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那一年的夏天,雨量充沛,湖水漫上堤岸,仿佛要吞没门前的土地。在茫茫的 大雨中,那只绿色的邮船仍旧如期到来。邮递员是一个表情矜持的本地人,他为他 的职业感到骄傲。他把被水浸湿的包裹单交给我,是N 寄来的,物件的一栏填写着 “布娃娃”三个字,字迹工整而秀丽。一时间我有些迷惑,为什么他要寄给我一个 玩偶?这与眼前荒野的芦苇,不断上涨的湖水有什么关系?或者,这其中有什么寓 意?忽然,一个不祥的联想击中了我。我来不及取雨具,匆匆跳上邮船,恳求邮递 员把我带到县城。邮递员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扔给我一顶斗笠。他说,按规定邮 船是不能随便搭客的。我说对不起,我有紧急的事情。 不安与忧伤令我疲惫不堪。分离竟是如此地纠缠不清。无法沟通的争吵,短暂 的,没有前途的和解。理智似乎已经把难题算清,然而,他的一个含义不清的信息, 立刻使我重又陷入情感的纷乱之中。三十里的水路,雨水浸透了衣服,冰冷直刺骨 髓,身体的麻木逐渐侵蚀到心。肉体的僵硬使最初的恐惧与担忧慢慢地消失。寒冷 使理性重又冷冷地恢复了。 在县城的邮局,营业员帮她撬开了那个装订精细的木盒,里面是一只天蓝色的 洋娃娃,仿毛质料的裙装,胸前的衣袋里插着一纸折叠精巧的信笺,他所特有的遒 劲而端丽的字迹,仍旧会令她的心隐隐作痛,“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能已经忘了 这个日子。我买了两个布娃娃,另一个粉红色的(代表你),放在我的床头。你回 北京的时候,一定要把蓝色的娃娃带回来。它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共处的 时光。你也许会嘲笑我,但是我觉得生活中不能没有浪漫的情愫。” 她迷惑而气馁。他在他的诗中已经摈弃了古典式的浪漫的意蕴,以发泄的姿态 模仿着“恶之花”的风格,尽管生涩,造作,但是有一种力量,带着一丝狞笑的撕 碎的力量。然而在生活中,他仍旧延续着以往的阴柔的风格。难道他以为她真的会 相信那些中学生的小把戏吗?那些从童话和小说中舶来的恋爱的样式,并非出于本 真和天然。他似乎不可能是自然的,在本性上,就是分裂的。她走进他的小屋,走 进了一个分裂的世界,在幻觉与现实,理智与情感之间百转愁肠。粉红与天蓝,如 今的有关洗面奶的电视广告片,就涂抹着这样的温馨的色调。当下的时尚可以容纳 这一类肤浅而柔软的浪漫。但是,这不是他们这一代人的色彩。爱情有时是一面旗 帜,或是一个借口。她并不想嘲笑他。她知道,这样一个有些戏剧化的举动在他来 说并非表演,更不是伎俩,她永远不会以她母亲或是珊珊那样的眼光来看他。在这 样的举动下,是无可奈何的灰心与绝望。令她辛酸的绝望。 在墙上的昏暗的镜子里,她看见她的消瘦瑟缩的身影,雨水顺着头发流到脚下, 她拎着娃娃站在泥泞之中,表情惶惑。在布满细碎的裂纹的镜子里,她的形象是破 碎的。 她把蓝色的娃娃送给了营业员。门外仍旧是一派蒙蒙的灰色,连绵的雨使街景 变得缥纱。她在想,她应该去哪儿?那一年,已开通了驶往北京的长途汽车的线路, 不必再搭乘军车;或者,到码头去等回村的船?她把双臂紧紧地交叠在胸前,想使 冻僵的身体暖和一些。寒冷使意识变得迟钝,她只知道,不论她去哪儿,都必须走 进这茫茫的雨中。 至今保留的一幅油画,夹在尘封的信件与手稿中,是湖的夜景,摇曳的芦苇, 幽暗的水面上,月光铺就了一条银灰色的路。从我的门前望去,大约就是这样的景 色。是N 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没有签名,也没有留下日 期。那些年的夏天,N 有时从北京来这里。夜晚,我们划着船,穿过芦苇丛中的狭 长的水道,划到大淀上。在黑暗中,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从开阔的水面进入另一 条芦苇掩映的细长的水路,来到另一片铺满月光的湖域,仿佛可以这样无穷无尽地 走下去,直到黑暗的极处。在寻觅的焦虑中,可以感觉到包裹在四周的黑色的寂静。 我们彼此抓住对方的手,试图走出它沉沉的梦境。 最后的一次告别是什么时候?在早春的寒夜走出小屋,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 他帮她提着行李,穿过迷宫一样的漆黑、狭长的胡同。他们就像周围那些紧锁的房 屋一样沉默着,在虚无中等待着另一天的消息。车站的灯光有一种遥远的灿烂。在 那里,分别是准时的。他在诗里这样写:钟声响了。灵魂里落满了沉重的回忆。 (完)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