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王若愚自从上了班,早晚挤在地铁里,突然有了回归主流的感觉。没想象中困 难,上班做事,下班多了同事做朋友,周末去超市看看,空下来发短信给程奕琪。 程奕琪不敢回应,万一这人这回的目的又只是想扯平,她岂不是送上门去找没 趣。 两人像决战紫禁之巅般迟迟不出手,惹得旁边的看客都急坏了。陆念妈支持王 若愚,韩英虽然觉得这男孩不错,但要定了是他,那真的是回不去了,难道以后就 待在这个干燥的城市了?陆念因为程奕文对王若愚有种莫名的反感,也不出来表示 支持。 然而王若愚实在是热心的好人,一听说陆念的事,赶紧又联系了个专家。要不 是妇科他不方便去,否则肯定仍要陪同的。 走到医院门口,陆念的腿就有些发软。程奕文倒不是那么着急想要孩子,原因 很多,年纪不大,两人世界还没过够,生活不算稳定。只不过既然陆念想要,他作 为她的另一半,应该也必须做出言语和行动上的支持。说到底连陆念也没急着想生, 只是程奕琪的几句戏言让她感觉想先做好怀孕的准备而已。谁知道这一检查出了问 题,害她这段时间辗转反侧,一定要在生得出的时候马上生。 程奕文让陆念坐下来,自己去排队挂号。他不放心陆念,时不时回头看,而每 看一眼,他就觉得陆念低头坐在那的样子楚楚可怜。 要不不看了吧,顺其自然?这念头只是闪了下,自己的妈哪,虽然现在说得好, 但也很难保证以后不出声音。程奕文是知道韩英的性格的,坚韧不拔,也不允许子 女轻易放弃。最关键还是陆念,程奕文感觉这段时间她想生的愿望特别强。如果她 想要,那怎么劝也是没用的。 看着陆念做术前准备,程奕文觉得嗓子里干巴巴的,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 反而陆念镇定下来,反正要受苦,不如放松点,免得吃更大的苦头。 幸亏这场苦头没白吃,一侧略为粘连,另一侧完全没问题,肯定不影响生育。 医生笑呵呵地说:“好啊,一个北京一个上海,隔得远对优生优育有好处。不 要有思想负担,肯定没问题。民营医院的诊断嘛,你们都知道的,有营利的考虑。” 陆念走出医院时,本想立马赶去那家民营医院痛骂医生,但走在金灿灿的阳光 里,心头的愤怒慢慢散掉不少。被吓了一场,也哭哭笑笑了,幸亏在考验面前,丈 夫、婆婆、小姑的表现都太好了。没这场风雨,她还不知道原来婆婆的心肠没嘴巴 那么厉害。 没有身体上的后顾之忧,还需要马上准备要孩子吗? 陆念那股拧着的劲,突然就松了。前几天程奕文安慰她时,说了很多没有孩子 的好处,怎么现在想起来,觉得说得很对呢。她忍不住要取笑自己,简直说一出是 一出,转变太快了。“至少等办过喜酒再说。”陆念想。 没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韩英,她一上午茶饭无心,又怕自己跟去医 院会引起媳妇反感,接到程奕文报平安的电话才放下心。结果出来了,她高兴之余, 恨不得去找那家民营医院的麻烦,“告他们,看他们以后还敢乱说,搞臭他们,到 中央台去曝光,免得再有人上当。” 看着生猛的婆婆,陆念暗自抹了把汗,“要怪也怪我,去这种医院看伤风咳嗽 也罢了,不知当时我哪根筋搭上了,居然跑去看妇科。” 韩英安慰道:“你年纪轻,哪能知道社会上的黑暗。但以后再有什么事,先和 我们商量着来。你妈妈和我,虽然不敢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可经历至少比 你们丰富。听一听我们的意见,也不会耽搁你们的事。” 程奕琪在旁边忍住笑,摆老资格了,要是听了你的,说不定也没今天的婚事了, 所以还是就真的只是听一听吧。 按照韩英的安排,既然在两地,办在上海的喜酒是白天游园餐会,晚上正式宴 席。加上陆家重要的亲戚,去上海的人可以组支团队,程奕文看着手上的名单,冒 出来句,“要不要改两班飞机走,免得鸡蛋都在一篮子里?” 韩英好气又好笑,“不许胡说八道。”但陆正兴头回认为女婿说得有道理,非 要坐火车。他坐了火车,其他人不好安排,最后大部分人改了火车票。只有程奕琪 和王若愚因为工作关系,时间凑不上火车时刻,才坐飞机去。 程奕琪听说要和王若愚同个航班,有些不自在,因此早早地上网订了自己的座 位。偏偏巧得不行,她上机后刚坐定,看见王若愚边对座位号边走近她,竟然他的 座位就在她旁边。到这种时候,程奕琪也只好笑了笑,“很久没见。” 有段时间没见,王若愚的样子变了点,还真是陆念说的“打扮得人模人样”。 程奕琪提起了心,谁知一路上王若愚没口若悬河侃个不停,似乎根本没有他说 的为她改变的意思。她放心之余,难免又失落起来,难道男人的热情只有短短几个 月?但果然此后的两天,王若愚对她是客客气气,只差没用程小姐来招呼她了。 所有的婚宴,不管安排得多周到,仪式多简略,新郎新娘总会累成一摊泥。 喜酒当天酒店送一间新人房,陆念在浴室里冲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自己折腾回 无脂粉状态,出来后倒在窗边的榻上,奄奄一息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还是老样子,灯火璀璨,浦江两岸高楼的霓虹遥相辉映,江上彩船缓缓而过, 把城市照出了不夜天的样子。这番景色,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但今天却有了不同的 滋味。陆念想,看来婆婆是对的,办过喜宴,在众人面前互相承诺相守一生,让她 心里的感觉和从前不同了,仿佛这里不再是不相干的地方,而是自己另一个家了。 程奕文喝多了酒,进门就倒在床上睡着了,此刻呼吸平静,睡得正香。 陆念独自躺了会,想睡下时才觉得程奕文酒臭惊人,要这样做整晚枕边人,除 非鼻子突然失去功能。她轻轻拍他的脸,“起来洗澡。”程奕文睁开双眼,定定地 看了会陆念,莫名其妙地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枕在她腰上,竟又睡着了。陆念好笑 又好气,捏鼻子拉耳朵的事全做了,最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程奕文,起来洗澡!” 居然产生了奇效,程奕文默不做声,爬起来就往浴室去了。 陆念听着里面哗哗水声,才安下心来。她错过了觉头,加上不习惯酒店的床, 翻来覆去没睡着。半小时后水仍在流,陆念打开门看去,程奕文倒在浴缸里睡得呼 呼有声。少不得她又施展狮子吼,才把人叫起来。 陆念忍了又忍,在心里下了无数次剥夺程奕文终身喝醉权的命令。也不知在什 么时候,她也睡着了,直到她妈打电话来,“我们在等你们来吃晚饭,什么时候到?” 陆念抓到手机一看,竟已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多,他们睡了这么久? 她赶紧拍醒身边的程奕文,“起来。” 谁知他翻了个身,反而把她拖进被窝,仍然睡得倍儿香。陆念也算拿他没办法 了,乖孩子偶尔赖床也是能理解的。她静静躺在他身边,轻轻摸他的脸。程奕文的 眉毛十分挺秀,睫毛也长,上唇微厚。 然后……陆念一把拉住他的面颊,“醒了还装睡,快给我起来!” 难怪婚前是座上观音,婚后都是母夜叉,陆念哭笑不得,女人婚后的强悍也都 是被男人逼出来的。太不像话了,在她满心爱怜时,对方在耍赖皮,以为自己是孩 子吗! 程奕文小心翼翼看着老婆的侧脸,她在生气,火还不小。 他念念有词,“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陆念说:“光说对不起是没用的,快保证以后不再犯,要以后起得比我早,睡 得比我晚,家务全你做,挣钱都归我。” 程奕文说:“好。” 他应得痛快,陆念呆了呆,“其实我只是开个玩笑,家嘛,还是两个人一起撑。” 程奕文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不过我也愿意。” 可惜这种温情时刻,随即被韩英的电话给打断了,“文文,怎么还没到?” “马上,快了,立刻。”程奕文拉起陆念狂奔。 程奕琪不得不陪王若愚逛了回街,其他客人年纪都不轻了,全跟着韩英去了城 隍庙。剩下王若愚想去最有上海味道的地方,地陪工作自然由程奕琪来做了,她把 他带去了南京西路,从静安寺走到南京西路和威海路的交界处,然后又去了静安别 墅。 这片拿旧式住宅开发的商业点,全是弄堂小门面,走几步就能看见描画的小广 告牌,“吃了还要的最好三明治”、“上海最好的丝袜奶茶”。王若愚忍不住咧嘴 笑了,“自吹自擂,三分颜色开染坊。”他开口嘲笑,让程奕琪找到了过去的王若 愚的感觉,立马回敬道:“依我看,钟鼓楼那些小酒吧也高明不到哪儿。搞套小房 子,摆几张旧桌子,杯底一口的百利甜卖三十八,黑心透了。”王若愚说:“愿者 上钩,人家逗的就是你这种爱玩情调的假小资。”程奕琪说:“你高明,干吗非要 看上海味道,城市有啥味道,天南地北都差不多,当然上海就是比北京调调好,够 雅致、够海派。”王若愚说:“我不这么认为,所以留在北京,那是我的家,难离 故土;不像你,又说北京不好又跑了来待着。” 程奕琪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拔起脚来就走。阳光透过树枝照下来,身边渐渐 人潮如海,她觉得自己是不喜欢上海的,因为从小被要求出类拔萃,做错了事、说 错了话都会被妈妈骂。出了国才大大地放松了,发现做人无须那么紧张,然而已经 成了习惯,无须别人提醒,自己也时时注意着不能出格。 太累了。 所以看到自由自在的王若愚,她又羡慕又厌恶他,怎么有人能活得这么舒服。 王若愚追了上来,“生气了?我宁可你生我的气,也不要对我不理不睬,像对 着陌生人一样。”倒打一耙,程奕琪气道,“难道不是你把我当陌生人吗?在飞机 上跟不认识我似的,整整两小时的航程,前后只说过两句话,‘给’,‘不客气’。” 王若愚委屈地说:“是谁看见我上机就低下头,还转过头看窗外,好像这样我就能 看不见你似的。”程奕琪一字一顿,“你还放我鸽子呢,说要和我扯平。我哪敢再 跟你重新开始,万一你又是想跟我扯平呢?我不敢,遇上小气巴拉的男人,我躲得 远远的还不行。”王若愚说:“我不是怕你觉得对不住我,吃过饭就一刀两断吗? 所以要找点事来让你气一气、恨一恨,好记住我。” 两种思维!他说的全是人话,但程奕琪认为更是废话。她气极反笑,“我不懂 你的逻辑,我只知道,你伤害到我了。” “我道歉。”王若愚看程奕琪无动于衷的表情,补充道,“任你罚。” 程奕琪冷笑,“我什么东西没有?要罚你干什么?” “你没男人,罚我做你的男人算了。” “你……无耻!” “我哪无齿了。我满嘴都是齿,一个都不带蛀的。你瞧瞧。” “滚。” “大街上我要是滚动着走,别人会当我表演行为艺术,我基本上还是个害羞的 青年。” 这季节在北京早已黄叶飘零,但在上海,因为纬度不同,晴天时仍停留在初秋 的好时光,偶尔有几片法国梧桐叶掉下来,很快就被经过的车辆卷起的风给带走了。 王若愚走在程奕琪的身边,觉得这城市也很神奇。既有程奕琪般精致剔透的女人, 也有穿着睡衣蓬头买菜接孩子的,就像豪华的恒隆背面是陈旧低矮的旧楼,但排在 一起,居然有种异样的协调,看上去一点也不突兀。 这天程奕文和陆念住回了家里。上次跟婆婆扯翻脸,她哭着要回北京,才有和 程奕文一起走的事,陆念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不知当时怎么和婆婆相看两生厌,让 程奕文夹在当中难做。后来婆婆和她是看久了习惯了,还是程奕文调解的作用呢? 陆念摇头,扔掉那些想法,反正她是想开了,既然接收了程奕文的优点,就得连他 其他的一起收下。 吃过晚饭关上门各自休息,被子是婆婆新洗过晒过的,有股阳光的清香。陆念 深深呼吸,还是家里好,比酒店舒服多了。她突然想到领结婚证那天婆婆给的安全 套,当时被他们放在床头柜里,打开抽屉,居然仍在。 两人惊讶对视之余,陆念感慨道,“咱妈也算个神人。买卖珠宝古玩也不见她 皱眉,请客时又大方又得体,偏偏在这种事上想省钱,能省多少啊。”程奕文不想 批评自己妈,“不花钱的东西都是好的,要不咱们试试,说不定就试出来了。” “呸。” 第二天早上,程奕琪起来没事做,整理自己的房间。虽然她两年没在家,韩英 还是把房间收拾得很清爽,书桌上没什么灰尘。程奕琪把从前那些爱看的书收到书 柜里,再把桌子挪出来点,好把笔记本电脑的线排到里面去。这时“嗵”一声,从 桌子和墙之间有东西掉下来了,程奕琪弯腰捡起来,是拿来做镇纸的木头小狗。 程奕琪知道母亲的小摆设大多是值钱东西,也不敢直接用湿布擦,先拿出去问 清洁方法。韩英接过一看,竟然是自己找而未得的小狗,蒙了层灰,没想到卡在缝 里,害她和媳妇还拌了场嘴,也是因此儿子才跟媳妇去了北京。亏她当时认定是陆 念见物心喜偷偷收起来了,后来相处中觉得她也不像那种贪小便宜的人,偶尔也纳 闷儿木头小狗怎么会不翼而飞,却没想过原来仍在那。 韩英心思复杂地把小狗擦净了,却不知道要不要跟媳妇提这回事。她拉不下脸 向小辈道歉,要么不知道,知道了还昧心不说事实,也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所以最 后她把小狗仍然放在书桌上,要是陆念看见,跑来质问她,那再说声对不起吧。 陆念当然有看到那只失而复返的木狗,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都是一家人, 当场争个你错我对也没意思。”陆念妈说:“对。咱们该争的争,小事嘛就别放在 心上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谁没个牙齿磕嘴唇的时候。针尖对麦芒,难受的不是 你丈夫她儿子?而且没这事,你也不好说回北京,所以因祸得福了。”陆念想那也 是程奕文靠谱啊,要不是他决定下得快,没准就散了。她问自己妈,“昨天你们买 了什么?”陆念妈喜滋滋地说:“你婆婆给想办法打了个大大的折扣,我们都买宝 石了。不过她说,买金子也不错,所以我给你整了个大龙凤镯,还有以后给外孙子 的金锁片。” 外孙子……陆念感觉那是很遥远的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