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他不再给她写诗,不再把他的诗拿给她看。一次又一次争吵的龃龉,无穷无尽 的沉默的误解,在这样毫无理性可言的折磨之后,他似乎终于明白,从根本上说, 相互的理解可能比死亡更为困难。相反,倒是她,仍旧想知道一切,她翻阅他的笔 记,他随手写在纸片上的断句,她搜检书架的后面,试图发现他的日记;她怀着强 烈的想要审视他的欲望,正如她怀着痛苦审视自己的内心。尽管情欲在衰退,她继 续占有他的欲望———形式上的占有———却依然如故。 但是他从不写日记。现实的,琐细的生活,他避之不及,又何必再用文字重复 一遍。 诗意能够带给人什么?不是浪漫和美,而是现世生活的腐蚀和毁灭。浪漫和美 是静态的,是教堂里的壁画。有时候,想到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不可修复的婚 姻,他们的飞蛾扑火式的生活态度,也许就源于灵魂深处的一缕诗意。把浪漫与诗 意的乌托邦运用于生活,结果可能是丑恶和毁灭,正如尼采的哲学孕育了希特勒。 最终我的父母还是分手了。三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责任和义务的纽带断了, 再也没有必要和借口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在已是耄耋之年的时候,他们分开了。 自从离家出走,在以后的几年里,从插队的地方到外地的工厂,直到离开小屋, 离开了N ,我仍旧没有回家。其间只偶尔与姐妹们通信,我的父母和我,我们彼此 固执地沉默着。在那片荒寂的油田上,一呆就是六年。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了参照 系,时间的流逝缺少了标志,日子就像一片茫然的湖水。那些年,我常常生病,一 个人忍受病痛的时候,会想起家,有一种辛酸的怨愤涌上心头,使我执拗地继续自 我放逐,继续我的孤独。 维明说,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和我的家庭,我和N ,就像两道难解 的习题,算不清,理还乱。理智地分手,理智地和解,有什么不可以?人,难道不 是为了追求幸福而生? 情感是生命的秘密,一种不可测度的秘密。在一个又一个夜晚,你在沉沉的睡 梦中醒来,你身边的另一个身体,与你缠绕在一起的身体,他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的 痕迹有多深,是你不知道的。分离就好比蜜蜂从另一个躯体中拔出有毒的刺,伤了 对方,自己的生命也岌岌可危。维明不懂得这些。他以为性爱仅仅是人生极大的欢 娱。性爱也是一个秘密,不可言说的秘密。在交欢的过程中,你不想说话,你不想 告诉对方应该怎么做,在黑暗的迷醉中,你期待着他本能地掌握你的身体的秘密, 你们彼此本能的,无师自通的默契。 这是身体的秘密,在本质上是不可言说的。 维明在信中说到性,他问我怎么看。我避而不答,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我 不可能对他说。我也不喜欢说我和N 的事情。在乡下的时候,我盼望他的信,也喜 欢给他写信。文字中的交往似乎比面对面更为自然。我喜欢向他讲生活中的琐碎的 事,最平凡的喜怒哀乐。他希望我快活,并且在信中指点我如何获得快乐,就像他 在北京带着我在解冻的河边散步,让我观察岸边的柳枝不易觉察的新绿。他的笨拙 的好心肠令我感动。走在他的身旁,握住他的坚实的臂膀,他的高大的身躯对于我 是一个诱惑。但是有一种怠惰,受伤之后的怠惰,使我不愿再往前走。偶尔,他会 在信中说一些亲热的,挑逗的话。他以为可以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以为我 是那类有着宽泛的的理解力,恢弘大度的女人,他真是错了。他在一封信里说到他 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短暂而美好的交往,他对已中断的友谊怅然若失。 我不记得是否从此以后我没有再回信。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在湖心村庄的 最后的日子里,我断绝了和一切人的联系。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封信,他 说他已经不再奢望我的回信。他在信中说:“我始终没能彻底了解你,这就使我在 某些时候对你抱有错误的看法,前几封关于sex 的探问,也是因为希望更深地了解。 如今我感到这类问题既是必要的,又是肤浅的。”他模糊地感到他做错了什么。他 在信中感叹,理解一个人是如此艰难,竟然会伴随着惶惑与某种痛苦。 维明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有过绝望的时候。孤独已经把你彻底的消损,那时候, 你觉得什么友谊啊,信念啊,都不过是虚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