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既然都到办喜酒的阶段了,程进带着妻子,和前妻去了次北京拜会亲家,顺便 旅游。 等见过亲家公和亲家(后)母,陆正兴有很多感慨,陆念以为她爸是被震到了。 首先,这世上原来还有比韩英更装腔作势的上海中年女人,“你婆婆虽说臭美, 好歹也有美的资本,生了俩孩子,挺大的年纪还腰是腰腿是腿。那位算啥呢,黑糊 糊两道粗眉,一张血盆大口。儿子又不是她生的,亏她左一句阿拉文文、右一句阿 拉陆念,听着都觉得咋呼。你公公的眼光,有待探讨。” 陆念妈也说:“一见面就问我们住的地方算在几环,还口口声声说她从前来北 京不住酒店,住朋友家的四合院。我想您哪,论理吃饭住宿的钱得您家掏,这做长 辈的怎么好意思让儿子替你付房钱饭钱呢。” 陆念边笑边替他们顺气,“没事。公公给过见面礼,第一次见面和春节都给了, 钱也不少。不过他说别告诉他太太,免得她跟他吵。” 其次就是老叫陆正兴负责接送。居然有回提出想绕北京城转一圈,“她还以为 是国家元首呢,走一走看一看。得了吧,我特意选堵的路走,还不开空调,才半小 时她就坐不住了,一会说快透不过气,一会又说想上洗手间。我把他俩搁半道,嘿, 我可走了。” 陆念妈补充说,“说起来小程的后妈也挺好玩的。他们不是送我们两盒补品吗, 我说大姐您留着自己吃吧,她说我们从来不吃补品,怕补出事,别人送的都再转送 了。我立马想到,这两盒准也是转手货,一看时间,果然都快过期了。小程这后妈 跟亲妈真不在同一个档次,小念的亲婆婆出手大方多了,难怪把儿子教得好。” 人的好处都是比出来的,经过了这事,陆正兴在格外同情程进之外,也觉得韩 英顺眼多了。他还特意跑了趟机场送韩英回上海,至于那一对,是不管的了,“有 她男人在,没别人的事。” 别人也算了,程奕琪听到这些评语,痛快极了,她和母亲商量好了,借这个机 会,程奕琪做白脸,韩英做红脸,让程进拿钱出来给程奕文买房子。本来韩英要让 女儿当好人,但程奕琪坚决不肯,“我是不会认他的,没这么容易。他既然选择不 要我,我绝不会再认他,他至多是我妈妈的前夫。”韩英对女儿不像对儿子严厉, 也随她去了,而且她欣慰地想,女儿是全心全意向着娘的。她既喜欢儿子的宽厚, 又生气他对谁都不错,没有明显的立场,无论在离婚多年的父母亲之间,还是婆媳 间,“哪可能谁都不得罪。想对谁都一样好,等于谁都不觉得好。” 不过程奕文的性格,在公司里颇受欢迎。也算因祸得福,他和陆念恼矛盾的那 段期间特别勤奋,投了领导的缘,居然半年度考评时加了薪,金额还不小。 都挺好的,哪怕两地办酒累了点,哪怕时间不够出门蜜月,陆念发自肺腑地认 为自己从前是犯晕了。牺牲小部分的自由,以取得对别人自由权的部分侵占,也是 划算的买卖,尤其这个人是程奕文。 北京最好的季节来了,陆念和程奕文每个周末都泡在校园里,随手拿起落在书 上的金黄色银杏叶当书签,租两辆自行车穿过整个校区。偶尔也去后海凑热闹,挤 在人潮里听不同酒吧的表演,聊各自过去的生后。更解除后顾之忧的是他们终于买 了房子,虽然只有五十多平方米,但总是属于自己的。 程奕文说:“你别怪我妈总催着你办酒,她这年纪的人,还是比较保守,觉得 不办酒像没结婚。而且她有她的想法,借着办酒可以收回从前付出去的人情。另外 你也知道,就是我爸跟她之间,说不清的事。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带大儿女,不叫我 爸出点钱,她心里不舒服。”陆念这回也算见识了公婆相处时的微妙,公公对婆婆 似乎余情尚在,吃饭时经常看着她,让他现在的老婆气鼓鼓的。而婆婆一派淡然, 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陆念也知道,婆婆私底下还是有几分沾沾自喜的,“当我 完了,早呢!” 程奕文又说:“他们离婚时我已经不小了,而且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享受过 独生子女的待遇。到琪琪出世,妈妈又忙着工作,有时难免对家人也发点小火。再 后来,就是你知道了。妈妈对琪琪一直很歉疚,而且又是女孩子,所以我理解她的 做法,先紧琪琪买房子。我是真的事先不知道她们买房,但就算知道了,我也只能 支持。” 陆念似笑非笑,“这些话你干吗不早说?” 程奕文说:“如果做不到,我说了也是白说。我不想给上海人抹黑。” 看他认真的表情,陆念忍不住笑,“你啊……” 就算两个城市各有各的傲慢又怎么样,在彼此眼里,那点小傲慢也是可爱的个 性。 舒心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韩英匆匆来到北京。 程奕文和陆念买房的首付有小半来自程进的支援,因为金额大,程进没瞒过现 在的妻子。这下韩英没太平日子了,居然有天晚上被人在电话里骂了大半个小时。 她拨了电话线,结果那人直接冲到家门外,又是捶门又是哭骂。韩英一狠心,打了 110 请警察把这位失态的女士请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她收拾行李,直接坐头班飞 机来北京。 惹不起还躲得起,等程进把他老婆搞定再说。 程奕文和陆念说把钱还给爸爸,免得多烦。程奕琪坚决不同意,她差点买晚班 机票杀去伤害,“谁怕谁啊,找两个民工给她点颜色看看,看她还敢惹是生非。程 某某的钱本来有我哥的份,轮得到她说话吗?” 好不容易拦下了程奕琪的人,她却趁别人不备打了个电话给程进,恶狠狠地叫 他“管好自家老婆”。程进被妻子闹得正在头痛,又被女儿如此数落,气得打电话 给韩英,批评她没把女儿教好。女儿是帮自己出气,再说也没有胳膊肘向外伸批评 自己人的道理,韩英老实不客气把陈年往事抖出来回顾了遍。陆念在旁边听着,觉 得简直是老娘舅版生活,热腾腾地,十分地油盐酱醋。 乱哄哄中程奕文说了妹妹两句,程奕琪气道:“你拿了他那点钱就向着他?你 全忘记了,他怎么抛下我们,跟那个女人搞七捻三?当然你们男的总是帮着男的, 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我们女的错!” 哪里跟哪里,程奕文只是认为逞口舌之利也没用,没想到妹妹能扯到这种高度 去。他哭笑不得,最好的办法是闭口不说了。程奕琪不依不饶,“被我说中了是不 是?陆念你要小心,这种思想苗头是不对的。”陆念看着程奕文吃憋,早想取笑他 几句,但婆婆神色疲惫,厉声叫住了小姑,她也不凑热闹了。 韩英两晚没睡好,早上起来就有些头晕脑胀,刷牙时发现含的水从嘴角直淌下 来。她抬头看镜中的自己,嘴巴竟然歪了。 面瘫?面瘫。 韩英简直不敢相信医生的话,她还没到七老八十,为什么会生这种病。而且不 是说被邪吹过才会得吗?医生回答她,造成这种体征的有多中病因,从CT和核磁共 振结果来看她只是普通面神经炎,可能是累了造成的,“你的病情不严重,服药和 注意休息就会好,只是以后面部表情可能僵硬点。” 越是要好,越是出丑,讲究了半辈子,没想到临老来事情特别多。出医院门时 韩英十分沮丧,她特意戴了只口罩挡住不自然的脸。程奕文他们三个全陪着来了, 陆念看丈夫和小姑默默无语,也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她想到王若愚似乎认识的人 挺多的,上次还弄来虎骨酒,不如问问他。 程奕琪已经很久没见过王若愚,此时听到陆念打电话给他,暗暗担心,他不会 恨她吧?说起来和他之间的事,似乎自己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陆念挂掉电话,看到韩英和程奕文都看着自己,而程奕琪看着远处,“他说他 去打听下,看哪里的针灸好。”有一线希望也好,韩英说:“帮我谢谢他,唉!” 到了中午,王若愚的回复来了,要是下午方便,他马上带伯母去看病。 陆念主动说:“我和奕文陪妈妈去,奕琪你平时缺觉,今天在家补觉算了。” 她暗暗补了句,免得你和王若愚相处一车时两人都尴尬。程奕文看在眼里,也说好, 背着别人他向老婆翘大拇指,示意做得好。陆念笑了笑,那是当然,不光为小姑, 也为朋友,两边都要摆平。 下午看的是中医,因为症状轻,医生说会回复到基本正常,隔日一次,整个疗 程15次,平时患者可以自行按摩患部。韩英体贴儿女,回来的路上说每次自己来好 了,以后不用他们陪。程奕文说那怎么行,我和奕琪轮流请假,应该也不会影响工 作。王若愚说你们都不用说了,我时间最宽松,而且这里有我的熟人,我陪伯母来。 程奕琪听说王若愚自告奋勇,心里“别”地一跳,不会是想培养好感,然后告 状吧?越想越不安。幸亏韩英坚决不要他们陪,连王若愚也不要来,“我虽然老了, 但自理能力还是有的。” 直到第三天晚饭时,韩英说起看病的经过,程奕琪的心又加快跳了起来,王若 愚毕竟还是陪自己的老娘去了看病,究竟他有没有说什么光看老娘的面色一时间也 猜不出。 陆念把程奕琪的不安看在眼里,“王若愚这人挺好的,我在上海的时候还陪我 妈去看过病。他自己是老板,时间比别人多点,所以经常做好人,没有其他意思, 姆妈你不用和他客气。”韩英有些感慨,以前觉得王若愚特别能侃,读了书不好好 工作,开什么小超市,有点不着调,没想到相处下来还挺周到的,也算自己看走眼 了,“我们还去潘家园逛了圈。小王这个人年纪虽然轻,对古玩倒也有点眼力。我 们聊得挺开心的,他还请我改天去替他看眼玉器。” 程奕琪心里咯噔一记,难怪别人说不能吃窝边草,果然自找麻烦了。 吃过饭程奕琪的琴拉得散漫无神,韩英自己不会拉,但听也听多了,今天错漏 百出,完全不在状态。她忍不住说:“琪琪你怎么了,工作太紧张?”程奕琪支吾 了几句,韩英知道她是早借口,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不想给她眼里,随 口劝她早点休息。 陆念都看在眼里,趁别人不注意时和程奕琪说:“放心好了,王若愚不是那种 人,他就是有点热心过头,但没啥坏心。” 心事被人说出来,程奕琪的脸顿时烧得绯红,心里有鬼的滋味真不好受。 王若愚说话算数,隔天来陪韩英看病,也带她去了不少玉石店。韩英看见好的, 忍不住出手收了几件。慢慢熟起来聊到他家里,听说王夫是公务员,王母是银行高 管,韩英有点动心论相貌小伙子长得也不差,试探着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王若愚笑 笑说:“别人看不上我,所以还没有。”一带而过,韩英放在心里,再去问自己女 儿对王若愚有没有想法。 程奕琪吃了一惊,以为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她脱口而出,“他和你说了?” 这话什么意思?韩英是聪明人,顿时想到王若愚说别人没看上他时的尴尬表情, 感觉里面有文章,三言两语把事情问了出来。她没想到女儿竟然这样,“你啊你。” 程奕琪心里一轻松,舒服多了,要骂就骂吧,“我从来没给过他暗示,是他自 己约我出去。我们去的也是人多的地方,没有私下相处过,后来说清楚了就没来往 了。” 确实也算不上严肃,韩英问:“那为什么你看不上他?” 程奕琪说:“我想先有自己的事业。” 韩英苦口婆心,“琪琪,事业和感情可以并行。妈妈生了你们两个,也没有影 响到工作。” 程奕琪说:“妈妈我记得你考证那时天天早上三点起来看书,五点去买菜,回 来烧早饭,送我们去学校。有次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你趴在桌上睡着了, 样子特别累,我不想像你,现在一个人的生活最好,无忧无虑。” 没想到给女儿留下了这种印象,韩英也有些无语,她自己的婚姻生活确实不算 好榜样,“过去条件和现在不同,有妈妈在,可以替你们做掉家务,再不行还可以 请保姆,费用我来补贴。” 程奕琪说:“妈妈谢谢你,但我和王若愚是肯定不行了,上次他一定会记恨在 心,我不想再和他相处下去。” 韩英说:“那找个机会谢谢他。”这孩子确实不错,可惜……韩英看不懂儿女 的心思了,这年轻人择偶的标准简直没个准。 有了这句话,程奕琪只好鼓起勇气打电话给王若愚。 “啊?您还在北京哪,我以为您去水星了,那话怎么说的,女人来自水星。” 程奕琪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对不起。” “说句对不起就行了?我怎么觉得你伤害了我弱小的心灵。要不请我吃饭吧。” “……”程奕琪咬住唇,谁说他气量大,小得只有针眼那么大,“行。” 但是她没想到,她在餐馆等到打样,王若愚仍然没来,打手机是关机了。“行 吧,你啊。”程奕琪买了单,觉得这样也好,抵平。 长安街灯火通明,勾勒出城市最诱人的轮廓,程奕琪慢慢走在人行道上,来往 的人都步履匆匆,谁又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她真的没看上王若愚,长相一般,谈 吐也一般,呀怪自己怎么猪油蒙了心,想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身上找到和同事的相 处之道。然而这世上辜负了别人的事还少吗?如果一桩桩拿出来数,又岂是百千万 能数清的。当然,那家伙有时也挺可爱的,程奕琪想到王若愚装疯卖傻的样子,忍 不住微笑,也不是一无可取,至少在一起时他有说不完的话题,也不知道从哪里找 来的,但人生总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事吧。 王若愚打电话给她,“程奕琪,现在我们扯平了。” “嗯。”算什么意思,耀武扬威? 那边的声音特别诚恳,“我们重新开始,怎么样?” 程奕琪说:“如果一定要嫁人,我也要嫁给和我旗鼓相当的,他不能蹲在小超 市和中年妇女为伍。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走自己的道路,而我想和同路人一起走。” 如果可以,她不想把婚姻的条件这么摆出来,让人觉得不是爱情而是买卖。但人生 让她对自己的爱情没有信心,既然可能失败,不如用秤来衡量彼此的条件是否值得 在一起。“对不起,但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 程奕琪不是不信世上有爱情,她把哥嫂的婚姻视为爱情的产物,不然天南地北 两个人怎么会有勇气匆匆踏入婚姻的大门,“我把我的名额让给你们,你们生两个 宝宝,我帮忙带。” 程奕文直言不讳,“我觉得你像是会喂孩子吃安眠药的那种人。”他告诉陆念, “琪琪读中学时,有次邻居有事,把孩子寄放在我们家,说一小时后来接。我出门 买包盐,回来就发现那孩子被她扔到了门外,坐在地上哭呢。” 韩英补充说,“五岁的宝宝哭得皮下出血,害我道歉话说了一箩筐。” 程奕琪说:“谁让他们不看好自己家的宝宝,我这么做虽然大家一时面子上过 不去,至少以后没麻烦了,不然成了习惯,动不动放过来让我们帮忙,谁吃得消? 而且那个孩子特别顽皮,把我们家的抽屉都拉开了,东西翻了一地,我没揍他已经 很好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你们爱我,一方面是因为我和你们有亲缘关系, 另一方面不是因为我不但不给你们添麻烦,而且还很出色?” 韩英纳闷儿地问:“怎么你会突然提到孩子?还说了一大堆话?” 程奕琪噎了下,她最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不接受王若愚是为了两人好,与其 将来痛苦,不如现在一刀两断。“我是说,阿哥和阿嫂可以生个宝宝了,妈妈你就 不要回上海了,留这帮忙带孙子。”韩英不想干涉儿子的生活,“生孩子这种事要 顺其自然,自己想要时再生。不过要是你们需要帮忙,我肯定留下来。” 婆婆虽然说哈子由他们做主什么时候要,但陆念感觉,可能婆婆短期内也不想 回上海,如果有个理由让她心甘情愿留北京,那无非是帮忙带孩子。但是,陆念要 问自己,做好准备了没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