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充满低吟耳语的环境顿时变得无比安静,苏文烨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 惊讶。在我使劲扯开红黑相间的格子桌布时,那个女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桌上 的杯子盘子“丁玲哐啷”跌落一地,我狠狠剐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又看着苏文烨, 他张口正准备说话,我就一巴掌朝他脸上挥了过去。 他发怒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可置信中还夹杂着莫名其妙:“你干什麽?!” 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他妈还有脸问我干什麽!背着人做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 事儿,你也不怕那孩子的冤魂回来找你索命!” 他气得胸口激烈的上下起伏,大喘气地看着我:“你还好意思说我!别以为大 伙儿不知道你是我哥的情人!你被他包养,还破坏他们的感情,不要脸的二奶!” 这个男人可恶至极!自己背叛张茜茜在先,居然还不明就里地骂我。我毫不犹 豫地朝他扑过去就跟他厮打在一块儿,开始他还只是躲闪,后来就开始反击。他一 只手使劲扯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就擒住我不断拍打他的胳膊,我用剩下的那只手 抓他那张表里不一的脸,又用穿着高跟鞋的脚使劲儿踹他。 周围乱做一团,刚才跟苏文烨亲密的那个女人还在不断地尖叫,我身后传来周 彤带着哭腔的声音:“言言!言言!” 僵持了一会儿后,我跟这王八蛋被店里的服务生和就餐的男客人拉开来。他的 脸被我的指甲抓出好几条血印子,脖子下的衣服扣子也被我扯掉两颗,裤腿和皮鞋 上全是灰尘。 “两位!不好意思打搅两位!”店里穿工装的负责人站在我们中间,“二位有 什麽家务事请回家再好好儿商量行吗?您看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您二位这麽一 闹腾,客人全都走光了!不如这样,今天二位的单都由我来买,请二位贵客给我个 薄面成不!” 他说完就对着苏文烨做了个请的姿势,苏文烨极度怨愤地看了我一眼,抬脚就 往外走去。那个坐在沙发上不断尖叫的女人赶紧抓过包也跟着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周彤扶着我往门槛外迈时,我从白色边框的格子窗里看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一 张脸。左半边的脸颊已经红肿,干裂的嘴角边儿上也破了皮,乱糟糟的头发像草一 样盖在头上。 我知道张茜茜有多重视这个男人,很多次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在等他, 毫无怨言地等他。年前她刚得知怀孕的消息时满心欢喜,特意在年后挑了个时机想 把这个惊喜分享给那个男人,可那混蛋却不要这个孩子。好歹张茜茜腹中的胎儿也 是他的亲骨肉,他却在把她送进医院后就不见了人影。老天长眼才让我在这里遇见 他跟别的女人私会,我要揭穿他的真面目,让张茜茜离开这个混蛋。 周彤硬拉着我去了街口的诊所,那医生往我脸上抹药水的时候,她竟然嘤嘤呜 呜地开始啜泣。我半张开眼睛看着她,一双杏眼被泪珠包裹的水盈剔透,她发现我 在看她,赶紧就伸手抹了眼泪。我忍不住笑起来:“彤彤你不带这麽脆弱的吧!我 这脸上这麽疼我都还没哭呢,你怎麽光看着就开始掉眼泪了呀!” 本来她都止住眼泪了,经我这麽一说人反而比先前还哭得大声:“言言你别这 样,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跟我笑了!你都不知道,我看着你身上的伤就难过的想哭, 这得多疼呀!你一个女孩儿,能不能不要这麽坚强!” 她说到这儿就开始泣不成声了,我的心里就像一团棉花似的柔软。这麽多年, 还真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带着微微伤感的情绪,我拖过周彤的手安慰她:“我 呀,从小就野惯了,跌打损伤的事儿从不少干!这点儿伤没什麽,真不疼!咱不哭 了好不好?”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重重地点头,给我上药的医生为了缓和气氛,打趣地说: “小妹妹,先别担心你姐姐疼不疼了。你想想待会儿怎麽出去见人吧,你姐姐涂上 这碘伏可就真成国宝了!” 她这才破涕为笑,完事儿的时候我对着那塑料边框的小镜子照了照。红肿的颧 骨被白纱布包了起来,嘴角上还涂着紫色的碘酒,这一奇丽的造型还不如生着黑眼 圈的国宝呢! 周彤本来硬要送我回家来着,我在强硬地拒绝她之后,就把她塞进了出租车里。 我有没有人送是小事儿,她这麽善良温柔的女子大晚上的要遇上坏人可就惨了。 回去之后我没有立即给张茜茜打电话。我是女人,也十分了解女人的心。前一 秒还在期期艾艾盼着心上人归来,后一秒却知道心上人撇下自己私会别的女人,这 种事儿给女人带来的心痛和失望是很难承受的。我曾经就体验过头两天还向你求婚, 后两天就甩你走人的这等情况,那感受真是不敢轻易回忆,一想起都心有余悸。 我睡觉的时候不敢侧着睡,侧右边儿脸疼,侧左边儿牙疼。龇牙咧嘴地折腾大 半宿都没睡着,到最后终于开始迷糊时却又隐约听见手机铃响,我闭着眼睛瞎胡摸 索,等终于寻着冰凉的手机时,铃声却又断了,于是我果断地将它丢在了一旁,沉 沉睡去。 四点多那会儿我忽然又从猛烈的敲门声中惊醒过来,木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天 花板才反应过来屋外的人敲的是我家的门。我拧开台灯从床上爬起来,十分惶恐不 安地往门口走去。前几天我才刚看了部港剧,里边儿讲那半夜碎尸杀人案的场景跟 我现在的情况相差无几,我十分担心屋外站着的是手持电锯、面目狰狞的邻居大叔。 屋外的敲门声一直未断,我听见隔壁女学生的怒吼声:“是谁这麽没素质啊!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一吼又让我清醒不少,于是我打开屋里的灯,快 步走到门前,从猫眼儿里往外瞧了瞧。 陈万钧穿着半袖的体恤衫,唇角紧抿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在他即将又要将手 指的骨节往铁门上扣时,我便及时地打开了门。他抬头仔细看了看我,阴沉的脸色 越来越不佳,不知大半夜人糊涂还是怎麽着,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就本能地 一步步往后退。 到茶几腿儿硌住我的腿肚子时,我才猛地停了下来。客厅暖黄的灯照在陈万钧 身上,他本来就浅的头发有几根儿还不规则地翘起来,坚毅的下巴上浮现浅浅胡茬 儿,胸口明显地起伏不定。 他站在门口那块儿看了我一阵,又抬脚向我一步步走来。我无处可躲,就那麽 直愣愣地站那儿看着他靠近。他走到我面前,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借着灯光细细 地打量我。我从未见过陈万钧的这种眼神,柔软的似一汪水,带着愤怒和迟疑,甚 至还夹着些许心疼。 他用发凉的指腹十分轻柔地触摸我的嘴角,然后又用同样的力道抚了抚我被纱 布包裹的脸颊:“疼吗?”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传至耳旁,我的心忽然就开始发疼,我看着他的眼睛狠狠咬 着嘴唇,摇头回答他:“不疼。” 他又用指腹轻柔地点了点我的唇,然后轻叹一口气,将我拥入怀里。我能清晰 地感觉到他吻我的发际,用冰凉的手掌轻抚我滚烫的背脊。 被苏文烨打的时候我并没觉得有多痛,现在偎进陈万钧怀里,我忽然觉得全身 都在轻微的发疼,不知哪儿来的委屈感渐渐一点点地爆发出来,我贴着他的胸膛竟 忍不住开始啜泣。他搂着我的胳膊倏地一紧,接着又把我往怀里箍了箍。 周彤给我倒水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发愣,她把滚烫的热茶放在我桌上:“言 言,喝点儿热水吧!”我这才捧着杯子缓过神来,“你说人为什麽会这麽复杂?” 她把脑袋搁在办公桌上,带着点儿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说:“其实不是每个人都 这样的,我觉得呀,你们应该在双方都冷静下来后,再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我这才惊觉她以为我跟苏文烨之间有什麽关系,这倒不能怪她,昨天我们指着 对方鼻子撒泼的时候并没有指名道姓,搁谁谁也会认为是我跟苏文烨之间的感情出 现了裂缝。 “你想到哪儿去了,昨天那混球跟我没什麽关系!”她看了我一会儿才小心翼 翼地问:“可他说你、说你是第三者,这、不是真的吧,言言?”我拿手指点她的 额头:“咱们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你就这麽不相信我的为人?” 她急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当然信你了!”周彤很多时候都像个未经世 事的高中生,诚恳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她。我忍不住对她好奇:“你男朋友 到底是怎麽放心你出来混的啊!他都不担心你上当受骗麽?” 她笑得有点儿腼腆:“他对我挺好的,也放心我出来上班儿!”说到这儿又恍 然大悟地看着我,“言言你是在说我笨吗?”我连忙摸她的头顶安抚她:“哪儿能 呀!姐姐我羡慕你都还来不及呢!” 这样简单的思想和生活一直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最近我越来越发现身边的人 和事,跟平常眼里看到的差别太大。苏文烨表面看起爽朗热情,私下里却不仅背叛 女人还会动手打女人。张茜茜面儿上瞧着跟我一样横,可遇上苏文烨却又变成忍耐 力超强的小女人。还有那个令我一直搞不太懂的陈万钧,明明都习以为常的冷漠了, 昨天半夜却又突然做出那些莫名温柔的举动。 昨天夜里,他一直守着我入睡,半梦半醒之间我知道他用热毛巾给我擦手,还 敷着我的伤口。可我不敢睁开眼睛看他,就那样一直闭着,到后来我自己都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房间里。 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就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太不真实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郭浩然打电话给我,他要我请他吃晚饭。“你要乐意带着 一伤员四处蹦跶,我就发发慈悲成全你!”他在电话彼端沉默一下,又说:“那你 肯定得成全我了,我就喜欢看人缺胳膊少腿儿的样子!” “啧啧,亏你也是一医生!连救死扶伤的基本职业道德都不明白!”他笑我: “你明白,那你到咱们医院来上班儿呀!”这货咋还是这麽能贫呢! 傍晚时分,我跟郭浩然坐在湘菜馆里靠窗户的沙发椅子上进餐。这家的剁椒鱼 头特别正宗,红通通的辣椒看起来十分过瘾,我正捏着一鱼头吸得痛快,郭浩然便 鄙视地说:“长着一张斯文脸,怎麽尽干这些粗鲁的事儿呢!” 我连看都懒得看他:“我啃块儿鱼头就叫粗鲁了!你丫懂不懂啥叫随心所欲的 生活!”他将椭圆的白盘子往自己跟前挪了挪:“行了啊,脸上还挂着彩呢!吃这 麽多辣椒你也不怕伤口发炎!” 我扬起下巴蔑视他:“我这水嫩的皮肤底子生得好,吃再多辣椒都没事儿!过 两天照样白嫩白嫩的!” 他瘪嘴瞅着我脸上肿起来的块包:“你这样看着就像动物园的河马,哪儿还有 白嫩的影子!”我立即把一块鱼骨头丢他跟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厮居然 还能接着贫:“你让狗嘴里吐出象牙来试试!” 回去的路上郭浩然问我怎麽就伤成这样了,我想了想告诉他:“下楼的时候摔 的,我们那楼道里的灯泡坏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说:“摔跤都能摔出指甲印来, 你也真厉害!” “我是跟人打架又怎麽着了!谁叫那男人是人渣呢,我不出马天理不容!”郭 浩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居然还跟男人打架!那男的肯定伤得不轻!” 我使劲儿地拍他着握方向盘的手:“你是不是人啊!居然帮着一人渣说话!” 他笑着递给我一筒膏药:“我在你眼里从来就不是人啊!拿去吧,保管你的皮肤在 几天之内就恢复得白嫩白嫩 的!” 这还差不多!我美滋滋地接过膏药闻了闻,淡淡的薄荷味儿十分清凉。 我站在楼下目送郭浩然开着他那辆银灰马自达飞驰而去,转身就往楼里冲。 “筱小姐,您好!”我正伸手去摁墙上的开关,就被黑旮旯里忽然响起的声音 吓得跳起来:“我的妈呀!大晚上的你干啥站这儿吓唬人啊!” 昏暗的灯光下,小司机的表情有点儿怪异,明明就是一副笑脸却又硬生生憋着 不笑出来。“干嘛!专门儿笑我来着?!”我知道自己这造型独特了一点儿,不过 好在已经揭下了颧骨上的纱布,不仔细看也没那麽好笑吧! “陈先生让我接您去一个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一看就是受过专 门训练的人。我迟疑地问他去哪儿,他只说去了就知道。脑袋里忽然闪现出昨晚他 站在客厅里看我的样儿来,我想了想便小声回答他:“我不去。” 他的表情有点儿着急:“您不能不去啊!”说着又焦急地看了看别处,“陈先 生受伤了。”受伤了?昨晚上不还好好儿的麽,怎麽这麽快就又受伤了! 坐车上的时候,司机才跟我说:“昨天夜里我送陈先生回大院儿的时候都还没 什麽异常,一家子老老小小的人都回大院儿了。谁知今天早上我去大院儿接陈先生 上班的时候,却看见他和小苏打起来!”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个小苏十有八九就是指的苏文烨。 “小苏是陈先生的表弟。不知道两个人有什麽矛盾,陈先生当时拔了警卫员的 配枪就指着小苏,连扳机都扣上了,吓坏了一院子的人。最后还是老先生说了几句 话,陈先生才把枪对着院子西边的靶子将子弹放出来。” 我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前面,回头看了看我又说 :“陈先生性子坳,我们说什麽他都不听,待会儿您帮着劝劝他吧。他和小苏都是 一家人,不知道为什麽会产生这样大的矛盾。我认识陈先生这麽多年,从来没见过 他发这麽大的脾气!” 我觉得喉咙上像堵了块儿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跟犯扁桃体炎似的发疼。 他偏头疑惑地看了看我:“筱小姐?”我咽了咽口水,轻声回答他:“嗯,知道了。” 原以为他会载着我进陈万钧楼下的小区,却没想到目的地是一幢高楼的脚下。 司机替我打开门,又浅埋着头笑着说:“陈先生在顶层,您请上去吧!” 这地方我没来过,下面几层像西餐厅,往上走却又像酒店的住房,明明没有商 场,却装了好几个观光电梯。我站在徐徐上升的电梯里时,心里又开始胡乱地紧张, 最近我越来越害怕见到他,这是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害怕。 顶层的装修很复古,四角屋檐下挂着古典灯笼罩,罩子里的光明亮又饱满,脚 下的地砖镶嵌着发出幽兰光线的地灯。他站在栏杆前看风景,夜风把他的袖子吹得 来回晃动,听见有动静他便转头看着我。 当我看见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出现一块儿非常不合宜的淤青时,心里觉得又 难受又好笑。他站在一盆盆兰花的前面看着我不说话,我走到他身边,不自觉地跟 他保持一点距离,转身看着楼下的夜景。 他往我跟前走了两步,用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问:“还疼吗?”轻柔的声音 像夜风拂过一样,我更加觉得别扭,只敢不做声地摇头。 他又不说话了,我看了灯接着看了花,最后又看着这城市的霓虹闪烁,唯独不 敢再看他。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最后到 我实在忍不住偏头看他时,冰凉的双颊已变得滚烫。 他难得地轻松一笑,指了指自己散着淤青的额角:“我们都一样。”我忽然觉 得内心很安宁,像平静无澜的大海一样,充实又柔软。 当江边焰火升上天空时,他从背后轻轻将我抱住。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半空中极 短促地盛开出最大的花朵,接着又消散不见,新的炫丽赶紧重新填满消散的空间。 应接不暇地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半空里是,江水里也是。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 发烫的双唇不断磨蹭我的脖子,嘴里的低喃虽模糊,可我仍听清楚了他一声又一声 地唤我“言言”。 夏天又到了,大朵像棉花糖似的白云在湛蓝的天空里漂浮着,窗户下边儿的银 杏树十分挺拔,翠绿的叶子被阳光照得近乎反光,风带过簇簇树叶,看上去像不断 舞动的小蝴蝶,又像无数个金光点点。 “外面真热呀!”周彤递给我一冰激凌,又扯出一张纸巾擦汗,“言言,你是 不是中暑了?最近老见你心神不宁的!” 我撕开冰激凌的包装纸,一边吃一边说:“我倒盼着能中暑!这两天儿我都快 被我这亲戚折腾死了!”她嘴里嚼着半口冰激凌,忽然惊恐地说:“哎呀!你快停 下,那个来的时候可不能吃凉的!” 我只好不舍地咽下嘴里的冰渣,目送她把这人间美味儿带去厕所。 其实我那亲戚刚走,将才只是随便拣了句话敷衍周彤而已。我这两天心里堵的 慌,有时候闷得就像雷阵雨之前黑压压的天空一样,有时候又会忽然心跳加速、慌 乱不已。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午饭那会儿周彤跟我讲狐狸精爱上一凡间书生的故事,其实就是《聊斋志异》 里边儿老掉牙的段 子。我听了半天,就记住了那小狐狸精说的那句“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 离。”我明明认真听来着,可吃完饭后连故事里的主角儿名都记不清了,偏偏对这 句话记忆犹新,像刻在脑子里似的。 我觉得这句子特有诗意,也不知蒲松龄那老头儿是怎麽想出来的,扪心品着品 着就莫名其妙地想起在顶层看烟火的那个夜晚来。 夜风把胳膊都吹凉了,可抵着他胸膛的后背却十分灼热,我闻着他身上曾经十 分熟悉的气息,连动也不敢动。他一遍遍低喃我的名字,发烫的唇舌渐渐开始啃噬 我的脖子,到后来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像吸果冻般吮着我的双唇和舌头,我几乎紧张 到不知所措。 原以为三年之后就会解脱,各自过回互不干涉的生活,可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 频频出现在我面前。从前我只知道他的冷漠专横无人能驾驭,可现在又觉得他温柔 起来更让人惶恐不安。 我觉得命运很奇妙,以前是我非常乖觉地迎合他的喜怒无常,现在却是他以温 和如流水的态度来招架我的蛮横无理。明明那麽恨他来着,可我却丝毫没有反抗他 的吻,我究竟是脑袋长瘤了还是眼睛生疮了! 想到这里内心就烦闷不舒服,周彤回来时给我捎了一杯温水:“喝点儿这个, 免得肚子痛。”我接过杯子就猛地往嘴里灌,一杯热水下肚非但没舒缓到心情,反 而更加烦躁郁闷。 下班的时候我给张茜茜打了个电话,从跟苏文烨那人渣打过一架后,我就有段 儿时间没再联系她了。 她的精神状态十分好,金棕的波浪卷披散在□的肩头,讲话时依旧眉飞色舞。 从逛完街到坐在烤肉店里边儿的木沙发上时,嘴里都还在叽里呱啦地说话,人那脸 蛋儿红得就像大公鸡头顶上的鸡冠子一样。 面对这样生龙活虎的张茜茜,我实在不想说出那件事扫她的兴。这不,她刚跟 周彤八完吴彦祖的婚后生活,就又把目标转向了我:“我说你怎麽一脸便秘样,一 句腔也不答?” “这不看见你了麽,肠子打结。”我十分愉悦地看着她横眉冷眼的样儿,正经 的周彤赶紧帮着圆场:“言言今天那个来了,身体不太舒服!” 那妮子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哇KAO !见血了不早说啊!来来来,缺什麽补 什麽!”说着就把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往我跟前推。 刚吃到一半儿,周彤便接到男朋友的电话先走了。她临走前满脸通红、十分尴 尬,那意思是走了对不起咱仨的友谊,不走又对不起男朋友的深情。我就见不得人 为难,于是特善解人意地跟她说:“你要有事就先走吧,咱们啥关系呀!大不了下 回你再请咱俩撮一顿就行了!”她随即猛点头:“那咱们说好了,下回一定由我来 请客!” 张茜茜半开玩笑的教育她:“小妹妹这样惯着男朋友可不好,你得让他惯着你 啊!”周彤娇羞一笑,小声地说:“其实都是他惯着我呀。” 她走后张茜茜就没再说话,只埋头一个劲儿地吃东西,到半匝啤酒罐都见底了 才恶狠狠地开腔:“我就嫉妒被男朋友惯着的女人!”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一时 不知道说什麽好,她忽然又认真地看着我,“言言,你也是时候该找个人重新开始 了。他表哥那样的人始终跟你不太适合!” 我开门见山直接问她:“姓苏那小子都跟你说什麽了?”她掰了掰木桌上的竹 签子:“也没什 麽,反正我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张茜茜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明苏文烨那渣滓 当着她的面儿狠狠骂过我了。 “你没长脑子还怎麽着,他说什麽你就信什麽!”我气恼地问她,“你跟他在 一起这麽久,你真的了解他麽?”她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儿古怪:“我不了解他,难 道你了解?” 看着她不明就里的茫然样子,我仍是无勇气把事情全盘托出,只劝她:“你真 得多了解了解他,多打听打听他的生活圈子!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小心到时候 哭都来不及!” 她不耐烦地将烤鱼棍子往桌上一搁:“你怎麽跟我妈一样,总这样诋毁文烨! 我谈我自己的恋爱,过我自己的生活,碍着你们什麽事儿了!你是不是自己失恋就 见不得别人好啊!” 这死丫头真是气死我了!陷入爱情里的女人都这样傻麽,连她妈都知道那人有 问题,她偏偏死活不信。“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她说完 就拎着包往外走了。 她现在这状态,怕是我怎麽解释也听不进了。但是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这傻 丫头能清醒过来,只希望到时候她别遍体鳞伤才好。 从闹哄哄的饭店出去时,天上的星星都开始眨眼了。我沿着北大街一直往前走, 将手里的汽水瓶子往路边儿的垃圾桶里丢时,不经意间就发现了站在落地广告灯箱 后边儿的司机先生。只瞥见他讲电话的半张脸,我便火速溜进旁边的麦当劳,二十 分钟后再从厕所出来时,那人的身影果然消失不见。 他已经派人连跟了我一礼拜,有时候是上次在医院见过的警卫员,有时候是不 熟悉的陌生人,这回又派上了开车的小司机。最近我一直在研究个人潜力的问题, 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反跟踪能力吓了一跳。 我先是把朝九晚五的上班作息改成了朝八晚六,结果第二天就被那群跟踪份子 发现。然后我又借故迟到早退,却在第三天又被他们识破。接着我就开始飘忽不定, 想什麽时候出现就出现一阵,想什麽时候溜走就消失一阵,反正上司正好去云南出 差,也没人计较你在不在。 正因着如此神秘地来无影去无踪,才稍稍制服了跟踪我的那些个小年轻们。 只是我没想到,正当我为甩掉司机先生而得意的时候,大马路对面儿就出现了 辆黑亮亮的英菲迪尼,车速相当快,亮银的轮毂滋溜溜地转。过快的速度加之fx50 霸气的外形吸引了不少人顿足侧目,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尤其是在极短 促的时间内,瞟到开着窗的驾驶座内陈万钧阴沉的侧面之后。 车子从前面路口往我所在的这边儿拐时,硬生生迫使后边的一大路车子全部紧 急刹车,追尾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我慌忙转过身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也顾不 得红灯亮了没,横着就冲向街对面。将好到了人行道的半中央,急速而来的车子便 冲到我前面,还未停下就急速拐弯,然后便是冗长刺耳的刹车声。 我被挡在崭新得能倒映出人影的车身前,陈万钧下车后“砰”地一声甩上车门, 盛气凌人地站在 马路中间问:“为什麽躲我。” 此刻整条北大街几乎全部乱了套,往北的道路因为他刚刚急速转弯而交通瘫痪, 往南的这边又因为他急速的刹车而堵成一片。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七八个高壮 的男人,分两批站在道路南北两边出事儿的车子跟前,背向着与之隔了五六米距离 的我们。他的专职司机正对下车讨说法的人赔礼道歉:“各位稍安勿躁,所有出事 儿的车子全由我们赔偿!” 他则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我面对不了频频出现在我跟前的陈万钧,我厌恶自己越来越不会抗拒他的心情。 直到此刻,我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逃。可他用他的车子、用他手下的 人,还有他自己,将我围得无路可逃。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到警车鸣笛赶过来时,陈万钧已经拉开车门把我塞 了上去。两个黑西装的男人从大路最边儿上开了一个道,他顺着那个道儿出去再往 右拐,就把车子驶离了北大街。 一棵棵树在灯光下的影子明暗交替着斑驳地滑过车前的挡风玻璃。他开口问: “为什麽躲我。” 我有些不服气地呛他:“那你为什麽找人跟踪我?” 他偏头极淡定地看我一眼:“因为你躲我。”我的脑袋瓜在经历过激烈的思想 斗争后,最终还是不得不生出无力的挫败感。“为什麽。”他又接着追问,被挫败 感包围的我只得敷衍他:“我也不清楚。” 我的确躲着他了,从那晚在顶层看过烟火之后。我觉得自己变了,本来爱着的 人渐渐没了感觉,本来该恨的人却渐渐不恨了。非但不恨,居然还对他生出异样的 情绪,不该这样的啊! 车子被停在小公园门前,他开车门前对我说:“把不清楚的说清楚,下来。” 然后就“砰”地关上车门,往小湖边儿的草坪上走去。 这里的环境很幽静,又是夏季的夜晚,不少人在此散步,更多年轻情侣依偎在 小林子里的梧桐树下缠绵。 他从鹅卵石铺的小路上往草坪中间的小凉亭里走,我慢吞吞地一步步跟在后面, 焦躁不安又害怕的情绪一时间全部涌出来。 将好迈过脚下的一块儿石头,脑袋便被从天而降的棍子狠狠砸了一记,我顿时 头晕目眩、双眼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同时,我看见陈万钧发狂似的三步并作两 步地冲了过来。 身后有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还是黄毛绿眼的外国佬,他用流利的英语和陈万 钧交谈着。我的脑袋虽被砸得有些浑噩,可仍然清楚这几个人的目标是我,而非他 人。因为为首的光头男人已经手握黑色小手枪,并将枪口对准了我。 他的动作很流畅,丝毫不犹豫地就扣下扳机,陈万钧却在此刻甩了一记飞腿, 将小手枪踢飞了出去。黑色子弹自枪口火速而出,射进湖边的大梧桐树干里,震得 大树晃了几晃,绿叶子哗哗地往下掉。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小草坪上的人 慌乱地开始四处奔跑。 我被短短一分钟内发生的变故吓懵了,还没来得及往起站,另一个人就又持刀 向我挥来。陈万钧正跟那个外国人打斗,忽然回头往我这看了一眼,然后顾不得危 险就俯身冲过来,将我死死护在怀里。 我听见刀子划破衣服的声音,还看见他一直反抗的那只胳膊被一尺来长的西瓜 刀划得血淋淋,殷红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十分怵目惊心。大面积红色液体从他 胳膊上流淌得满地都是,连脚下奶白的鹅卵石都被血染得鲜红。 那个外国人伸手制止了拿着刀子疯狂砍向我的人,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用英语 跟陈万钧说了几句话。陈万钧暴怒地看着他,只说了几个简单的单词。几个人顿时 像发疯似的准备上前对我们动手,万幸的是,他的司机带着刚才那七八个青年在此 刻冲了过来。 攻击我们的人见情况不妙就跃过栅栏往湖边逃跑,陈万钧手底下的人全部迅速 追了过去。 这场杀戮未遂的行动不过持续了几分钟,我却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那麽长的时 间。他紧搂着我的胳膊仍然没有松开,转身看着瑟瑟发抖的我,皱着眉问:“伤哪 儿了?” 我终于不可抑制地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摇头,从泪眼朦胧中看着他担忧 的神色,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紧紧环抱过他的肩头。 这个男人毁了我本该有的爱情,毁了我平静无澜的生活,甚至还用我最憎恶的 方式威胁我的家人。我以为我恨他恨到巴不得他去死,可是刚才就在他真的差点被 人砍死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心跳差点也跟着停止了。 他迟疑地轻抚我的背,低声说:“到底伤哪儿了,让我看看。”我紧紧搂着他 的脖子,一点劲儿也舍不得减退,一边抽着鼻子大哭一边猛烈地摇头。他终于不再 问了,只是用两只胳膊把我紧紧抱着。 直到明显感觉到后腰那一块儿被暖流濡湿,我才慌忙把他松开。被血完全浸湿 的衬衣袖子黏稠地紧贴着他的胳膊,红色液体仍止不住地往外淌。我看了看他的脸 色,觉得越来越惨白,又急忙抬起他的胳膊,却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做。 紧张慌乱的情绪刹那间涌进心底,刚才稍稍止住的哭啼又不受控制地一爆而发。 我坐在地上,把他受伤的胳膊轻轻抬起,放自己腿上。就那麽看着他流血的胳膊不 停地哭泣。 出人意外的是,我这儿正哭得紧,坐我跟前的陈万钧却突然发出明亮的笑声。 我诧异地抬头,看见他笑得两只眼睛都快弯成了月牙状。 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开怀大笑过。他的心情似乎非常愉悦,看着 我的眼睛里满是惊喜和笑意。我也从不知道,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笑起来时,竟会 这样阳光好看。 我被他莫名其妙地大笑弄糊涂了,这个人伤这麽严重都不疼的麽。我一边啜泣 一边忍不住问他: “你笑什麽呀?!” 他似乎笑得更欢畅了,亮亮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你这小丫头,非要我 挨刀子才规矩!” 说着就将靠着木栅栏的身体往我跟前倾,不断吐出热气的唇就杵在我鼻子上方 那一块儿。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笃定地说:“筱言西你在乎我。” 我又羞又恼地照着他胸膛就推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麽呢!我怎麽可能在乎 你,我才不在乎你呢!” 他就那样顺势靠着白漆刷过的木栅栏,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停下,定定地看了 我一会儿又说:“总算逮着你了!” 这人发脾气时说话不耐听也就算了,怎麽心情好时说话也这麽不耐听!还说什 麽逮着我了,我又不是耗子! 陈万钧的专职司机领着一帮人风疾火燎地赶回来报告时,他已经因大量失血而 体力透支了。可即便这样,他仍然顶着一张苍白的笑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不 得不气恼地捶他胸膛:“笑什麽!不许笑!” 他难得乖顺地点头:“好好,不笑不笑。”一群旁观的大男人竟都因此深埋着 头不敢看我们,特别是那小司机,下巴尖都快贴到锁骨了,却仍然被扩宽的面部肌 肉出卖了他窃笑的全过程。 陈万钧在急诊室里缝伤口时,我问了司机小刘才知道,今天那群人果真是冲着 我来的。“陈先生在美国念书时,Daisy 是他的同班同学。”小刘说到这儿竟还有 点儿腼腆,“不瞒您说,Daisy 一直很中意陈先生。不过您放心,陈先生并没跟她 有过任何纠缠。先生刚回国的时候,那个女孩儿也跟着一起来过中国。后来陈先生 很认真地跟她谈了一次,她才哭着跑回自己的家。前些日子Daisy 不知从哪儿打听 到您的消息,就一直想伤害您。” 他稍稍停顿一下又说:“Daisy 的父亲是黑道出身,所以她报复的方式也残忍 了些。好在前段时间先生一直派我们跟着您,不然就会更危险了。” 原来他派人跟踪我竟是为了保护我。我想了想小刘口中的Daisy ,便问他: “Daisy 就是他那离过婚的美国老婆麽?” 小刘失笑着摇头:“那只是陈先生的朋友开玩笑罢了,他并没结过婚。” 我感慨万千地看着他躺在担架车上被护士从急诊室里推出来,连一个字儿也说 不出口。短短不过数月,我竟害他挨了两次刀子,可他却什麽也不跟我说。 安静的病房里,红的血液顺着细长的管子通过针头缓缓流进他体内,血的鲜红 和被褥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从进急诊室到这会儿躺在病床上,他居然一直睁着眼 睛、保持清醒。陈万钧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我的眼睛,哑着嗓子说:“肿了, 真难看。” 我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心里竟忍不住地泛疼。他握着我的手,盯着交叠在一块 儿的十指,又疲惫地笑起来。我就着椅子坐在他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让他 睡一会儿。 他闻言刚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又一个劲儿地往外流了。 病房里十分安静。他的轮廓依然硬朗分明,放松的面容看起来十分安定柔和, 呼吸声因极度疲惫而轻浅地几乎不能听见。整个房间被头顶的白色灯光照亮,一米 远的窗户外尽是城市里的灯火阑珊。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下来,我从未 有过像此刻般安宁而又难过的感受。 这个过程很痛苦,明知自己动了心,却接受不了自己的改变。张茜茜说爱情很 复杂,不是像我想的这麽简单。直到这一刻,我才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发现陈万钧正用手抚摸我的脸。金色阳光透过半开的 百叶窗洒进房间,他的气色明显比昨晚好了很多。 我艰难的把头从胳膊上抬起来,颈椎酸麻得就跟不存在一样。他看着我又开始 皱眉头,然后将本来放在我脸上的手转移到脖子后边的那一块儿。 我闭上双眼享受他的按摩,不大不小的力道揉得我真舒服。其实故作镇定的我 心里可不是一般地紧张,我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看着他。本来互相敌对着倒还没什 么,现在突然就这样不带任何目 的的靠近,反而觉得十分尴尬。 揉着揉着他就问我:“在想什么?”我继续佯装淡定地闭着眼睛,只摇头不说 话。他忽然就停下手里的动作,略微粗糙的手掌就那么搁在我颈椎那一块儿,动也 不动。 爷就是爷!天知道我心里默念了多少遍上帝耶稣如来佛,人始终保持敌不动我 也不动的状态,就那么跟我耗着。 可能是早已习惯在他跟前的被奴性,所以只僵持了一会儿,我便自觉地睁开了 眼睛。这一睁就撞上了他带着点儿得意又鄙视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在说,遇上爷你 还不得乖乖儿地就范! “看什么呀!”说完这话,我就后悔得想扇我自己一大嘴巴子。枉我能说会道 二十多年,偏偏遇上这主儿就变得没有底气可言。不仅没有底气,就连原本正常的 说话声也无端多出几丝撒娇的味儿来。 一般人碰上别人尴尬的样儿都不好意思再盯着人看,可这厮那眼神非但没有不 好意思,反而更加饶有兴致。 我被他看得恼羞成怒,站起来就往外走。他出声问:“去哪儿。”我头也不回 地回答:“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这理由真是矫情得连我自己都不敢抬起头来,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喜欢 就承认,装什么。”这人就可恶在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懂得考虑别人尴尬的立场, 我不服气地朝他吼:“谁喜欢你了!我喜欢的是宋嘉平!” 说完我就又接着往外走。身后不再有任何声音,我的手紧握住门把,却始终没 有勇气使力把门推开。站了一会儿,我转身委屈地继续吼:“我明明是喜欢他的, 怎么会喜欢你啊!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要喜欢你!” 吼到这里,竟莫名委屈地鼻子发红,连声音都开始哽咽。我怀疑自己真是个贪 慕虚荣的犯贱女人,被甩还不到一年,居然就对别人产生感情,而且这人还是害我 被甩的头号敌人。我觉得自己和他就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只是残害武大郎的时 间有点儿不太一致罢了。 他靠着床头,嘴角挂着笑意地看着我说:“过来。”我泪眼模糊地犹豫了一会 儿,抬脚就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他示意我坐在床边上,只定定地看着我抽泣了一 会儿,就探过身子把脸凑到我跟前。我感受到他的气息,当下就把视线下垂到他胸 膛的那一块儿,压根儿不敢抬眼跟他对视。 他干糙微凉的唇一下下地轻轻啄干我脸上的泪,下巴上极浅的胡茬儿有下没下 地蹭着我的肌肤,最后当那双柔软的唇瓣温柔地覆在我唇上时,我才敢半眯着眼睛 看他。 他的下巴因侧着的脑袋而显得更加棱角分明,漂亮的鼻梁又高又直,那双漆黑 的睫毛优雅地微微向上卷翘着。我从未见过陈万钧如此刻般带着几分沉迷几分陶醉 的表情,初次见着竟忍不住地直乐呵。 当他发觉时,我已经乐得连身体也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他将唇撤离开,微抿 了下嘴就缓缓睁开眼睛。我瞧着他面露极浅极浅的尴尬之色,便敞开声音笑得直往 后仰。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托着我的背,只扬眉看了我几眼便再次倾了过来。这回, 那霸道的劲儿可不是我能应付的了。温热的牙齿不断啃噬我的唇,滚烫的舌尖好几 次都试图从我闭合的唇缝之间探进去。第一道防线被攻破之后,我便死死咬住牙齿, 全力维护第二道防线。 他试了几次未成功,一边舔一边含糊地命令我张嘴,我得瑟地鼓着腮帮子就是 不让他得逞。然后背上那只灼热的大手便毫不犹豫地开始挠我的腰际,氧得我开始 前后左右地四处躲闪,一面躲开他的攻击一面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一听见我笑,他就更来劲儿了,那只手就像长在是腰上似的,任凭我怎么左躲 右闪都甩不开。最后疲软无力地笑着跌进他怀里,他才暂时罢休,只紧紧搂着我。 当狂乱的亲吻再落下时,我已经很识时务地不敢再使坏了。他吻得很紧,逼着 我的舌头不得不做热烈的回应,我的脑袋渐渐开始晕乎,嘴里不间断地发出几声暧 昧的娇吟,这声音一溢出口,他的唇舌就变得更加疯狂。到后来我以为自己都快窒 息时,病房门却“嘭”地一声被猛然撞开。 我瞬间就像被电击似的,腾地一下就从陈万钧怀里蹦起。司机小刘紧张的面孔 霎时变得慌乱又充满歉意,他向犯了天大的错一样垂头跟陈万钧道歉:“对不起, 陈先生!我刚刚听见屋里有动静,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穿白大褂的医生也随后冲了进来。这个戴着黑色边框眼镜 的大夫正是上次给陈万钧缝合伤口的人。他有些惊魂未定地先打量了半卧在床里的 陈万钧,然后又细细地瞧了瞧我,最后满是惊奇地问:“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我死死下埋着脑袋,真真是羞得想从地上找个缝儿转进去。陈万钧扬手臂给医 生瞧:“没什么,你们先出去。” “可小刘刚刚找我,说您这儿出事了!”大夫还感到十分疑惑,便被小刘一边 往外请一边赔礼道歉:“是我的疏忽,都是我的错!” 到半个月后,我一记起这事儿都还觉得好气又好笑。周彤十分快乐地跟我说: “言言你最近心情很好呀!老看见你笑!” “怎么,不乐意见我笑么?”她慌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可喜欢你这样 笑了。你都不知道,你这样笑起来真好看!”我被她的美言夸得更加开心:“真会 说话,今儿晚上姐姐请你吃好 吃的哈!” 她盯着我的眼神有点儿犯愁:“你确定今天晚上能跟我一起吃饭吗?” 这个倒还真有点儿难。陈爷近来一直想让我辞职,幸亏我死皮赖脸地又是撒娇 又是扮媚,才稍稍稳住了这份工作。要我就这么啥也不管就跟着他过阔太太的日子, 我还真有点儿承受不了。 他虽勉强同意了我的决定,却开始公然派车接送我上下班。咱们这儿就一普普 通通的广告小公司,每回我从那辆过于显眼的保时捷上下来时,总会引起周围民众 的窃窃私语。不用打听我也知道,人又背地里说我被有钱人包养呢! 开始那几天我还跟陈老爷诉苦:“你都不知道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差亲口吐 我一口唾沫子说我是被人包养的二奶了!”老爷忒镇定地拿毛巾擦头发,一边擦还 一边往我胸口上看:“他们没错,你只有二奶。”气得我当即就扑他身上,咬了一 口他的肩膀。 小刘是个很尽责的司机,准点儿送我到公司楼下,又准点儿过来接我下班。连 负责这一区域清洁卫生的大婶都对这车眼熟,更别说周彤了。不过这个女孩儿特让 人喜欢的地方就在这里,她不主动向人打听什么八卦,你跟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你一个字儿不跟她说,她也就会一个字儿不向 你问。 有时候她也会跟我开玩笑:“言言你命真好!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怪不得 这么多人都喜欢你!更让我羡慕的是,你还有个这么有钱又这么疼你的男朋友!”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嘿嘿地干笑两声。每个人都有 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过去,一再地提及过往只会让渐渐快乐起来的日子变得复杂。 我没有能力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却明白生活应当向前看的道理。 这个晚上我自然没有请周彤吃上大餐,因为今儿个是陈爷从奥地利出差归来的 日子,具有被奴性的我自然会屁颠屁颠儿地先去看望老爷。 晚上他坐在沙发里一边喝酒一边看新闻,我就跟一白衣天使似的拿着瓶薰衣草 祛疤精华油,一遍又一遍地往他胳膊上涂。他就摊开手臂随我怎么折腾,只管看自 己的电视,品自己的酒。 最后他不知从哪儿忽然拿出一串东西就往我手腕儿上套,我定睛一看,正是许 久之前变卖过的那串木珠子。不确定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那次的事件,我讪讪地对 着他笑:“怎么又是这个呀!” 他抿了口酒,将杯子搁在茶几上就又开始威胁我:“再弄丢一次试试!” 我立即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敢了不敢了,老爷命我戴着我到死也一直戴着!” 他这才露出稍稍满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