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辞职的日子就是舒服,我在睡了个自然醒之后,又出去美美地逛了个街,虽然 买的东西不多,但起码过足了休闲的瘾儿。晚上吃路边摊儿的小吃时,天公竟然不 作美地下起了雨。冬天出门儿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会儿又小雨纷纷地飘起来,路上 的人就更加少了。我在伸出手准备打车的当口儿,忽然又想起前儿个晚上的地铁站 来。于是我将手收回来,乐滋滋地往地铁站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再走出站时,雨已经比刚才大了很多。我将毛大衣的帽子往头上 一套,两手往兜里一揣,就撒丫子开始往楼下跑。往楼上走的时候,隔壁大婶笑着 跟我打了个招呼,还让我回家就赶紧换身衣服别感冒了。我心里顿时无比安静祥和, 读书那会儿就怕以后的生活太平静,现在却巴不得每天都过这种平静无浪的生活。 我哼着小曲儿拿钥匙开门,进屋后却被茶几上的东西吓了一大跳。小茶几上摆 着一心形的粉红蜡烛,火苗子还不断地跳跃着,蜡烛边儿上摆了一朵红玫瑰,玫瑰 边儿上放着一紫红色盒子。宋嘉 平不是出差了麽,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我打开灯,一边脱下大衣,一边往小 茶几跟前走去。 鲜红的玫瑰花瓣儿还未完全绽放开,托着花朵儿的绿叶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子, 粉色蜡烛燃烧出淡淡的芳香味儿。我看了看方形纸盒子上的银色烫金商标,上面刻 着不认识的英文字母。带着诡异狐疑又好奇的心情,我扯开了覆在盒子表面的紫红 丝带。 盒子内方形的小方格里成列着一颗颗不同颜色的心形巧克力。我当即毛骨悚然, 背脊上都泛出阵阵凉意。盯着这些巧克力,大脑就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跟陈万钧在一 块儿的种种画面儿,还有那幢江景房内的床头柜上不同种类的巧克力。他来了,宋 嘉平昨天刚去外地,这些东西肯定是陈万钧准备的!可他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是如 何进入这扇门的?我觉得自己就像裸* 体被曝露在强烈的太阳光下,十分惶恐又无 处可逃。 沉甸甸的盒子还掂在手里,正对面儿的门就传来钥匙入孔的声音。我浑身上下 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妈的!每次遇见这人心里就七上八下慌乱不已。门被推开 的瞬间,我近乎本能地猛往后退了几步,小腿肚儿撞茶几柱上,手里的盒子颠簸着 落下地,巧克力“叮叮咚咚”散落得到处都是。 “你怎麽了,言言?”关上门的宋嘉平疑惑地上下打量我。看着本不该这会儿 出现的宋嘉平,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他将雨伞放在鞋架旁边,拎着塑料袋往我 跟前走,宋嘉平看着满地散乱的巧克力,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微笑着摇头:“我还说 不告你我提前回来,想给你一惊喜来着。现在看来,这惊喜却变成惊吓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心底却又莫名地感觉空落落。在仙鹤楼陈万钧都那样儿 说了,我居然还不知廉耻地以为他会对我做什麽,我咋就这麽喜欢高估自个儿呢! 宋嘉平出去买了红酒,说是要好好儿跟我过过二人世界。整个晚餐过程中,我 一直因刚才那一遭儿心有余悸进而心神不宁。烛光里几杯酒下肚,他晃悠着手拿了 一颗刚收拾好的巧克力往我嘴里塞:“好吃麽,言言?” 我点点头,一边咀嚼一边含糊着回答他:“好吃!”宋嘉平又拿双手捧我的脸, 他的酒量本来不错,今天不知为何早早看起来就有了点儿醉意。借着朦胧的灯光, 我看着宋嘉平越来越靠近的脸,虽然知道他想做什麽,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慌。 他有点儿干的唇覆上我的嘴,我没有动、更不敢动。心跳的很厉害,却没有一 点儿害羞紧张的感觉。当宋嘉平准备加深这个吻时,我浑身紧绷着像被绑住了手脚, 闭合的牙齿瑟瑟地上下打抖。他似乎没察觉到什麽,只是将目标转移到了我的身体 上,当他用温热的手解开我的牛仔裤扣子时,我已经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没有勇气用已经不干净的唇舌和身子来面对宋嘉平,他越跟我亲密,我就 越觉得自己下贱。不知等了多久,并没有感觉到他有进一步的举动,我才敢缓缓睁 开眼睛看着他。 宋嘉平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伸手触碰我的脸颊,然后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 近似自言自语地说:“你哭了。”我紧张地语无伦次:“可能,可能是太紧张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要不,我们再来一次吧!” 宋嘉平盯着茶几上剩下的小半截儿蜡烛说:“言言,咱们分手吧。”我看着烛 火苗子的影子忽明忽灭地照在他脸上,就感觉我根本不认识他。“你说什麽呢,宋 嘉平!醉了就滚去睡觉去,别唧唧歪歪地说些有的没的,咱过段儿时间还得挑日子 成亲呢!你可别想赖了啊!” 他连应付的笑容都没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转头看着我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 的墙,前段时间陈总手下的人就把一切都跟我说了。”宋嘉平一直定定地看着我, “其实你也喜欢他,是不是?早在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你怎麽对他那麽有兴趣呢。 每天缠着我打听他的消息,还跟我说他就是你心目中的完美男人。我离开了三年, 你正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心愿。你安排挺周全的,言言。重要的是他还那麽有钱, 这一条标准最合你的心意吧?” 我看着他笃定的眼神,随手拿起酒杯就往他脸上砸了过去:“我他妈为了钱我 就不会等你回来!”宋嘉平没有躲闪,玻璃杯“哐当”一声从他脸上跌落到地板上, 再发出破碎的声响。他盯着桌上剩下的半盒子巧克力说:“我假装什麽都没发生, 想跟你过回从前的日子,可我们回不去了。我仍然想抓住你,毕竟从前我那麽爱你。 所以我向你求婚,我以为我们只要结了婚过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再有问题。可是你我 都清楚,有了隔阂的感情就不再是真的感情,我刚刚鼓起勇气地试过了,可是言言, 你却哭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蹲沙发里抱膝盖看着他,天知道这会儿我有多委屈、有多恨 他!我们安静地坐了很久,除了窗外的雨声,什麽声音也没有。当桌上的蜡烛即将 熄灭时,宋嘉平站起身往外走:“对不起。”他说完就关上门,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出卖自己三年,一心想要保他周全,可是这个男人却在跟我求婚后两天就宣 布不要我了。我不甘心地跑下楼追他,大雨里我看不太清他的背影:“宋嘉平你他 妈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我给你换回来的!”他在雨里顿住,缓缓转过身 来面对我:“言言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宁愿死也不愿意你为我做这种事!”我站在 雨里哭着朝他吼:“你滚!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他真的走了,消失在大雨中路口的转角处。我觉得心里像被人挖了一个洞,疼 得我蹲地上站不起来。宋嘉平真是一傻子,他说他宁愿死都不愿意我为他做这种事。 可他不明白,我宁愿做着这种交易等他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但就是不愿看着他 去死。 7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宋嘉平租校门口的电瓶车带我出去兜风,绕市一大圈 儿后再到郊区的小河边儿上散步。清浅的河水面儿上散落着不规则的石头,我踩着 一块块儿石头不停地蹦着,宋嘉平就扶着我的手臂在后头一步步跟着。 印象中这些画面儿似乎都有风吹过,特别是在电瓶车上坐他身后的那会儿,大 风把头发裙角都吹得飘起来,那感觉十分美好。我还煽情地想,要能在电瓶车上这 样跟他奔波一辈子,也是一件特别值得的事儿。 脑袋里忽然又闪现他在大雨中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他头也不回就离开的 身影。呼吸顿时又开始急促,迷糊中我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四肢酸软无力又疼痛。 这个当口恰又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那急促的敲门声一直不曾 停下。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半梦半醒地跑去开门。“死丫头,你竟让老娘等这麽 长时间!”当我从迷糊的眼睛缝儿里瞧见老妈那副发怒的容颜时,内心深处顿时激 动万分。给予我无限关怀的娘家人终于出现了,于是我就安心地朝她身上倒下去。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听见老妈惊恐的尖叫声:“丫头你别作怪!” 从那次她在雨里指着我的鼻子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之后,大概过了半年,我便偷 偷溜回家去看过他们一回。我们家住很普通的居民大院儿里,那套一楼的两居室是 老爸年轻那会儿单位提供的集资房。 铝合金护栏里的玻璃窗户开了半面儿,这里边儿便是我家厨房。那天我躲墙根 底下还没往里偷看来着,就听见我妈指使老爸的声音:“老筱!你把这袋儿垃圾拎 出去仍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老爸一声不吭地拎着袋子就往外走了,当我听见“嘭”地一声 关门响时,紧张地手脚都贴着墙。他的肩膀依然壮硕,而且似乎还因为岁月愈长愈 有壮硕之势。以前我就老爱摸他那可爱的肚皮来着,我爸很温柔,小时候不懂事我 老跟着我妈喊他“筱大壮”,不认识的人还都 以为他是一特牛掰的律师。他也不恼,总是摸摸我的头唤我小丫头。 到他仍完垃圾进了屋子关门时,我已经忍不住地鼻子发酸了。在墙根底下大概 又站了十来分钟,我想,见着他的背影总比见着他的影子好,至于我妈,好歹我也 听见她那暴躁的嗓门儿了。这也算是见过面儿了,心底有点儿安慰后我就准备开溜。 刚走了俩步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便在身后嚷嚷开来:“你这死没良心的! 我往粪坑里仍块儿石头,那粪坑还知道鼓个泡儿!我往你这砸了多少票子,花了多 少心思,你连屁都不知道给我放一个,就跟一不着边儿的男人跑了!要我说,你连 那粪坑儿都不如!” 我转身通过明亮亮的铝合金护栏看着我妈,委屈地叫她:“妈!”她当即就跑 出来对着我大声斥责,由于情绪太过饱满,本该在厨房菜板子上躺着的菜刀也被她 一并带了出来。邻里邻外的大婶伯伯们闻讯赶来,还以为她要舞着菜刀将我剁了。 我妈向来爱面子,本来我这点儿事邻里邻外毫不知情。经过那次那麽一折腾, 连大马路对面儿的理发店里的洗头小弟都知道了我的人生履历。流言这东西接二连 三地传下去,到最后就完全变了味儿,隔壁牧羊犬的主人曾偷偷向我证实:“你是 不是跟着山西煤老板发生一夜情,在怀了他的孩子后才知道他原来有老婆?” 我真想夸他太有才了,他又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儿来:“你妈都是为了你好,你 想想你才多大呀!那位煤老板先生的老婆拿菜刀砍你,肯定也是忍无可忍了!好闺 女,叔叔劝你赶紧跟那人断了吧!” 那叔叔的嘴可真八卦,比张茜茜都还能八!打那儿后我妈就原谅我了,虽然她 嘴上不承认。她也斩钉截铁地命令我跟陈万钧分手,我还帮他辩解来着,老太太当 即就拿筷子头狠狠敲了我一下: “就你傻!那人看着比你大那麽多,一看就知道是结过婚的人!你为了小宋牺 牲自己我没撵你出这个门儿算你运气!陪他一夜就够意思了吧,你居然还当他的情 妇!” 人谁呀,陈爷!有那麽好办事儿就怪了!我也想陪他一夜就拍屁股走人,可要 是惹他不顺心了,我相信宋嘉平极有可能就出不来了。我避重就轻地朝她撇嘴: “他那麽有钱,应该还没结婚吧!有钱人结婚不都结的挺晚麽!”老太太随后又给 了我一暴栗:“你这蠢丫头!连他结没结婚都弄不清楚,还敢跟他厮混一块儿!钱 钱钱!巴掌大一孩儿成天钱来钱去,你俗不俗!” 说完又往我头上拍了一巴掌,急得我爸冲她直叫唤:“唉唉唉!行了啊,教育 孩子得好好儿说!你别老打她的头!”然后步入更年期的中年妇女立即把矛头转向 我那善良温柔的老爸。 这三年来我不断地回去看望他们,我妈每回都催着我分手,我只跟她说快了快 了。 迷糊中感觉额头上冰冰凉凉的真舒服,我隐约能听见慌忙又短促的脚步声在屋 子里来回响着,隔了一会儿又听见手拧毛巾、毛巾上的水唏哩哗啦往盆里落的声音。 接着,头上微热的东西就被换成另一块儿冰凉的东西。我听见我妈熟悉的念叨声: “真傻,我怎麽会生出你这麽个傻闺女呢!姓宋那小子不是已经出来了麽,怎麽还 会让你病成这样!” 怪不得人说世上只有妈妈好,这简直就是一名言警句!听着她那念叨,我的心 就开始疼,带着特委屈的心情疼,冰凉的泪珠子顺着眼角一路淌到耳朵眼儿里边。 我闭着眼睛,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急切地摸我脸蛋儿又拉我胳膊:“闺女闺 女儿,你哪儿疼、哪儿不舒服?跟妈说,妈在这儿呢啊!” 我妈本来就跟一刚强女战士一样,哪儿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呀!我又是感 动又是心疼地哭得更厉害了,最后我睁开眼睛,朦胧中的我妈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 还有三个人影儿。我瞅着那不断晃动的模糊影子委屈又愤愤地说:“妈,宋嘉平那 混蛋不要我了!” 那团影子半天不动,好一会儿才将手里的东西往下砸,好在她手里那东西是块 儿毛巾,这才没能弄坏什麽东西。“这混球前几天还打电话跟我说要娶你过门儿, 怎麽这就变了卦了!我倒要找他说说理儿去,我好好儿一个大闺女为了他委屈自己 三年,我这当丈母娘的没嫌弃他是个劳改犯就算他运气好了,他居然还敢不要我女 儿!” 我呜咽地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脑袋里重新恢复意识时, 感觉身边儿有人坐着,那人一会儿拿手覆我额头,一会儿又替我掖被角。我几分期 待几分难过地唤着:“嘉平嘉平!”然后张茜茜充满惋惜的声音就传过来:“看来 言言真的是很爱那个人!阿姨,咱们把言言送医院吧,我真担心她这样儿下去会把 脑子烧坏了!” 我真想拿手抡她脑袋,没事儿居然咒我烧坏脑子。此时,我那可亲可爱的娘亲 居然还特郑重地加了一句:“我也这样想的,她那脑袋本来就生得不怎麽灵光。你 来之前我就想把她往医院送来着,可这丫头重得跟猪似的,我年纪大了背不动!” 这俩人合伙儿气我来的?我正想为自己辩驳,就又力不从心地迷糊了去过。一 会儿醒一会睡的状态持续了三天,到第三天时我已经能坐在病床上吃粥了。我妈告 我,张茜茜那天给我打电话,本来是要问我什麽时候结婚的。电话自然是我妈替我 接了,她拿着手机就问人:“你知不知道宋嘉平那小子去哪儿了?”害得张茜茜以 为自己拨错了电话号码。 我妈不是个矫情的主儿,她一再跟我数落宋嘉平的不是:“你一个女人都有胆 量为他做到这份儿上,他一个男人居然会因为这个就不要你!就冲着救他一命这义 气,他也不能说走就走啊!这样的人不是爱你,他爱的是他自己!” 可人与人之间不同呀,每个人看重的点也都不一样。不过我没把这话说给我妈 听,说了她只会一个劲儿地骂我傻。我也不想再说那麽多了,宋嘉平甩了我是事实, 说再多也没用。所以她说的时候我就沉默地听着,不搭腔也不哭闹。 我妈照顾我半个月后,就回去照顾我爸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要再不回 去,你爸就会变成干尸!”我爸倒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他通常是逮着什麽吃 什麽,没什麽吃的就饿着,离了我妈他是真不能活。老妈走后我就不太爱在屋子里 呆着,看着熟悉的地方就会想起熟悉的人,一想就是大半天儿。 这天天气稍稍暖和点儿,我的心情也难得地好过一点儿。于是我稍稍打扮了自 己一番,还拎着生病时张茜茜送我的一小皮包。那厮认为送这种东西给病中的女人, 女人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话说花钱最能释放女人的心情,于是我买了两套化妆品,又买了几件新款的大 衣和靴子,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两只手都满满儿的,心里还真有点儿充实的感觉。 我跛着累了大半天的脚,一摇一晃地从商场大门右边儿的小侧门走了出去。走 这儿的原因是因为它离我的下一目的地近,我还打算去那家首饰店里买点儿驱魔辟 邪的东西挂脖子上,用以驱走我身上的霉气。刚想着待会儿要挑个什麽样的东西才 好,挂在右肩的包儿就被从身后突然窜出来的人猛拽了过去。 虽然我刚大病初愈,不过生命力向来顽强的我仍然选择毫不犹豫地同对方战斗。 在皮包带子将滑出手腕的最后一刹那,我身手敏捷地一把将带子死死拽自己手心里。 对方是个目露凶光的年轻人,他可能没料到我会有这麽一遭,于是拿出早已握在另 一只手里的刀子,毫不犹豫地朝我划来。 我还来不及松手里的包带子,就被突然冲过来的人猛地揽怀里护着。我的脸颊 贴着冰凉的西装料子,闻着似曾相识的淡淡烟草味儿,我惊觉地抬头一看,果然是 陈万钧那张该死的脸! 就是这个男人,毁了我三年的光阴,翻手就把我竭尽全力想维护的感情撕碎。 我现在什麽都没了,自然不用再怕他什麽。于是我使劲从他怀里往外挣,宁愿被那 歹徒砍死我也不想在他怀里呆着。陈万钧左手把我死箍在怀里,愣是没料到我会怎 麽反抗他,他略有迟疑地看了看我,那抢劫犯就趁这当口举着一尺来长的雪亮刀子 胡乱地朝我们挥过来。 这人的目的显然是要置人于死地,因为我那小皮包早已掉地上,也不见他抢包, 就只一个劲儿地狂舞刀子,跟发了疯似的。我使了全力想从陈万钧怀里挣脱出来, 他却一直死死箍着我不放。在混乱地来回躲闪中,歹徒划破了他的衣服,有血顺着 袖口往外汩汩冒着。 他的司机从拐角处狂奔过来,平头小伙儿就着笔挺的西装对着拿刀子的歹徒耍 了一阵空手道。滴着鲜血的刀子很轻易地“哐当”一声就掉落在地上,那人见状便 连滚带爬地开始逃跑。司机准备追,却被陈万钧制止了。 他盯着我不说话,一只手使力擒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自然下垂,鲜红的血顺 着宽大的手掌落在像马赛克图案的透水地砖上。他的气息似乎有些凌乱,脖子上的 领带也因为刚才的打斗变得有点儿歪斜。 “陈先生!”司机站在透明卷闸门跟前,盯着他流血的手有点儿紧张。这是闹 市街后边儿的一条小巷子,许多喜欢抄小路的人都走这里路过。周围越来越多的人 远远将我们围起来,唏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至耳边。他就那样看着我,好一会儿才 启动微微干涩的唇说:“你干什麽!” 我又使力挣了挣完全发麻的胳膊,毫无顾忌地大声冲他吼:“我干什麽关你屁 事!”他盯着我的眼睛明显腾升出怒气,浓黑的眉毛又微微蹙一块儿,嘴唇愈发干 裂苍白。只是,擒着我胳膊的手仍然没有丝毫松懈的动静。 “过来给我说清楚。”他说完就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往拐弯儿的地方拖。本来我 的气儿还不至于这麽大,但当他再一次这样“惟我独尊”的时候,我就彻底受刺激 了。我就着他擒住我的手拼命挣扎,对着他的身体又踢又打,展展的西装上被我踹 出脏兮兮又凌乱的鞋拔子印子,但他依旧岿然不动地将我往转角处的车子里拖。 周围站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来帮我。陈万钧明明挨了一刀子,可这力 气却丝毫不像一受伤的人所有的。我反正是铁了心要从他这儿逃脱了,于是慌不择 路地埋头狠狠咬住他擒着我的胳膊,真的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往死里地咬,他明显 地打了战栗,我顿时受到莫大鼓励,毫不懈怠地咬着他,一点儿力也不减。到后来, 牙齿都开始打颤了。他那司机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贸然冲过来,只不停地说: “陈先生,您放开她、您就放手吧!” 不知陈万钧是因为他那司机的话醒悟过来,还是真被我咬疼了,反正最后他终 于缓缓松开了擒住我胳膊的手:“跟我走。” 暗红的血染红他西装袖口上的黑色扣子,他的呼吸有点儿不顺畅,那双冷漠如 常的眼睛有点儿力不从心地盯着我。我忘不了跟宋嘉平的过去,更忘不了他在雨里 留给我的背影,在我眼里比天还大的事儿,对这个男人来说却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说一句话就能救人一命,也仅凭一句话就可以摧毁我的世界。我怕是疯了才会跟 他走!不对,我就算是真疯了,我也不会跟他走! 我带着愤怒的心情瞪着他:“我草你大爷陈万钧!我没你那麽卑鄙,更没你那 麽犯贱!甩了人还让人跟你走!你以为你是谁!”说完我就毫不犹豫地使劲儿推了 他一下,然后便如获大释地往相反的方向狂奔,连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也顾不上捡起 来。快到小巷尽头时我听见有人惊呼的声音,顿足转身看过去。 陈万钧跌坐在车子前边儿的洋槐树下,他的脸色刷白,敞开的西服里边儿穿着 衬衣,腹部右边的那一块儿被染得血红一片,连脚下的地砖上都淌着一滩血。距离 有些远,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能确定他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真不知道那歹徒是何时戳中他的下腹,可是那一刀又不是我给他戳进去的。 他那小司机正蹲他跟前打手机呢,他这样矜贵的主儿肯定死不了,于是我转过身就 毫不迟疑地往回走了。 新买的大衣靴子是带不回了,真是可惜了我那珍贵的银子。回去的一路上我都 在想,陈万钧这个点儿怎麽可能恰好出现在咱们小老百姓才爱逛的市井小巷子里, 这厮不会是专门找人跟我演戏来的吧!可要是戏,这戏也演得太过了点儿,起码那 血淋淋的液体不是假的。再说,陈万钧怎麽会闲着没事儿找人跟他演一出戏,他又 不傻! 不过刚才那一口还真是解恨!早就想这样儿狠狠地报复他一回了。也幸亏他只 穿了衬衣西装,要整件儿厚实的羽绒服,我还只能对着他那手臂干着急。记忆中他 并没穿过什麽厚衣服,因为人那出入场所压根儿用不着那些东西。 我又发现一路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于是我跟随他们的眼神埋 下头。这才发现,米黄大衣的腰带那一块儿全被血染得殷红。我磨了磨发酸的牙齿, 理智地认为陈万钧决不会就这麽就死了,他要真死了,我应该还会乐上个几天。 连着平静地过了两天,第三天我决定去面试新的工作。我妈说得很对,生活还 得继续,即使我心里仍隐隐地难受,但日子总归是要过的。化了个淡妆,整了整衣 服,我就斗志昂扬地准备冲下楼去。 开门儿后我被眼前的一团黑吓了一大跳。Fiona 本来就生得黑,偏偏还穿了一 身的黑衣黑裤,只除了吊在耳朵上的大耳环还算明亮。她看着我的表情十分不高兴 :“小姐!你跟我走!” 真真的每个字儿都是二声,估计我走后没人跟她说中文,她才退步的有点儿快。 这黑妞儿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蹦,我死死抓住门把:“干啥呀你这是!” Fiona 今天梳着很时髦的发型,好久不见,她那本贴着头皮的小卷毛已经长长 了很多,都被她编成了一缕缕小辫子挂在头顶上。她看着我,鼻孔因生气而大幅度 地一张一缩:“先生快不行了,小姐你去看看他!” 糊弄谁呢!人都说祸害遗千年,像他这种顶级祸害定是能活上个万儿八千年的。 我跟Fiona 坦白:“那才好呢!我巴不得他早点去见阎王!”小妞八分不解地盯着 我问:“阎王是谁?是先生的朋友?” 我依然紧握着门把:“哪儿能呀!阎王就是他亲人,跟他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 来的!”Fiona 摇摇头:“我不懂小姐你说什麽!你跟我走!” 说完又使力地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我这可怜的胳膊到底招谁惹谁了?陈万钧 前两天拽过后的淤青还没散尽呢,这又来一个大力士跟这儿闹腾。“Fiona ,你别 拽我!今天我要去面试,没功夫见你们那祖宗!我从今以后也不可能再跟他见面儿 了!” Fiona 转身看着死赖着蹲地上的我说:“先生,他其实很想见到你。我了解先 生!”你了解他关我啥事儿,我觉得有些事情Fiona 可能不太清楚,于是我跟她解 释:“你家先生结婚了,人老婆在身边儿伺候着呢!你就别带着我去瞎掺和了行不?” Fiona 想了想说:“你是说舒薇小姐?她今天上午去看过先生,下午就不在了。” 陈万钧果真跟阎王是亲戚,人上午才刚看过他,下午居然就不在了。我没有把 这话贫给Fiona 听,只觉得这洋妞儿的思想严重有问题:“你怎麽能帮着你家先生 找外遇呢?我现在去看他,就等于毁了他,所以我决不能去看他,明白?” 她十分诚恳地对着我摇头,然后用十分不标准的国语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只知道,你不去看先生,先生就没救了。” 那天在万钧车里见到那个女孩儿之前,我刚在医院做完全面检查。从回国之后, 我和万钧的联系就不再像以前那麽频繁。当时我是一个人去的医院,检查完后就特 别想见到他,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要过来接我时,我还很高兴。 我把安全带系好,以为他这就会送我回家了。可是他并没有要开车离去的意思, 我注意到他在不停地看表,像是在等待什麽。最后他把车开到了医院住院部的楼下, 我没有问他在等谁。万钧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理由, 我无权过问。 大概在车里坐了几分钟,万钧最后一次看完表之后就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 一直在猜想,住院部楼上的那个人会是谁。 想了很久,可我怎麽也没想到,万钧等的人竟会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 她穿着浅蓝的牛仔裤,简单的白体恤衫上印着大大的logo。那个女孩下楼的时候连 蹦带跳,一直低着头,到车前才把头抬起。 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很清秀的女孩子,大概二十二三岁,不施粉墨看着也干净 舒服。她开车门的时候都没往里面看一看,万钧叫她到坐到后排去,她还礼貌地对 着我微笑。一张年轻素净的脸,笑起来就让我想起阳光下被轻风吹动的绿叶。 万钧启动车子前,特地把车内后视镜往他那边转了转。我想着后排坐的女生, 心里就有点紧张,于是我没话找话地和万钧讨论关于汽车的问题,他跟我说话的声 音里有掩藏不住的笑意。我偏头便发现他正专注地盯着车内后视镜,顺着他的目光, 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坐在后排的那个女生的半张脸。 万钧很少笑,记忆中的极少片段才有他笑的画面。我看着他眼睛里发自内心的 笑意,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刚想再聊些别的,他就对着后视镜问那个女孩在想什 麽。那个女生似乎不怎麽想理他,只小声地说没什麽,然后她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我发现万钧看了几次放在车座旁边的矿泉水,就明白了他想做什麽。于是我拿 了一瓶水递给后排的女孩,又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明明咳得很难受,却还稳着 气息跟我说谢谢。 万钧跟以前相比变了很多,现在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同的女孩,多多少少我 也见过好几个。可这个女生我却是第一见着,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样,看着就像刚毕 业的学生。 我不明白万钧怎麽会跟这样的小女孩搭上关系,那个女孩儿看上去跟我们这个 圈子相差甚远。可刚才他从后视镜里盯着她,眉眼都散开笑意,完全忘了旁边还有 个人坐着。 一个连看都不想看他的小女生,凭什麽能让他那麽在意。 我后来查清了那个女孩子的背景,原来她是为了救男朋友才来求万钧的帮忙。 我比较佩服能为爱做到这个份上的女孩儿,但同时我也很不喜欢她。 所以杨叔叔找我做代言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因为我想找机会见见 在他们公司工作的那个女孩儿。当我同杨叔叔说想会会那个叫筱言西的女孩儿时, 他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个晚上我找借口跟着万钧一起去艺海吃饭。当筱言西挽着杨叔叔的胳膊走进 包间时,我发现万钧明显地怔住,他一直盯着她,连手里的烟灰散落在饭桌上也没 发觉。筱言西穿着白色的抹胸长裙,露出洁白的肌肤和漂亮的锁骨,简单的妆容使 她看起来更加我见犹怜,这种女孩儿在校园里也应该是被男生热烈追求的对象。 几个男人不断地调侃她,我能看出她有些愤怒,可她从都尾都只淡淡看了万钧 一眼。万钧那麽大的人了,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女孩儿失神成那样,可气的是这个女 生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杨叔叔让筱言西给万钧敬酒,他却把她推给了别人。 万钧生气了,他以为筱言西是自己主动跟着杨叔叔出来应酬的。她看起来很柔 弱,其实不然。当她出乎意料地把那杯红酒泼向周总经理时,我忽然有点儿明白万 钧为什麽会对她上心了。 她离开房间后,周总就开始骂人。刚说了两句,万钧就很用力地把烟头摁在水 晶缸里,烟灰缸碰着桌面发出很大的声响。认识他这麽多年,我很少见到他这麽生 气。我开始羡慕筱言西,只有被宠坏的女人才敢当着万钧的面肆无忌惮。 后来买衣服时偶然遇见筱言西,她身边居然还跟着Fiona 。回国到现在我都不 知道万钧住在哪儿,而这个女人却能跟他的贴身女佣这麽熟络。出于不甘,我便丢 给她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本意是想让她误会,可她却撇撇嘴满脸地不在乎。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使得万钧连杨叔叔的面子也不给,好不容易谈成的三 千万单子被他一句话就拦了下来。于此同时,公司为了增加我的曝光率,大肆报道 我要结婚的消息,我以为万钧没提这事就是默许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后来他却问 我,这种报道有没有给我增加麻烦。 我第一次感觉跟他之间隔得太远,远到他要跟我撇清距离。我喜欢他,从小就 一直喜欢他,既然外界制造了这个误会,我自然会跟他说没有关系。 我认为,不管万钧多喜欢那个女人,至少他决不可能娶她进门。可后来去峨眉 山的那一次,我才发现自己想错了。他装作不认识筱言西,其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地护着她。万钧出生在这样不平凡的家庭,虽然媒体不敢多曝光关于他的消息,事 实上有很多人都暗地里注视他的言行。 他带不同的女人去应酬各种场合,却独独把筱言西排除在外,而这个看似不受 重视的女孩儿却是唯一一个跟他住在一起的女人。他居然肯为一个女人花这样的心 思!可即使这样又能如何,她并不能像我和万钧这样不顾人言地站在一起。 万钧是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很正常。只是我没料到,向来冷漠的他也会为 了个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回去的飞机上,筱言西先万钧一步从洗手间里出来,路 过我身边时我恰好看见了她手腕里的那串珠子,上好的金丝楠木在阳光的照射下发 出清幽的金光。 我认得这珠子,就在前一天夜里,万钧请庙里的方丈为它开光。开光的时候他 就守在一边,从点燃红烛到方丈念完经文,他一直守在一旁看着一刻也不曾离开。 我当时既紧张又激动,因为半个月前我曾无意向他透露过想要一串金丝楠木珠子的 想法,他一反常态地竟还多问了我几句。 我满怀期待地一夜都没睡着,在庙里石阶上坐着的时候,恰好碰见了筱言西。 当时我很得意,我以为万钧就算在乎她,也敌不过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所以我说 了那些话,又在分开时故意走进万钧的房间,其实当时,他的人并不在房间里,他 正在方丈跟前守着那开光的珠子。 当我心心念念一整晚的手串出现在筱言西的手腕上时,我真的就开始嫉妒这个 女人。她凭什麽得到他的重视,跟她一样甚至比她优秀的女人有太多,万钧凭什麽 肯为她花那麽多心思。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女人,于是下飞机后我就立即告诉她我和万钧准备结婚的 消息。她仍是满脸地无所谓,我恨死了她的无所谓。我期盼那麽久的感情,她不费 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在我还未想出下一步该怎麽做,就得到了筱言西男朋友出狱的消息。她离开万 钧了,我不清楚他们分手的过程,可我知道万钧很难过。 因为他病了一场,医生说是饮食太不规律所导致的肠胃功能紊乱。万钧从小就 有专人照顾,怎麽会出现这种情况。后来他的司机告诉我,说他这麽长时间都很少 吃东西,出去应酬也只顾着喝酒,很多时候他都记不得自己吃没吃过饭。 我听着心里愈发嫉妒,一个从来没喜欢过他的人居然能把他折磨成这样。 汪伯伯的儿子在我爸手下工作,当他为了儿子工作的事拿着那串木珠子来见我 时,我还没想过这会跟筱言西有什麽关系。金丝楠木贵在稀少,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而市面上流通的又大多都是假货。汪伯伯拿着在水里泡过之后愈发清香圆滑的珠子 跟我保证,这一定是真的。 他掏鉴定书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筱言西的名字,问过他之后才知道,筱言西把这 珍贵的东西卖成了现钱。 真是天大的讽刺!他托人托关系给她弄来的珠子,为了开光还在山里守了大半 夜。可是这个女人,居然毫不吝惜地就把它卖了出去。这就是他的付出,这就是他 在乎的女人对他做的事情。 我那麽喜欢他,他明知道却还装看不见,整颗心都挂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他让 我难过,我也决定让他尝尝心痛的滋味,于是我把那串珠子拿到他跟前,告诉他它 已经被筱言西卖了出去。他盯着珠子失神了很久,我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麽,只知 道我的心越来越难过。 原来以为看着他痛,我就会好过一些,可没想到他难过了我却比以前更痛。后 来我也查清楚了,筱言西卖这个东西是为了给她刚出狱的男朋友筹钱,我相信万钧 也知道了这个事情。他的情况越来越遭,本来就没复原的身体又生了病。 没过多久筱言西的男朋友居然请万钧吃饭,我担心他的情况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这段时间很多饭局都被他推了,而这一个却被他一口答应下来。我知道,他很长时 间没见着筱言西,他想她了。万钧是个不会表达自己的人,他那麽喜欢她,却从来 不告诉她。 那段时间我经常陪着他。再见到筱言西时,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万钧把车开到 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巷子里,雨下得非常大,他把车子停在一幢老式居民楼下,不 下车也不说话。坐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启动车子准备离开,居民楼黑暗的楼道口却 冲出一个年轻人,隔着大雨我隐约能认出那个人就是上次一起吃过饭的宋嘉平。 万钧忽然就不动了,汽车前面的灯柱还打在雨里。他靠着座椅,点了支烟看着 大雨里的人。宋嘉平才没走几步,楼道里就又传出急速地脚步声,筱言西穿着件薄 毛衣和牛仔裤,光着一双脚跑进雨里。她冲着宋嘉平的背影大声吼他,宋嘉平极缓 慢地转过身跟她说,他宁愿死也不愿她为他做那种事情。筱言西在雨里哭着让他滚, 宋嘉平站了一会儿就真的走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蜷着瘦弱的身体蹲在地上,也顾不得头顶的倾盆大雨。我偏 头看了看万钧,他一直动也不动地盯着蹲在雨里大哭的筱言西,连往嘴里送烟的手 都在微微颤抖。 原来,他竟是那样爱她。 嚯嚯…… 死心眼儿的Fiona 任凭我使什麽招儿,她一概不接,拖着我就往出租车里仍。 他们家到底都吃了些什麽,怎麽一个个劲儿都这麽大。我揉着我可怜的胳膊,怨愤 地看着坐如碉堡的Fiona ,她挺直了腰板儿目视前方,到下车后都没再跟我说过一 句话。 既然人都带我到这儿了,我也就不打算再逃了,其实我也乐意看看那祖宗病危 的样儿。 Fiona 拽着我从顶层的电梯里走出去时,我就被过道里那俩穿白衬衣黑西装的 男人吸引了眼球。他俩脚开同肩宽,双手交叠着自然下垂,平静的神色中又带了点 儿警惕,跟电影里的保镖一个样 儿。 这个倒也不让人觉得意外,人跟前一开车司机都会耍帅气的空手道,这会儿请 俩保镖守着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只是我没想到,就连那浅褐色的病房门口也站着俩高大的男人,不过这俩人看 起来倒不像保镖,他们那状态就跟军人站军姿一个样。真够矜贵的,医院这原本寂 静的顶层被他们这麽一看管,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Fiona 拽着我推门进去之前,门边儿上的俩小伙子“唰”地一下给咱俩行了个 标准的军礼,Fiona 还礼尚往来的给人还了一个,那动作姿势漂亮得就跟练过似的。 我没见过这种比我那出租屋还宽大的病房,除了冰箱空调、电视沙发,居然还 有一卫生间和一小厨房。陈万钧闭眼躺在宽大的床上,浅色被单上还覆盖了一床深 色调的华丽毛毯。床头右边的矮桌上摆着一台加湿器,正“滋滋”地往外喷着白雾。 屋子里暖烘烘的,Fiona 脱掉大衣去厨房给我倒了杯水:“小姐喝水,我去问 医生,先生晚上吃什麽!” 如今这世道,特权就等于王法。那大夫又不是厨子,管治病都来不及了,还管 人晚饭吃什麽! 我就知道Fiona 骗我来着,他这不好好儿地躺着麽。坐进白色真皮小沙发里, 我就着滚烫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热水,在似曾相识的当下,脑袋里忽然就闪现出过去 的画面来。 去年冬天下了很多场大雪,剔亮的雪花染白了整座城市。黄昏的天空非常黯淡, 马路两边儿的暖黄路灯一盏盏静谧地亮着,照亮挂着冰雪条子的枯树。我一边用纸 巾擤着鼻涕一边踩着积雪往回走,刚拐过巷子口就看见楼梯口对面儿的树下站着一 个人。 这幢旧楼的住户全是租客,搬去又搬回的人很多,新搬进来的陌生人更多。要 不是看见靠垃圾箱那块儿小旮旯里停着的路虎揽胜,我还不会特别注意杵在那树下 的人。 陈万钧从未问过我住在哪儿,更别说亲自来找我了。自从跟了他以后,我就对 光鲜亮丽的名牌车特别敏感,一看见就不自觉地有点儿紧张。 正是下班回家的点儿,进出巷子、上下楼的人很多,几乎是每个来往的人都对 站在树下那身影侧目,其实侧目更多的是那辆耀眼的车子。 地上的积雪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当我用完手里的最后一张纸巾时,刚 好能看清楚站在树下的陈万钧的脸。我立即咧嘴对他笑着:“你来了呀!” 他面色淡漠地看了看我,连头也舍不得点一下。其实我真有点儿害怕面对他, 尤其在感冒了这麽长时间之后,人本来就精神不佳连话也懒得说,可对着他却不得 不佯装笑脸。我实在担心他一个不如意就毁了宋嘉平的命,所以我只能小心翼翼地 看他脸色行事,可他这人总是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有时候我真想逃的远远儿的, 只要不用面对他。 “怎麽不在车里坐着,站在外面多冷呀!”说完这话我就发现那车正对面儿是 一堵斑驳的红砖墙,左边放着一绿色垃圾桶,而车子右边,枯树枝上的雪穗子都打 在车玻璃上了。 与其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倒真不如搁冰天雪地里冻一会儿。他没有回答我这一 通废话,于是我只好讪讪地对着他笑:“要不,去我家里坐坐?” 他盯着我一动不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别的情绪:“你那儿能坐人?”充满不削 和鄙视的眼神随即转向他的爱车,“上来。” 我当时真想像切西瓜那样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麽,怎麽能那 样目中无人。 环顾了四周,趁人不注意我才迅速转上了车。他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十分不满意 地说:“别他妈老关机,我没闲功夫到你这来。” 我一如往常地跟他装孙子,笑忒甜地说:“知道了。” 他不再看我,开了车里的暖气,又拿过座位边上的欧式暖壶,再往透明保暖杯 里倒了半杯水,最后将杯子递给了我。 当时我就着杯子一口口啜着热水的感觉,跟这会儿简直一模一样。 眼下杯里的水已被我喝光,正打算再去厨房添点儿热水,一米外的大床上的人 就忽然有了动静。当我捧着尚有余温的水杯回头看时,才发现原来他只是翻了个身。 陈万钧的眉在熟睡时也习惯性地微微蹙在一块儿,而且这坏脾气的男人居然还 长了两双好看的睫毛。正在我仔细观察时,这张冷峻面孔的主人就那麽优雅地睁开 了眼睛。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儿迷茫,我也被他这忽然地一睁眼搞得有点儿茫然。等陈 万钧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在一块儿后,他就撑着双手从床上坐起来,随即就恢复了 本来面目:“谁准你进来!” 我将杯子重重搁在大理石的小茶几上:“你以为我想进来!我见着你就想吐! 这一刀子怎麽不要了你的命呢,我巴不得你现在就死!” 他盯了我半晌,像极力隐忍着什麽似的紧绷着下颚:“你就那麽讨厌我?” 难不成他还以为我喜欢他麽,我又不是疯子!“何止讨厌你,我这辈子都恨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嘉平都说了什麽!” 就算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希望由我来亲自告诉宋嘉平那些事儿,而不 是现在这个局面。他看了看淡褐色的木地板,又抬头极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你滚 出去。” 就是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最最厌恶的就是他这副全世界都跟他无所谓的样 子。虽然他确实救了宋嘉平,于情于理我都该感激他,可一夜之间就毁了我三年期 望的也是他。 他奶奶的!那刀子怎麽就不往他嘴上划呢!我不受控制地准备走近他跟前狠狠 报复他一下,却不知为何突然脚下打滑,然后我就一个踉跄地朝那张大床上卧着的 男人身上扑了过去。 好在那床毛毯和被褥子够软和,我的脑门儿才没能被撞出个窟窿,不过这过于 猛烈地“一扑”还真摔得挺结实。当我龇着牙揉了揉被撞疼的脑袋时,忽然就发现 靠床头半卧着的陈万钧那副似笑 非笑的表情。 还没将怨愤的眼神仍给他,那厮居然就一把扯过我的胳膊,然后紧捧住我的脑 袋,仰头将微凉的唇覆在我唇上。我顿时方寸大乱、又急又气,都到这份儿上了, 他居然还对我做出这种事情,于是我奋力地挣扎。伤病中的人虽然力气大不如从前, 却仍然能够抵御我的力量,到后来我跌坐在床前,他仍然没有放开我的唇。 继续挣扎未遂时,病房门突然被俩年轻小伙子猛力推开,接着出现的是本该站 过道里的俩保镖,然后是陈万钧那小司机,再进来的就是女佣Fiona ,直到大批护 士和医生跟着冲进房间,那万恶的陈万钧才缓缓松开我的脑袋。 我的上帝!我碰什麽不好,为何偏偏碰着那床头柜上的警报器! 我木然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又羞又恼又地看着对面儿的一大拨人,顿感非 常无地自容。跟前这群人面面相觑地也觉得尴尬,特别是守门口那小伙子,肤色本 来就生得白,双颊“唰”地腾升出一抹嫣红,抬眼看我一下又连忙低头,不过两秒 又抬眼瞅我,然后再羞涩地埋下头,好像被轻薄的是他自个儿一样。 最后还是他那司机特镇定地让大家都出去,一伙人才迅速往外撤退,尤其那俩 魁梧的保镖,溜的比兔子还快。 “陈总!”穿白大褂的大夫扶了扶黑框眼镜,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他几步走到 床跟前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经大夫这麽一问,刚才跑出去的人又三步并作两步全部冲了进来。我偏头看了 看,陈万钧的脸色十分苍白,耳朵边上的发际被汗水微微濡湿,他原本轻浅的呼吸 声也越来越沉重。直到大夫拿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他才气息不稳地说:“伤口 好像裂开了。” 一屋子人顿时乱成一锅粥,大夫麻利地吩咐护士准备担架车和手术用的东西, 又让所有人赶快全部撤出去。到他躺担架车上去手术室的途中,汗珠已顺着鬓角往 下滴了,双眼也紧紧阖着,整个人已经昏迷过去。 Fiona 双手合十对着西方祈祷,小司机在窗台跟前来回踱着步子,黑亮的皮鞋 与地板碰撞出简洁有力的声音。看着手术室门口站着的俩严肃小青年,我委实觉得 这有点儿过了。 “不就伤口裂开了麽,只要半小时就缝好了!”我以为既然那一刀子没能要了 他的命,那麽这区 区一伤口开裂定也是奈何不了他的,更何况还有这麽专业的医疗团队都围他跟 前伺候着。哪知此言一出便惹来Fiona 暴跳如雷地反应:“小姐!你不可爱!”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全是恼意,对着我叽里呱啦地猛念了一长串英语。因着语 速过快,我愣是一个单词儿也没听出来。 给陈万钧开车的平头青年轻轻地叹了口气,顿足看着我:“陈先生前天被送进 医院时,差点因失血过多而抢救无效。”他看着我的表情很淡漠,眼神里也透漏出 对我的不满。 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可那一刀又不是我给他戳进去的!”他看着我,出 现跟Fiona 一样的表情:“要不是陈先生,挨刀子的就会是你!”说完又愤愤地添 了句,“何况你最后还使劲推了陈先生一掌!” 他说的在理儿,我的确不该落井下石,正想接着说点儿什麽,过道口那块儿就 传出一阵骚动。俩保镖迅速立正站好,给几个人让出一道儿来。 为首的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士,印堂饱满、眼窝微深,其额头和眼角有不少皱纹, 可头发却乌黑发亮、十分有光泽,很难看出他的具体年龄。随后的是位妇人,不施 粉黛也温婉清丽,她步伐沉稳却面带焦灼。 陈万钧的司机跟手术室门口的俩小伙子并排立正站好,连Fiona 也和他们保持 同样的姿势。几个人齐刷刷地敬礼:“首长好!” 声音不大,却浑厚有魄力。这个首长,我曾经在《环球军事》这本杂志上见过, 当时闲逛书店无意间翻到那本书,因其整本书上只有一个中国人,因此对他印象特 别深刻。不愧是大场面儿上呆着的人,在这种神秘紧张的场合见着我这陌生人也不 毫不诧异。 “伤口怎麽会裂开了?”首长夫人翘首企盼地试图往手术室里边看,“大夫昨 天都说没事了!”Fiona 立即用熟稔无比的英语对此情况进行了汇报。她这才看着 我笑了笑,十分和蔼可亲地问: “你是万钧的朋友?” 跟前的夫人一点儿也不像港剧里的贵夫人那样有架子,她看着我的眼神笃定又 真诚,再加上Fiona 一直视死如归地盯着我,于是我咽了咽口水回答她:“是的!” 就这麽大家又安静下来。缝合手术用不了多少时间,只过了一会儿手术室的门 便从里边被打开,陈万钧躺在担架车上,被一众人护着去了病房。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于是我清醒果断地趁这空当溜进了电梯,离开医院。 再俩礼拜就过年了,满大街张灯结彩地十分红火。街对面儿的苏宁电器正搞促 销,大红色绸布上写着大号黄色汉字。看着路边小摊上摆满的炮火红烛,我这不争 气的脑袋瓜里就又蹦出与宋嘉平一起过年的画面来,我跟那混球一起做过灯笼,一 起贴过对联,还一起领过压岁钱。 “姑娘,买盏灯笼吧!睡房客厅都能挂,可好看了!”手拎一小巧灯笼的摊主 穿着件黄色羽绒服,连衣的帽子紧紧罩在头顶上。这些个金丝线装饰的灯笼面儿上 要麽贴着年画要麽贴着祝福的字样,北风将灯笼底的黄穗子吹得飘扬起来。摊主从 铁架子上取下一盏稍大点儿的笑着对我说:“要不就买这盏吧!我瞧姑娘您一直盯 着看,依我说呀您还真有眼光!您瞧瞧这灯笼的做工,还有这大小!多适合呀!” 我看着那灯笼上贴着的恭喜二字,心里就一万个不痛快。灯笼还是那个灯笼, 曾一起做灯笼的人却早已不知去向,所谓物是人非莫过于此。热情的灯笼贩子摇着 手里的东西在我跟前不断地晃着:“姑娘?!” “不买!我最讨厌这玩意儿!”贩子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我离开:“小姑 娘怎麽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呢!你丫不买你站这儿看啥呢!” 我顾不上搭理那灯笼贩子,毕竟正经做生意是庄好事儿,尤其是在这快过年的 当下,要做点儿买卖更不容易。呼啸的北风刮的每个人都把脖子缩领子里,看着大 街上的痴男怨女成双成对,我越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我他妈就一蠢蛋!自以为是地给有钱人当了三年情妇,人甚至连屁都不放一个 就能让那混球甩了我!那混球也真是一混球,枉我一心一意地盼着他回来,就连我 妈都说我跟那孟姜女一样,虽赶不上人哭倒长城的功力,起码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可他呢,竟为这麽个事情就把我甩了,虽然我做的这事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可还 不是全为着他麽! 俩本无关系的男人搁一块儿把我整了个里外不是人,我觉得自己像活脱脱被他 们摆了一道儿!可是,这一切还不都是因我而起,自己给自己挖一坑儿,然后就往 里跳,跳完后还自己给自己埋了。怕是自杀也不用这麽复杂吧,直接从高楼楼顶蹦 哒下来不就成了!想到这儿我就想拿手扇自己嘴巴,我怎麽就这麽蠢呢! 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拾掇着准备出门去面试工作,各公司年底跳槽的人 都选在年底,这才是找工作的最佳时机。“就你那点儿出息能找见什麽像样的工作! 这大过年的,人都回家了就你还在外边野!你先给我回来,有什麽事儿过完年再说!” 她说完就“啪唧”一声掐了电话。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缝,我这也太出 师不利了。好不容易逮着俩面试机会,一个被陈万钧搅黄、另一个被亲妈谋杀。敢 情这俩真是我祖宗,这辈子专程找我尽孝来着! 不过回到家的滋味儿真是美,见着邻居大伯叔叔们也忘了很多烦恼,曾劝我跟 山西煤老板分手的牧羊犬主人还住在隔壁。腊月二十九的清晨,我特地起了个早跟 着我爸出去遛弯儿,刚出门就碰见他拎着狗绳往外走。 “哎唷!这不筱家闺女儿嘛,长得可越来越标志了呀!就跟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一样一样儿的!”我真想把他那双厚嘴唇边儿上的大黑痣抠下来,瞧着就别捏!我 本来就年轻,根本就和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差不了多少,他这存心损我呢! “呵呵!孩子都大了,咱们也老啦!杜师傅,什麽时候过六十大寿啊!我带着 言言给您老祝寿去!”筱大壮真跟以前一样疼我,就见不得我吃亏,牧羊犬主人那 岁数还不到五十呢。果然杜师傅一听这话当即就拉长脸:“谢谢您的好意啊!我听 说言言被广东砖厂老板甩了,怎麽这麽快就又被甩了呢!那砖厂老板的老婆又拿菜 刀砍你了吧!女孩儿这样可不好呀,终归要吃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使劲拽着牵狗的绳子,那膘肥体壮的牧羊犬就撒丫子在他 前面儿跑。筱大壮隔着厚衣服抚了抚可爱的大肚皮,悠哉游哉地说:“杜师傅这狗 可精了!别人家都是主人牵着绳子遛狗,到杜师傅这儿就成狗拽着绳子遛主人了! 真是只聪明的狗呀!德国纯种吧?” 杜师傅吹了吹嘴巴边上的那颗大黑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牧羊犬拽着跑开了。 我站那儿笑得直 不起腰来,筱大壮仍旧一脸悠哉的模样。这就是我的生活,离开家以前就这样 快乐,回来之后仍充满快乐。 能够不用承诺就做到与你不离不弃的人,大概只有父母了。现在那个地方几乎 没什麽可让我眷恋,于是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到父母身边开始新的生活。晚上跟老 妈一块儿包饺子时,我把这想法跟她提了提,她雷厉风行地一边擀面皮儿一边说: “你回来住也行!每月水电生活费可不能少!” “成成成!咱有的是钱,不就一点儿费麽,咱付得起!”我妈当即就用擀面杖 敲了我一杖:“做梦呢,就你那点儿出息还能有钱了?!” 我捂着被攻击的地方刚想反驳,搁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这号码是我近来 新换的,没几个人知道。盯着屏幕上跳动的陌生数字,我估摸着是张茜茜那死丫头 想起我了。于是我特牛掰地接通电话:“老娘我档期满得很!没功夫跟你们这帮小 丫头瞎聊!有屁就赶紧放哈!” 直到我妈咧咧歪歪地举着擀面杖朝我冲过来,手机那端儿都还没有人回应。 “我叫你这麽野!一丫头说话哪儿能这麽野!”我感觉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就那 麽直愣愣站客厅里让我妈敲,这时电话彼端终于有了声音:“你出来。” 那阴魂不散地祖宗居然找到我家门跟前来了! 我套上红色亮面羽绒服,连鞋也来不及换就跑了出去。院儿里黑色仿古路灯洒 出的白光,照在陈万钧衣服上及他那辆保时捷卡宴的车身上。他穿着卡其色大衣, 从车子旁边一步步朝我走来。 “你怎麽知道我家住这儿?”一语将毕,我又发觉这话太多余,他陈爷想了解 一件事儿还不容易麽,于是我又冲他嚷嚷,“你到这儿来干什麽?” 他从衣兜里掏出只烟,点燃吸上一口后才平静如常地反问我:“你觉得我来干 什麽?” 我退了几步,拿食指对着他的脸:“我告你陈万钧,别再给我玩儿花样!我没 欠过你什麽!现在我俩没什麽东西可继续交易!别他妈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嘴脸,我 瞧着都恶心!” 他嘴角边荡出浅浅笑意:“现在倒肯叫我名字了。”说着就又吸了口烟,吐出 的烟雾渐渐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你确定没欠过我什麽?” 我扪心想了想又回答他:“我就卖了那珠子,两万块钱,回头凑齐了还给你!” 他的脸色更加不悦,只盯着我看又不说话。我被他盯得有点儿良心不安,又接 着说:“那一刀子不算!又不是我给你戳进去的!”可他毕竟也算救了我,于是我 又添了句,“顶多算欠你个人情!” 他微微偏头看着我说:“你要怎麽还?”蠢一次就够了,我可不会在这节骨眼 儿上还犯傻,于是我告他:“大不了过段儿时间还你五万块!” 五万块对我这一工薪阶层来说已是笔大费用了,更何况我现在还处于失业状态, 连工薪阶层都算不上。 陈万钧看着我的表情明显充满怒火和不屑:“你他妈当自己是谁?跟我谈条件!” 上帝造这男人的时候是不是得红眼病了,就这等品种也能出现在人间!要不是 看着他比我高那麽多、我极有可能打不过他的份儿上,我当即就拿脚上鞋拔子往他 脸上砸过去了! “你他妈那麽有钱还来找我要钱!你那猪脑子是不是被驴踢过!”他闻言明显 地皱了皱眉,再看我时已带着轻蔑的冷笑:“怎麽不接着装?” 我真是讨厌他与人沟通的这种方式:“我乐意装就装,不乐意装就不装!干你 屁事儿!” 他抖了一下烟灰,将小半截烟头仍进光秃秃的铁栅栏里,火星芒子滚了几圈儿 就灭了。他看着我说:“你知道走私钢铁怎麽判?” 看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扬手朝脸上挥过去,他只一伸手便 擒住了我挥过去的胳膊。“你想做什麽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我了解宋嘉平, 他决不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陈万钧这可恶的男人是存心说这话激我来着。 “倒不笨。你再出卖自己一次,他也不会领情。”我彻底被他激怒了,于是毫 不犹豫地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要不是你,他也不会离开我!你这混蛋!” 他生气地擒住我胡乱挥舞地胳膊:“我他妈没时间管闲事!你用脑子想清楚他 为什麽不要你!” “你他妈既然没时间管闲事,还跑我家门口来做什麽?”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满是怒意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筱言西你这死丫头到底干啥去了!”闻言,我慌忙使劲儿将陈万钧往楼道边 上黑乎乎的旮旯里推。我妈打开门,身上还系着沾了白面儿的围裙,“这大晚上的, 你站那儿发什麽傻!” “喔!”我往院儿门口指了指,“我准备去买点儿吃的!呵呵,肚子有点儿饿 了!”我妈看着我的眼神真像在打量一外星人,“你着魔还中邪了!你出去前锅里 才下了一盘饺子,还你亲手丢锅里煮的!” “喔!”我慌乱地揉了揉头发,“我去买醋!”老妈将信将疑地说:“好像是 没多少醋了!你快点儿啊!这大晚上的,别在外面瞎晃!”说完就“砰”地关上门。 我十分清楚我妈有多厌恶陈万钧,如果让她知道我大晚上地在自家门口的黑旮 旯里跟这男人杵一块儿,我相信她会当即拿着菜刀从屋里冲出来,连我也一块儿剁 了。 陈万钧从暗处走出来时,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他将半埋的头抬起来看着我说 :“不请我去里面坐坐?”这厮说完居然真的就开始往里边儿走!我吓得慌忙死拽 着他的袖子。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天就年三十儿了,我还想安稳地过个好年呢! 他似乎更明显地笑了笑,继续作势往前走,我急得抱着他的胳膊就地上蹲成一 团:“不行不行!”他站在原地,安静了一小会儿问我:“你父母靠退休金生活?” 我蹲地上抬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从前是宋嘉平,现在连我父母也被他当作 威胁的筹码了?我愤愤地问他到底想怎麽样,他低头看着我说:“你认为我想怎麽 样?” 他妈的!跟一城府深的混蛋沟通真费劲儿!我从地上站起来说:“打他们注意, 你不是男人!”他嚅嗫嘴唇正预备说话,我妈又从厨房窗户那儿开始咆哮:“筱言 西你这死丫头!明天就年三十儿了,院儿门口那店主前天就关门回老家了!你倒要 给我说说,你去哪儿买哪门子醋去了!” 在这麽呆下去早晚出事儿,于是我决定用缓兵之计:“你这会儿先走!过完年 我就去找你!”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慢悠悠地说:“你当自己是谁,以为我稀罕 你?” “他妈的!你到底想怎麽样!”我不受控制地朝他怒吼,他看了看我没说话, 抬脚就往外走去。敢情这爷是欠吼来着! 他走的真及时,刚刚离开我妈就开门朝我吼:“死丫头!大晚上的你瞎嚷嚷啥!” 我赶紧陪笑着挤进了屋子。 到睡觉前,我都还心有余悸,害怕他忽然又从什麽地方冒出来。这祸害的生命 力真是顽强,伤口裂开至今还不到一个月,这就恢复得看不出一点儿异样来。 今年这个年过得很安好,静谧温暖里又带了点儿苦涩伤感,只偶尔在午夜梦回 时和清晨醒来的刹那,内心还是会觉得空落落。日子似流水般哗啦啦地往前溜走, 不给人机会重新来过,不管人心情是好是坏。我心里很清楚,不管时间过去多久, 宋嘉平永远是我心口上不可愈合的伤。 有时候我会梦见他,在梦里都十分想念他,可醒来后又会很恨他,恨到我自己 的心都发疼。爸妈虽然不在我跟前提及过往,可我清楚他们很心疼我,特别是我妈, 总是用“以毒攻毒”地方式教育我要坚强乐观点儿。 估计是发现我惆怅的次数比较多,他俩就联合起来想给我多介绍几个朋友。 大年初三,爸爸的同事带着儿子一起来给咱们拜年。这个郭叔叔我从小就认识, 他的性子十分爽朗,嗓门儿比我妈的都大,可却没有我妈聒噪,小时候他经常拿两 毛钱的水果糖逗着我叫他干爹。 “言言小时候可聪明了,还跟我谈条件!”郭叔叔坐在沙发上对着大伙儿谈笑 风生,“小丫头要我先把糖给她,她才肯叫我干爹。结果我给了糖,她非但不叫我 还气呼呼地说‘我才不叫你干爹呢!’” 大家都乐了,特别是坐我对面儿的郭浩然。这小子命不太好,五岁那年父母就 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郭叔叔抚养,郭叔叔一大男人还要上班,哪儿有多余的精力 去照顾他,搁自己身边儿带了三四年就把他放爷爷奶奶家了。 我记得他当时走的那天还拿了一罐子水果糖塞给我来着,八九岁的小孩儿,还 没一灶台高,腆着圆鼓鼓的奶油肚,一反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样,无比郑重地对我说 :“言言,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吃!” 当时小孩儿的愿望多单纯呀!我一听有糖吃就乐呵呵地直点头,哪儿管他啥时 候能回来。后来几乎每个寒暑假他都要回这儿跟他爸呆上几个月,这小子虽皮了点 儿成绩倒十分拔尖,高二那年就去英国留学了。那时候郭叔叔因工作调动也去了别 的城市,我们这一别竟有八九年之久。 郭浩然小时候那可是真皮,我跟他比起来顶多算一小土匪,而他就是那如假包 换的土霸王。小时候院儿里的孩子多,玩儿起来都跟一群鸟似的,飞到西又飞到东。 郭浩然他爸特疼他,把家里好吃不好吃的东西尽喂给他一人了,所以他长得很 圆满,脸圆肚圆腿也圆,远看近看都跟一球似的。圆乎乎的孩子都招大人喜欢,院 儿里不管谁见了他总喜欢摸他脑袋、要麽就捏他脸蛋儿,他也不恼、总是傻呵呵地 直笑。 一群孩儿大多都跟猴似的东奔西跑,就他一人胖得跟猪似的。事情一旦有了对 比,就会有人发表感慨。有个别直爽的孩子就在我跟前笑他:“你看他那熊样,比 我二婶婶家的猪还肥!” 我一听就乐了,正想把自己赞同的意见表达出来,郭浩然就黑着一张圆脸出现 在我们面前:“你们谁在骂我?”见风使舵向来是我的专长,于是我立即把头摇得 像拨浪鼓,“不是我说的,我什麽也没说!” 然后那直爽的小孩儿就结结实实挨了郭浩然肥嘟嘟的一拳头,给人一拳头还不 过瘾,他还把人一掌推倒在地上。那会儿条件不好,铁栅栏里尽是泥,天又刚下过 雨。那孩子一跤跌进去就摔了个屁股蹲儿,满裤子都是稀泥,人还没来得及哭呢, 郭浩然同学就又顺手抹了把泥涂人脸上。 那事儿过后,院儿里就没人敢欺负他,因为没人能打得过他,其实我估计当时 都因着他那彪悍的体型无人能及,所以他才能独霸一方。 后来咱俩混熟了以后,我才发现这土霸王的为人其实挺不错。小时候咱不都喜 欢看那部叫做《葫芦兄弟》的动画片儿麽,我当时就特想要个葫芦娃。一个放学的 午后,郭浩然抱着他爸给他买的葫芦丝来找我,手里还拿着一美工刀。他说葫芦娃 都是从葫芦里边儿蹦出来的,他这有一现成葫芦,割开来肯定也能见着葫芦娃。 我当时觉得他说的可有道理了,于是就跟他合伙把那崭新的葫芦弄成了两半儿, 美工刀的功力对付不了结实的木头,最后咱俩还是把它扔地上用砖头硬生生砸成两 半儿的。那会儿生活水平不高,他爸用俩月的工资给他买的乐器,就被咱俩这麽轻 而易举地毁了。后来他老爸训他的时候,他愣是咬紧牙关没把我这个共犯给供出来。 我当时就觉得他特义气! “这些事你都还记得啊?”郭浩然穿着蓝白小方格衬衣,外面套了件儿墨蓝V 领宽松毛衣,这小子还学人把头发弄成了时尚的纹理烫,好在烫的十分轻微,瞧着 倒不别扭。我看着眼前这阔别已久的儒雅帅男,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他胸膛:“小 子!多年不见,越长越帅了哈!” 他淡雅地笑着说:“言言你还这样啊,一点儿都没变!”英国的水土就是培养 人的气质,连从前的土霸王也被调教成了彬彬有礼的绅士。我狠狠赏了他一记白眼 :“唠嗑都不会!没发觉我越长越漂亮了麽!” 他看着我大笑起来:“这倒是!我记得小时候你脸上老长痘来着,现在看起来 真是比那会儿好多了!” 本性难移说的就是这类人,甭管他面儿上看起来多绅士文雅,骨子里还是那皮 上天的土霸王。 这天我跟他聊了很多,郭浩然这次算是学成归来,过完年就直接去医院上岗。 医生这职业是真好,救死扶伤利国利民! 郭浩然跟他爸走的时候,我妈直跟我爸使眼色,看的我毛骨悚然:“别眨了! 您老也不怕得结膜炎!”我妈当即就冲到沙发跟前给了我一暴栗:“这死孩子!大 过年的尽胡说八道!” “跟二老汇报一下,我跟郭浩然就是俩哥们儿!二老就别为我们花心思了!” 我悠哉悠哉地一边剥瓜子儿一边欣赏电视里董卿深情并茂的模样。老太太一听这话 就干着急了:“你都多大的姑娘了,再不谈对象,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就这麽被念叨了一礼拜,我在接到张茜茜短信的那天终于决定还是先离开这儿 为妙。我又不是我爸,可没那麽大定力忍受她成天的念叨,到时候别真的被她念得 嫁不出去可就严重了。 我走得紧,因为张茜茜在短信里说她很难过,她不想活了。这世上能让这厮不 想活的大概就只有苏文烨同志了,可我只猜对了一半儿,没猜对的另一半儿却是张 茜茜打了苏文烨的孩子。 “都能看见他的眼睛了,还有手和足上的小嵴。言言,你知道小嵴吗?就是他 今后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张茜茜穿着大号病服半卧在床上,她瘦了一大圈,头发 乱糟糟,脸色很苍白。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床尾的白色护栏,我瞧着心 里十分不好受,顺了顺她的头发我问:“苏文烨那混蛋呢!他怎麽不过来守着你?!” 张茜茜回神对我凄楚地笑着:“他送我进的医院,本来他要守着我的,可我知 道他忙,就让他走了。”这傻姑娘怎麽能这样理智,自己都这样了还不让他陪着。 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可不 明白既然不舍为何还要打了他,以她和苏文烨的条件,供养一个孩子简直绰绰 有余。 “言言,这世上的感情很复杂。不是喜欢就能相爱,也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 我不是很赞同这话:“感情本来就很简单,互相喜欢就相爱,相互爱着就在一起, 没那麽复杂。” 她用打着点滴的手握着我:“你跟宋嘉平分开时,都还互相爱着吧!”她戳中 我的弱点,我只好不甘心地瘪瘪嘴不说话,“所以嘛,并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毫 无顾忌在一起的。” 我觉得事情有点儿严重,就问她是不是跟苏文烨分手了,可她又摇头说不是。 见她身体虚弱、心情很不好,我也就没再多问什麽。 回来后我还住原来的地方,其实我想换地儿租房来着,可这房价涨租价也跟着 涨的势头就跟芝麻开花似的,一节一节直往上冒。我这环境虽破了点儿,好在交通 挺方便,更重要的是房东常年居住国外,不明白咱们大中华的国情,所以多年以来 租价都未曾改变。 屋里原来的很多东西都被我换过了,就连搁床和沙发之间的碎花布帘都被换成 白色有垂坠感的帘子,上面儿还点缀着浅紫小蝴蝶。睹物相思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我想要重新开始,就得戒了相思这毛病,于是我把能换的东西都换了个遍。 这天下午我又提着保温桶去医院看望张茜茜,她是个嘴上要强心里也要强的姑 娘,发生这麽大的事儿也死活不让我通知她家里人,说是自己造成的后果,就得自 己一个人承担。 毕业后到现在,张茜茜几乎是我身边唯一的朋友。以前的同学都因为听说我在 宋嘉平坐牢后跟着有钱人就跑的消息后,选择跟我断了联系。对此我也表示理解, 大家都是在良好教育氛围熏陶下长大的孩子,都很唾弃这种昧了良心的坏事儿。只 是我也很难过,因为从来没人向我证实事情的真相,包括当时跟我最要好的宋越。 所以我特别珍惜后来遇见的张茜茜,拎着保温桶将好进了住院部的楼,就听见 身后有人唤我言言。诧异地转过身去,我就看见郭浩然那小子清新温暖的笑容。 他穿着白大褂,胸膛上方露出一截红白相间的领带,澄亮的黑皮鞋上方是条展 展的西裤。“哟!郭大夫!”我转身朝他走过去。 “我上礼拜就正式上岗啦!你来这儿做什麽,看望朋友?不会是男朋友吧?” 他坏笑着斜睨着眼睛看我。 “怎麽着?我还就是来看望男朋友的!”他认真地凝眉思考说:“你这男朋友 非比寻常啊!生病居然能住妇产科的病房!” 我不服气地捶了他一拳:“小伙子不错嘛!一回国就直奔妇产科,祖国母亲没 白养育你啊!”他整整褂子说:“去去!我可是神经外科副主任!”真能耐,一上 岗就是副主任,这洋墨水果然不是白喝的。 “说你不了解我你还不信,我在英国就已经上过岗执过刀!到这儿嘛,小菜一 碟!”他得意洋洋的样子简直都能翘上天了。这时候一穿着淡粉色短袖长褂的小姑 娘捧着本蓝色资料夹,小跑步到我们跟前,细声细语地说:“郭主任,321 病房的 家属找您有点儿事儿。”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那几分羞涩几分尴尬的模样,瞧着就跟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 女孩儿一样一样儿的。“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少根筋,现在女孩儿情窦初开的年龄哪 儿等得了十八九岁!十八九岁都可以私定终身了!”我看了看戴着淡粉护士帽、埋 头跑开的小护士,忍不住朝他眨眼睛:“你还是这麽能俘获广大少女的心呐!” 他继续整了整长褂子,洋洋得意地说:“实在是非我本意呐!” 初高中那会儿,郭浩然已经越来越瘦也越来越高了,穿着蓝白竖纹相间的球衣, 踩着双运动鞋在足球场上狂奔,场边儿的中空塑料座椅上全是女生,手舞足蹈地站 成一片儿,嘴里齐声呐喊着郭浩然加油。 他的校服外衣被他们班最彪悍的女生拿着,据说那是他相当铁的铁哥们儿,铁 哥们儿可周到了,带着一帮人给他助威呐喊,帮他拿衣服,还给他拿汽水。 郭浩然书念得早,他虽然小我将近一岁,却跟我上同个一年级,只是咱们不同 班。他在四楼的第一间教室,我刚好在四楼的最后一间教室。 我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女孩儿,总喜欢跟着别人瞎胡闹,足球比赛那天我也学 人拿着面儿小红旗使劲地挥舞呐喊。当时我们班有一特温柔的女生看中了郭浩然, 她知道我跟他爸住一个院儿里,就拖我带给他一封信。 那段时间都快放暑假了,郭浩然就一直住他爸那儿,下午放学后我拿着信站他 家楼底下使劲儿呼喊他的名字,最后他是和他那铁哥们儿一起下的楼。我把信递给 郭浩然,这小子居然还露出羞涩的表情,只是旁边那彪悍的女生不乐意了:“你们 这些小女生成天没事儿尽给他写信!浩然的情书我也看过不少,说句实话,你们那 文笔还没我的周记写得好!浩然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们别成天打他的注意!” 我只好无奈地对她摊手:“这又不是我写给他的。”后来这小子居然还给我们 班那同学回了一封信,我不知道他在信里写了什麽,反正我那同学哭得梨花带雨、 一塌糊涂,边哭就边把信撕了个粉碎。当时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我妈骂我爸的样儿 来,一边拍打一边叫着:“死鬼!你这死鬼!” 我见不得这种仗着自己有点儿姿色就欺负人的人啊。于是第二天晚自习,我就 在红色小方形的卡纸上,用大号的黑色记号笔规规矩矩地写了一个鬼字,然后趁他 到我们教室旁边儿上厕所的时候,把沾了强力胶的卡纸“唰”地一巴掌贴他背上, 他就背着那个“鬼”跑遍了整层楼,也因为那个“鬼”红遍了整个学校。 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地想乐。“笑什麽啊?怪吓人的!”我对他摆摆手:“没 事儿,最近喜欢忆苦思甜!” 短暂相聚之后,郭浩然就去解决321 病房家属的问题了,我则抱着保温桶去看 望休养中的张茜茜。 “枸杞炖小母鸡!”最近我对这病房越来越熟悉,把保温桶递给她就主动拿过 苹果啃起来。张茜茜喝汤的时候就夸我:“言言你对我真好,你就像我亲姐姐!” “去!”我拿手轻轻抡她脑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占我便宜呢,我的年纪可 比你小!”她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拿眼恨我:“你丫怎麽就这麽没心没肺,我跟你表 露真心你还不当一回事儿!我告你呀,一个女人要老这麽没情趣,迟早会变成剩女!” 她还没说完,我就又果断地照她脑袋抡一下,急得她被一口汤呛住。咳了一会 儿,苏文烨就出现在病房门口了。他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茜茜、茜 茜”地叫了两声。我告他俩有什麽都得好好儿说,然后就借故离开了医院。 我真心希望他俩能就这样和好了,也免得我公司医院的两地儿跑。前不久我就 找见了新工作,公司虽没原来的大,不过环境倒还挺不错。我还认识了名叫周彤的 新朋友,这个女孩儿十分温柔,温柔体贴却一点儿也不做作,她总是甜而不腻地叫 我言言,听得我心里美滋滋儿的。 这天中午我正和周彤在公司楼下边儿的小饭店里吃黑胡椒牛柳盖浇饭,我妈就 给我打电话了。“唉!老太太准是又让我相亲去!”我指着手机上跳动的汉字跟周 彤诉苦,她温柔地朝我笑着:“快接吧,你妈也是关心你才这样。” 我接通电话,将勺子抿嘴里,准备接受她的狂轰乱炸,结果她的声音却十分难 过:“闺女儿,咱们家撑不住了。你爸的退休金被单位扣着,都俩月了还没发下来, 去单位找人却总是见不着领导,连个说法也讨不着。今天上午我去菜市场买菜的时 候,又听菜场的人说我们这一片儿被一个房地产商看中,别人想在这儿修大型超市, 还要建高层商场。我刚才去问了居委会主任,他说明天就下发搬家的通知。” 她越说越难过,竟隐约带着点儿哭腔,“他们说别人会给我们陪不少钱,可我 跟你爸都一大把年纪了,谁稀罕那麽多钱啊!我们老头儿老太太不就图个安稳麽, 这地方咱们都住了大半辈子,投入了多少感情!再说,他们给钱,能给够一套房钱 麽,现在的房价又这麽贵!”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闺女儿,你说咱们家该咋办啊?”我安抚了老妈的 心情,就把电话挂了。周彤看我脸色不太对,就问我怎麽了。我气得将勺子往桌上 使劲儿一摔: “彤彤你是不是我朋友,是我朋友你就借我点儿钱!” 她定是没料到我会发脾气,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们当然是朋友呀,你 要多少钱,我这就去银行给你取去!” 我借这钱倒不是拿去支援我爸妈,只因我太清楚陈万钧的手段,也清楚记得去 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他在我家门口说的那些话。 周彤把一万块现金塞在我手上:“你要有急事就先拿去用吧,不用急着还,我 跟我男朋友俩个一起攒钱呢!”这朋友真没交错,我十分感动地拥抱了她。 当我揣着二万五千块钱出现在陈万钧那张豪华办公桌前的时候,他正埋头看文 件,背后的玻璃幕墙外的天空十分湛蓝。 “来了?”他站起来,十分从容地把蓝色文件夹往桌上一扔,然后就一边系衬 衣袖子上的扣子,一边往靠墙的沙发走过去。 我掏出包里的钱递给他:“我把卖珠子的钱还给你!”他看了看钱,又看了看 我,没说话。受不了这男人一贯地沉默,于是我将钱仍在他的办公桌上问他:“你 到底想怎麽样?” 他又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我跟前,把一沓票子放手心里掂了掂:“你 真不知道我想做什麽?”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把话挑开了说:“你如果用我父母来威胁我跟你 上床,那你就打错算盘了!即使跟着他们讨饭吃,我也不会再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 他的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只是上床,还用得着你?” 我不受刺激地对他吼:“那你到底想做什麽?!”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头朝 我靠了靠:“你真不明白?”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到这会儿忽然就变得有点暧昧不明了,我觉得他跟我的距 离有点儿过近,于是就往后缩了缩。他还算好,站在原地就没再往我跟前靠。 我忽然不敢说话了,就像从前面对他的时候一样,可心境却又不同。以前是怕 他生气,现在却是莫名其妙地紧张。我顿了顿,大着胆子问他:“你别说你是因为 想让我回到你身边才做的这些 事!” 问完后我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他随即就又往我跟前靠了靠,我闻着他身上传来 的熟悉气味儿,心里顿时更加紧张。在我又一次想往后缩时,他忽然伸出胳膊将我 搂在怀里,一反往常地力度十分轻柔,即使隔了两层衣服,我亦能感觉到他手心灼 热的温度。 他身上的味儿我太熟悉,隔了这麽长时间仍然会让我觉得不自在。记忆中的陈 万钧似乎没有这样温柔地搂过我,一时半会儿我脑袋里就像装了浆糊,连动也不敢 动。就这麽站了几分钟,我才渐渐清醒地记起此行的目的,可我仍不太敢动,于是 微微挣扎了一下:“你放开我。” 说完后自己也被这似娇似媚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缓缓松开我时,还在我额头上 印了个吻。 我将手扶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盯着他的眼睛试着一步步往后退。刚退了两步, 他就一伸胳膊又将我捞了回去。他把我紧紧箍在怀里,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几 乎没有空隙,差点儿都不能呼吸。 他忽然就双手捧着我的脑袋,冰凉的唇紧贴着我的嘴,温暖的牙齿不断啃噬我 的唇瓣,当我因唇上传来的明显疼痛感而惊呼出声时,他火热湿润的舌便趁机滑了 进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意乱情迷弄得有点儿晕头转向,思想连带身体都不受控制地 开始发软。他把我箍得很紧,灵活的舌头不断在我口中搅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 才发觉自己已经瘫软在他怀里。 带着自我厌恶的情绪,我使劲从他怀里往外挣,他也没阻止我奋力的挣脱,渐 渐松开了手。离开陈万钧的怀抱,我赶紧连退好几步,好在他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 举动,也十分难得的没有生气。 偌大的办公室里很亮堂,他穿着白衬衣站在光洁到反光发亮的地板上,看着我 的表情带着些许笑意。 我被这爷一反常态的表现弄糊涂了,这完全就不像我认识的陈万钧。他拿过桌 上的人民币,几步走到我面前,把票子放我手里说:“我给你时间让你想清楚。” 然后就自沙发上拿过西装外套,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这样走了出去。 我木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把钱又塞回包里,稍微打理了下有些凌乱的 头发后我就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过道右边儿秘书室的磨砂玻璃门半开着,几个穿 正装的女白领挤门口不断地打量我,当我走到电梯门口时就听见几个女人的议论声。 “我就说蒋小姐跟总经理没关系吧!她来了那麽多次,不是被前台拦下就是总 经理让咱们找借口拒绝!今天这位小姐可是陈总亲自交待前台要关照好的呢!” 余下的议论声被厚重的金属门隔绝在外边儿,我站在总裁专用电梯里,看着光 滑墙体上自己的倒影,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贱。 倒影中的这张脸,白皙中透着淡粉,樱红的唇,小巧的鼻,还有光洁的额头和 细长的脖子。张茜茜曾开玩笑说过,我这副面孔虽说不上惊艳,却生得干净气质, 笑起来可以蛊惑人心,犯起愁来又能我见犹怜,天生注定就是勾引人的料。 我没觉得自己丑,也不刻意认为自个儿很漂亮,可现在我却恨透了自己的这幅 面孔,更厌恶极了自己的心。这张脸居然会为了陈万钧那样的人泛红,自己的心居 然还会为此加速跳动。我明明那样讨厌他,他对我做了那麽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我 却仅仅因为一个温柔的拥抱、一个激烈的吻就变得开始慌乱。 从前我和他又不是没这样吻过,现在我却可耻地发现,时间过去这麽久,当以 前的事情再次发生时,我他妈的竟还会有点儿怀念!真是犯贱,被奴役了三年弄得 人财尽失还不够,现在难道还想重蹈覆辙! 我顾不得一层大厅里那些人的诧异目光,从电梯里出来就风急火燎地往外跑, 我觉得我太需要冷静下来整理心情和思绪。刚走出旋转门,就被陈万钧的司机拦下 :“筱小姐,陈先生让我送您一程!” 这个司机一直都不太喜欢我,跟我为数不多的几次面对面,他从来都不怎麽理 我。而今天这个时候他却对我笑了,那长期僵硬的面部肌肉终于轻松地舒展开来。 我没心思跟他说话,直接绕过他就往前走。他紧紧跟在我旁边:“陈先生要我今天 必须把您送回家,您要是选择走路,我也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我气馁地看着他陪笑的脸,最终还是向着停在路边的车子走过去。上车后我将 车窗户全部打开,初夏的风灌进来还有点儿凉,窗外景色十分不错,嫩黄的草都开 始变得深绿,国槐树的白花和着漫天飞舞的柳絮丰富了整个视野,而我的心情却十 分烦躁混乱。 我恨陈万钧,必须恨他!他从前对我喜怒无常,后来又促使宋嘉平跟我分手, 现在还用我爸妈后半辈子的生活来要挟我,对这样的人我理应恨他。可是他为什麽 又偏偏做这种事来要挟我?当我第三次想到这个问题时,再一次慌乱地选择了回避。 旁的人倒不说了,像陈万钧种人的心思,怎 麽能按照常理来推断! “陈先生今天没再跟您说别扭的话吧?”坐在前排的司机笑着问我。我在细细 揣摩了他的话之后问:“是你叫他那样说的?” 他笑着摇头:“我哪儿有资格叫陈先生说什麽。陈先生从小就不善于表达,我 只是碰巧给他提个醒罢了!” 我对这个司机的了解甚少,甚至连他姓牛还是姓马都分不清楚。他又接着说: “我爸以前给老先生开车,我现在就给陈先生开车!” 他本来还想多说点儿什麽,估计在见我没回应之后,就讪讪地什麽也不说了。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我妈的报喜电话:“丫头!我就说我是你爸的福星嘛!刚才 居委会的人亲自到咱们家说了,中午那些话都是闲着没事儿干的人造的谣,别人是 要买地,不过是买街对面儿的那块儿地,咱们呀,只管安安稳稳放心地住着咯!还 有一件喜事儿,你爸单位的现领导专门给他打电话啦,为无缘无故扣押退休金的事 儿给你爸道歉,还让你爸明天就去单位领钱!” 挂了电话,我又觉得自己的罪恶感减轻了一些,于是就蒙头睡觉去。 第二天把钱还给周彤时,她比头天中午得知我急需钱的时候还惊讶。“不好意 思哈,突然又没什麽事儿了!”我把钱塞她手里,“为了表达我对你的谢意,晚上 请你吃大餐!” 周彤抿嘴笑着问我:“可以带上男朋友吗?”我郑重其事地想了想问她:“你 男朋友吃得多麽?”她笑着嗔我:“你呀,一点儿亏也不吃!” “我这不跟你开玩笑麽,甭说男朋友了,男朋友父母也都带上,一个都不能少!” 她笑得更甜了:“我也跟你开玩笑呢,他这段时间都很忙,今天晚上就请我一个人 吧!” “得令!”我装模作样地对她打了个千,惹得她哈哈大笑。 在经过昨夜和今天一整天的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先把陈万钧说的话放在一边。 本来嘛,他说等我想清楚了就去找他,那我肯定就永远也想不清楚了。 晚上跟周彤在祖母的厨房,一边吃着烤薯皮一边聊天。她细嚼慢咽地吞下一口, 跟我说:“你这麽漂亮,怎麽都不交男朋友?”我咬着吸管啜奶昔:“刚被甩了, 哪儿交去啊!” 她吐吐舌头小声跟我说对不起,然后又张罗着说要给我介绍国家栋梁、优秀青 年。我认真地盯着她:“你要再这样,这顿就你请了哈!”她居然对着我猛点头: “我请就我请吧,反正我一直都想请你吃饭来着!” 这小姑娘就是爱较真儿,我叉了块儿小番茄放嘴里嚼着:“你男朋友是干什麽 的呀,你们是怎麽认识的啊?”她正跟我娓娓道来的时候,我就眼尖的发现前面角 落里的小沙发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苏文烨正挑了块儿东西往对面儿女人的嘴里送,那个女人涂着深色眼影,还画 了耀眼的口红,一头直发大部分都被顺在了脖子右边。她吃着苏文烨喂给她的东西, 然后又把脑袋往前伸了伸,苏文烨就拿自己的额头跟她抵在一块儿,俩人互相抵着 额头不知都说了些什麽,反正那女人一直在笑。最后苏文烨伸长脖子,偏着脑袋就 开始和对面儿的女人接吻。 我顾不得周彤还在跟我说话,从包里掏出手机就给张茜茜拨了过去:“在哪儿 干什麽呢?”她在电话那头笑得乐呵呵:“我在做饭呢,文烨待会儿就过来。姐姐 今天没时间跟你瞎唠嗑,你要闷得慌就赶紧找个男人陪着睡!就这样了啊,我锅里 还煎着牛排呢!” “王八蛋!!”我将叉子丢在白色瓷盘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那摆着小沙发 的角落里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