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87年8 月31日星期一) 星期一,当江雨烟匆匆赶到教室,恰逢15分钟的早读时间,满屋朗朗的读书声。 她最喜欢这个充满朝气、令人振奋的时刻了。咦?夹道怎么变得宽绰了?原来中间 两大组的课桌被并排贴靠到一起了。 “雨烟,在这儿哪!”初阿云在第二组、第三排上向江雨烟招手。 “拜托你老对儿,快一点进来!”初阿云吃力地撅起椅子的两条后腿道。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江雨烟很是奇怪,忙提起裙角往里迈,不料一脚踏 到一块软乎乎的东西上,那东西在脚底挣扎了两下并未挣脱,当江雨烟意识到那只 穿着单布鞋的男性脚板此刻正承受着自己的体重时,她慌忙跳了开去“呀,对不起!” 那不知姓甚名谁的男生闷声闷气、一语不发,只是略带腼腆地将那只受伤的脚 收回。 “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江雨烟站稳后又十分诚恳地向他道歉。 “没关系。”他低声说,目光始终盯着手中的书。 江雨烟抽出椅子坐下。 初阿云趴在桌面上笑得不能自已,好容易才止住“老对儿,你这一脚跺得真够 勇猛。” “谁让他伸越了界。”江雨烟红着脸悄声道,“你怎么占了这么个位子?原先 靠窗子坐多舒服。” “是老师安排的,喏。”初阿云指了指课桌的左上角,那儿用粉笔写着该座主 人的名字。 “原来老师重新排座了。”江雨烟说。 “想不到他还挺够意思,居然没把咱俩分开,是吧?”初阿云说。 江雨烟没再言语,掏出书开始朗读。 上课铃响了,英语老师于月已经登上了讲台。这位俏美、苗条、伶俐的女老师 来自于外国语师范学院,年龄虽稍长,形容却仍似一名女高中生。为了树立与维护 师长的地位和形象,她除了教学讲求质量,平时总是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Class begins!Good morning everyone.” “Good morning teacher!” “Sit down please !” “现在,提问背诵课文。”老师翻开花名册,室内是一片紧紧张张、唏哩哗啦 的翻书声和嘁嘁喳喳的念诵声。 初阿云压低头“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叫到我。行行好,老对儿,一旦我真的落 了难,你可千万别袖手旁观啊。” “沈涵,背诵第二自然段。” “万岁万岁……”初阿云长长舒了口气。 江雨烟只觉得身旁一阵“吱吱嘎嘎”的椅凳挪擦声,那个位于她左邻的男生略 带矜持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他被提问到了,刚刚挨了踩,现在又被第一个揪起背诵最难的段落, 想必是自己把上星期六的晦气通过那一脚传递给他了。”这样想着,江雨烟忍不住 要发笑。 沈涵合上书,开始背诵。 江雨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看起来羞口羞脚、木讷钝涩的男生,他的 口头英语竟是如此地标准、流利而又抑扬顿挫,他的神情是那样地镇定、坦然和自 信。 “Good,very much !Sit down please.”英语老师显然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 那个男生谦虚沉稳地坐了下去。 “哇,啧啧,真看不出,这位闷头闷脑不爱坑气儿的家伙竟是一大”天才“啊。” 初阿云说,一边伸长了脖子去打量他。 “初阿云,接着背第三自然段。” “啊?上帝,真是罪过!”初阿云抓耳挠腮,磨磨蹭蹭地离了座,竟忘了第一 句,低头翻书,越急越找不到地方,江连忙用笔勾划给她看。初阿云吭吭卡卡地背 一句、扫一眼书,背两句、得江雨烟提个醒儿。老师早已一脸的不满与不耐。初阿 云总算厚着脸皮连将就带凑夫地背完了这一段。于老师蹙着眉心瞪了她好一会儿, 才沉着脸快速说道“Sit down!方潇瑶,重背这一段!” 初阿云红着一张柿子脸沉沉地坐了下来。 “怎么背得这么费劲,这一段多简短。”江雨烟小声责怪她。 “人家的功夫都下在第二段上了,谁想到这么倒霉,偏偏给提搂背这一段了。” 初阿云沮丧地嘟囔道。 “下面的同学,肃静一点!”于老师用黑板擦敲击了一下讲桌厉声令道,屋内 顿时鸦雀无声。 “方潇瑶,你把书合上,身体别弯到桌子上,站直了再背。” “But ……嗯,But in fact ……in fact ……嗯……喂,下面是什么?”方 潇瑶碰了碰同桌。 钟笑欲开口相告,老师发话了“其他同学最好请你免开尊口,往下背!” 钟笑只好规规矩矩地紧闭其嘴,并乖乖地将书合上。 “笨蛋,把书打开!”方潇瑶压抑着喉咙吼道。 钟笑猛一个机灵,机械地打开书,一抬头,正好撞上老师那两道忍无可忍的目 光,立即又胆战心惊地合了上。 方潇瑶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张口溜达出一句与本文毫不相干的英语俗语来“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 !(患难朋友才是真正朋友!)” 于是,一顿不可避免的大笑爆发了。 这个男生可真够滑稽,江雨烟心想,正欲回头去识一识庐山真面目—— “啪!”老师重重击了一下讲桌,怒形于色地质问道“你们笑什么?难道他的 表现值得你们支持和称道?!”见老师发火了,江雨烟立即敛颜低眉。 “方潇瑶,你也太不象话啦!别自以为挺幽默。上学期英语学得就漫不经心、 一塌糊涂,这学期还这样调儿啷当,不求上进!不要把功夫都下在数理化上了,你 可以去了解一下,有多少人尝过偏科、瘸腿的苦头,尤其是忽视了外语!课后把课 文全篇抄写两遍交给课代表检查。下节课我还要提问你,坐下!提问到此为止。” 晚自习,江雨烟在专心致致地答一份刚发下来的五页密密麻麻的英语测试卷。 她得尽快把它做完,以便于核对手头这份即将被传送给三班课代表的答案,她已经 抄了一份答案贴在前面的墙壁上。 初阿云大概因为英语课发挥得太差的缘故,今晚表现得异常用功,整个人出奇 地文静,好象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耳根难得一清净,江雨烟的学习效率自然提高了不少。她那弧度美好的双颊因 精力极度集中而呈现出浓浓的粉红色,一对黑宝石般的亮眼珠儿晶灵有神地追随着 握笔的纤手在印满深蓝色字迹的卷纸上来回地游移着,额前一帘齐眉刘海儿在微微 作颤,手中忙碌着的笔杆宛如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欢快地舞跃着。 最后一道大题是阅读理解。做这种类型的题,最令人头痛的莫过于遇到一连串 的“绊脚石”、“拦路虎”——生词。每逢此刻,江雨烟就会埋怨自己又忘了要妈 妈给买一本英汉词典。 左前方的桌角上稳稳当当摆放着一本外皮精致的英汉大词典,可惜它的所有权 与己无缘。她瞟了一眼词典的主人——那位在英语课上的表现令她刮目相看、被阿 云称为“天才”的男生,他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地在答这套英文卷。开口跟他借 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看他那沉静、斯文的神态,应该是比较谦和近人的吧?可 是,不到万不得已(诸如今天早晨),她江雨烟是从不主动跟男生搭茬儿的,尤其 是生疏且给人直觉挺有那么一股子内涵的男生。 这时候,那男生停下笔,抬起头来,将手中答完的卷纸竖起,在桌面上理了理, 同时较隐蔽地朝江雨烟的卷纸上瞄了一眼,然后起身到前面去对答案。 江雨烟立刻将注意力投放到自己的卷子上,心想:绝不同他借词典!瞧他那一 连串的举动,分明是在显示他的高水平——不翻半下词典,第一个做完试卷。哼, 还不知道正确度如何呢。 当江雨烟答完最后一道题,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了。她正准备去送答案,耳边响 起一个稍嫌拘谨的声音“老师给的英语答案能借看一下吗?” 江雨烟抬起眼帘,一位俊秀宁淡、温文尔雅的男生占据了她的视线,呵,居然 是“天才”。他那蕴含着谦诚的双眸犹豫了片刻,终于避开她的目光。 “墙上不是贴着吗?”江雨烟疑惑地问,望了眼他桌上刚从墙上对过的卷子。 “我想看一下老师给的那份。”他低垂着目光,声音里衬着几丝紧张。 “怎么,我抄的那份信不过?”江雨烟平静地问道。 “不是,不过,有几道题的答案……好象不正确。”他脸孔红得厉害,低头盯 着自己的卷纸,有些语塞道。 江雨烟将卷起的答案纸摊展开。 沈涵在选择题部分查找了一番,手指停留在一道题上。 江雨烟跟着去研究那道题:答案是C ,没错啊,“在树上”就应选介词“in”。 他的手指又划点到下一题。 她再检查这一题:答案是B ,也正确,“在公路”上也应用介词“in”。她扬 起头来审视他,他有些窘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测卷,又眯起眼睛仔细去看她手里 的答案。 江雨烟将答案轻轻向他移近了些,他微拧起眉心紧张、认真地核对起来。 “老对儿,我要回宿舍,下节自习不上了。”初阿云拉了拉江雨烟的胳膊说。 “哦,为什么?” “我头疼。”初阿云疲乏不堪地用手捧着脑袋道。 “很严重吗?”江雨烟摸了摸她的脑门,“真的,挺烫,我送你回去吧,你等 一下。” “不用了,老对儿,不致于昏倒在操场的,待会儿班长回来,替我请个假吧。” “我床头的小盒子里有感冒通,你回去吃两片。” “好的,下了自习快点回来,我走了,老对儿。”初阿云一摇三晃地走出了教 室。 江雨烟回过头,只等待“天才”发表见解,却见答案卷纸早已被平平整整放还 到自己桌上,而人家呢?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继续他的学习去了。这个人,可真 有点莫名其妙。 江雨烟轻轻摇了摇头,拾起卷子往外走,刚要出门,脑子里猛然跳出一个问题, 赶忙去看墙上自己张贴的那份例卷:果然,有几道题的答案被自己给抄串了,不过, 这些错误的红油笔答案已经被谁用纯蓝墨水笔逐个勾划掉了,并在旁边改添了一列 清晰、工整、与正确答案完全吻合的答案。是他?江雨烟的面颊一热,对了,他叫 ——沈涵。 送了答案回来,教室内的气氛明显活跃了不少,大多数同学三个一堆、两个一 伙津津乐道地在谈天说地。半个小时的课间休息足够过口瘾的。江雨烟回到座位上, 注意到那个沈涵仍在埋头埋脑写算着什么,真够刻苦啊,想对他言声谢语,可就是 开不了口。阿云不在,还真挺闷的。对了,差点忘记给她请假了——唉,又一个 “万不得已”的“主动”。 班长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他是江雨烟原班的团支部书记,虽然个头不高, 但貌若秀竹、气质出众,很有股子魄力。见江雨烟来到他的桌前,便停止与同桌的 交谈。 “初阿云让我向你请个假,”江雨烟说,面对着气度非凡、神采奕奕的班长, 总觉得他仍旧代表着原高一、三班,虽然原本生疏,眼前却倍觉亲切。“她身体很 不舒服,下节自习就不来上了。” 班长点点头道“如果她需要护士,就连她”老对儿“的假一起请了吧。” 江雨烟微笑着走开。 “等一等,江雨烟。”班长急急地追来一句话。 她又折了回来,秀眉间隐着淡淡的疑惑。 “下周该咱班负责布置板报,我想,能肩负起这项使命者非你莫属。”班长笑 咪咪地说。 “不行不行,我无法胜任。”江雨烟睁大眼睛,连连推辞。 “无法胜任?过去咱班元旦晚会的板面不都是你布置的吗?”郑俊竹的眼睛睁 得更大。 “那只是随便涂涂抹抹,怎么登得了大雅之堂。” “我认为可以,老师不也夸奖过你画得不错吗?” “老师那是在开玩笑,我真的不行,你还是让别人来吧。”江雨烟面露难色。 “你就别谦虚了,我说行准行。”班长肯定而霸道的。 “我也相信班长物色的人选绝对不会错,一定拿得出手!”班长的同桌付禾干 脆地说。 江雨烟没再推脱,羞红着脸默然走开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课桌上放着一台银白色双喇叭录音机,还有一盘磁 带。 江雨烟正纳闷,那位沈涵开口相告道“英语老师送来的,要你明天早读时间放 给同学们听。”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胆怯,声音里总是嵌着一丝局促。 “是这样,谢谢你。”江雨烟很礼貌地说。 “没什么。”沈涵低声回应了一句,便埋首做他的习题。 江雨烟把录音机挪到初阿云那半桌面上“对了,谢谢你帮我改正了英语答案。” 沈涵抬起头来,先是愣了一下,既而嘴角弯起一个沉静、友好的微笑“没什么。” 江雨烟坐下来,感觉心情很好,想起胡乱答上的“阅读理解”,便不由自主又 瞄上了左上角的大词典。他不象是个喜欢嘲笑的人,她这样想着,终于开了口“你 的词典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他非常痛快地将词典推至她的桌角。 “谢谢。”她笑意盈盈。 “没什么。”他说。 他真爱说“没什么”,她想。 “那盒英语磁带先借我听一听行吗?”沈涵突然问。 “给你。”江雨烟毫不犹豫地递给他。 “谢谢。”他说,声音轻松。 “没什么。”她说,突然想发笑。 正在这时,“啪!”地一声,一个飞转的物体急速旋落到江雨烟的桌面上,拍 扇起的风浪倏然掀起她的刘海、掀起她的睫毛、掀起她那张受惊的小脸。 这不懂文明礼貌的一举乃夹道上那位雪白的衬衫下配条藏蓝色西裤、身形单薄 而修长的男生所为。只见他那慧黠明澈的眼眸透着抹玩世不恭,直立高挺的鼻梁顶 着份自命不凡,轮廓分明的嘴唇衔着丝轻狂不逊。 江雨烟又惊又恼,实在弄不清这位貌似端雅的男生怎么会如此粗鲁无礼、表里 不一。 江雨烟瞪视着他,费解又怨怒。 那个男生翻了翻白眼,吹了吹自己额前的一缕发丝,竟不以为然、毫无歉意地 掉头而去。 这时,上自习的铃声响了,江雨烟只好压低视线,一个陌生的笔记本正歪歪斜 斜地躺在她的课桌上,空空的封皮上,只写了一个大大的、龙飞凤舞的“方”字。 翻开它,只用了两页,上面写满了密集而有秩的英文。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