秘的愿望是类似的。在 我们分手以后,他结交往来的一些女孩多是清秀文静类型的,与墙上的这些女人不 同。他选择在这面败旧的墙壁上,展露他的欲望。满是裂纹的木窗台上,摆放着葡 萄酒的空瓶。墙上的木隔架上,是排列整齐的书籍,一律包着白色的铜版纸,当室 内的烟火熏黄了书皮的时候,他会不厌其烦地换上新的。当我手里捏着二十元钱走 进小屋的时候,他正在新书封皮上用碳素墨水写书名。他的字遒劲有力,潇洒漂亮。 他是如此的关注,全然没有理会我的情绪。折椅上那架老式的留声机沙哑地响着萨 拉萨蒂的小提琴曲。 他不想理解我,他不想理解任何人。在他看来,爱情不过是一种自我的情感。 他知道我的痛苦,也知道痛苦的缘由。但是他不说,也不问。他把一切现世的,物 质的问题贬至不屑一顾的庸俗的范畴,让你无话可说。他给你写诗,把你作为牺牲 放在祭坛上大加赞美。 这样的情势,我本能地可以感觉到,这其中的不公平,这其中所包含的残酷, 都笼罩在厚重的柔情的纱幕下,令我困惑,愤怒。在一瞬间,情人之间竟会充满了 敌意;在另一种情景中,两个仇敌又会在融融的爱意中再度成为情人。就是这样, 从情感到理智,从幽怨的诗情到清冷的现实,从和平到战争。N 说我在想方设法制 造痛苦———结实的痛苦失重的痛苦慢慢撕纱巾的痛苦柔软的痛苦无声的痛苦橡胶 味儿的痛苦钻石戒指的刺眼的痛苦滚烫的痛苦超低温的痛苦鞋后跟踏在柏油路上的 响亮的痛苦变速的痛苦黑色的痛苦灰蒙蒙的痛苦没有颜色的痛苦透明的痛苦…… 这一段他写于一九七四年的文字,对于我和N 来说,每一个词的背后都是实实 在在的,联系着感官的刺激和精神的折磨。 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在小屋里,我变得自私而暴躁,不可遏止的,仿佛身体里隐藏着一个魔鬼,就 像我看过的电影里所讲述的,魔鬼有它自己的意志,在你的身体里出其不意地生长。 我向N 发火,常常没有什么缘由。有客人在的时候,我会若无其事地说说笑笑;当 小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冷淡和敌意恣意横生。那一次,朴生和维明走后, N 开始收拾满地的烟蒂,我打开窗户,寒风侵入,缭绕的烟雾迅速地逸出室外。月 光斜照进来,落在书脊上,格外的清晰,就像在睡梦中忽然醒来,周围的一切陌生 而不可理喻。我躺在床上,忽然哭了。N 默默地望着窗外。在哭泣中,我清楚地感 觉到他的气馁。他以沉默的气馁与我的哭泣相对峙。就这样,我期期艾艾地哭着, 似乎没有休止,直到维明和朴生回来。 维明,他真是心有灵犀。在我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心中不断积蓄的郁 闷。在路上,他对朴生说,回去看看,我觉得他们会有些问题。而我,在无休无止 地哭泣的时候,心,却怠倦地等待着结束。在冥冥的倦意中,我好像知道维明会回 来。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