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再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年近三十。在十六七岁的花季,我和珊珊都曾经狂妄 地以为三十岁就是人生的极限,一个从此不再值得活下去的年龄。“追求幸福的人 追求早死,只有心灵干枯的人才会把生命拖到炎炎的夏日”,那时候抄写在格言录 上的就是这样一些诗句。但是在我们的漫长的青春期,有什么值得我们为之去死吗? 没有在想象的激情中死去的人,心中只有越过现世的茫茫的企盼,在经历与年华的 错位中走过一年,又一年。 考上大学对于我来说仅仅意味着重又回到了北京。在一瞬间,十年的岁月仿佛 随风飘逝,仿佛还是做中学生的日子,在放学的路上,一个人默默地想心事,想着 无穷无尽的未来的时日。灰楼里的家隐藏在我心中的僻静的角落,不为我所见。在 狂想着未来的时候,我的家似乎只是一个驿站,走到门口处,心总是有些忐忑不安, 不知道今天的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父亲和母亲是暂时和解了,还是仍旧冷着面 孔?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每逢推开门,总会欢快而松懈地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心中幽暗的角落偶然地被照亮,在开朗的天空下,那栋灰楼就像一座教堂。在 推开门的那一刻,时间又一次地在心中错乱,像一个震颤,母亲就站在走廊的尽头, 我惊异地发现她的脸型和神情是那样的像我的外祖母———是谁说过,当你的容貌 变得与你的先辈相似的时候,你已经无可挽回地老了———松弛的肌肤使她的脸颊 显得消瘦,雕刻一般的陌生和惊愕的神情。一股带着暖意的咸涩的激流,刺得心生 疼。母亲久久地望着我,说,你,怎么才回来。 那种陌生和惊愕的神情,仿佛受了伤害不再信任,使她与你之间隔着一层透明 的屏障。那样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她真正地老了,她重新走近你, 以慈爱和安详的表情,仿佛生命的尽头不是棺木而是孩子的摇篮。骨质疏松导致的 身体的萎缩使她比你矮了许多,走在街上,车马喧闹的地方,你会情不自禁地拉起 她的手,正如小的时候,她拉起你的手。她的手坚硬粗糙,她为你一生数不尽的操 劳就铭记在这双手上。 变化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就像禅宗的顿悟。她的心境,乃至性格,都与从前截 然不同,欲望和野心蜕尽,只剩下对她的孩子们的牵挂。她不再要求我们什么,不 再要求我们做出这样或那样的所谓成就,只是盼望我们能够平安幸福。这样的变化 是在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境中发生的?我竟然没有觉察。结婚以后,我很少回家。 当孩子们和丈夫最终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她,当她开始一个人的孤独的生活的时候, 她是怎样的心境?在她的对我们的隔阂而陌生的凝视的背后,必定有过内心的绝望 与挣扎。这些,我竟然没有想过。像一切自私的儿女一样,专心致志于我自己的婚 姻生活。直到她开始倾向于宗教,我仍旧没有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从未想到以她的 情感和眼光来看待我们以往的恩恩怨怨呢?后来我生病,手术,生死未卜。她来到 我的床前,她身体挺直,微微昂着头。这是我熟悉的姿态。她对我说,你不会死, 你不可能死,你会活下去,你会像我们家族历来的女性一样,长寿而不衰。她不容 置疑的坚定的语气,来源于她内心的爱与信念。药物治疗几乎催毁了我的身体和意 志,头发一缕一缕地落尽。那时候,你觉得生不如死,你觉得可以去死了。母亲已 经老了,她已经没有能力来照顾我。她开始给我做帽子,做了一顶又一顶;丝绸, 亚麻,棉绒,毛呢,各种各样的质料,以便让我从夏戴到冬;带花边的睡帽,拼色 的贝雷帽,别致的样式,精巧的做工;她以她全部的才华和心血在做这件事,直到 我的头发重新生出,留长,有很多帽子还没有来得及戴。我把它们一顶一顶地挂起 来,整整一面墙的帽子,如此的壮观,令人惊心动魄,令人落泪心酸。 在湖心村庄的最后一年是寂寞的。邻村的北京知青大多走了。有一两个“留守 人士”,也像我一样,流散在各村的小学当民办教师。 在县城,我总要去邮局查找信件。我仍旧盼望着朋友的来信,盼着N 的信,也 盼着维明的信。另一方面,我却以一种茫然怠惰的心态,固执地不回信。N 的信越 来越短,语气是平淡的。有时,他只是寄来几行诗。他的诗仍旧是激越的,充满了 怀疑,诘问和隐隐的愤恨。这样的情绪使我感到沉重。他在诗中所表达的情绪对于 我是一种压迫,使我执拗地探寻诗意背后的东西。我知道,他在以他的诗涤荡和改 造他的生活。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