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师徒 十月二十五日 帜工从黄山出差回来,带回许多照片,小西正欣赏,一边和帜工说话儿,门外两名女 工把零件搬进来检测,这里有一台探伤机。 喂,你们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们不允许在这间屋干活吗?怎么不听呢? 科长让我们来。 去给你们科长说,就说我说的,不许你们在这干活,象什么话! 两位姑娘却并没动身,没理她。帜工只好自己走过去,亲自动手,把零件搬出去,她 气冲冲地返回,低身在水池边洗手。小西看到这一幕,刚才聊天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怦怦跳起来,果不其然,帜工回到藤椅上,还没坐稳,便对他说。 小西,你这台复印机也要搬呢,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搬哪儿呢? 那我不管。 正说着,旗师傅生机勃勃地进来,没理小西,只掀擦眼镜,同时和帜工打招呼。 怎么样,出差这几天? 还可以,刚才我还给小西讲,我说你这台复印机要搬走,以前旗师傅和我是老朋友, 现在旗师傅退了,我也不希望它还留在这里,气味那么难闻!怎么样,旗师傅,我们是老 朋友了,你不会有意见的,对吧? 旗师傅反应很快,爽朗地说。 当初我跟他讲好的三个月,现在差不多了,我还管这些干什么?他搬不搬是他的事 情,我才不管这些呢,哈哈。 听见了吧,小西?其实买这台机器也有我的钱,从我实验费里拿了。 小西脸又沉下来,嘴角下弯。旗师傅潇洒地戴上眼镜,扬颌微笑。一股怒气从小西肠 中直爬上来,好象一条毒蛇穿行,连一向低弯的眉也扬起来,用一种冷冷的眼光看师傅一 眼,旗师傅愣一下,起初没反应,随后渐生反感,可惜已经迟了,徒弟又把头低下去。双 方宁愿让什么东西荡然无础,旗师傅无所谓,语声大。 小西听了转身就走,不想再管复印机,你们要赶我走,那随你们便吧。旗师傅确实向 领导反映了小西存在思想问题,只没得到答复,他便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词典中,大致要 完成了。 十月二十八日 小西整天无人理睬,又不敢擅自窜门,帜工那里也不敢去了,心中一天天积存起压 力,竟觉沉重。 今天,他实在觉得忧郁,便下楼到技术科去,在技术科门囗听见有人议论,一会儿就 又感到寒冷。 他整天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干,据说还常挑是非,现在复印机又被他弄坏了,帜工要 赶他走,看他怎么办? 小西站门边听一会儿,忍不住悄苍幽邃,钻出蛇洞,细细声音问道。 机器是我弄坏的吗? 一屋人都愣住,有人已开始偷偷笑起来。旗师傅猛回头,看见自己不争气的徒弟,他 顿时怒不可遏,将手中抱的一堆纸页高高举起,奋力摔地,纸页好象炸弹,飞散四处,歇 得满屋。 不教了,不教了,教什么教! 旗师傅把脚一跺,使尽全部力量呐喊,好象他一生的委屈都在这一喊之中。小西不为 所动,冷冷看这一幕。旗师傅见这招没用,心急手慌地弯下腰去,竟爬到地上捡那些纸页 去了。 周围人立马围涌上来,将小西团团包围,唾沫溅满他脸。 小西呀,你怎么能对师傅这样说话呢? 小西呀,你师傅待你多好,象待亲儿子似的。 这是厂的副总,当领导面与师傅顶撞,成何体统? 有人还在旁边拉拉扯扯,小西被他们拉得东摇西晃,几乎摔倒。 快向你师傅道歉吧,你师傅宽宏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快。 他挣扎着,从人群中望出去,旗师傅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拍打大衣上的尘土,雪白 脸涨成通红,小西想起师傅不愉快的一生,好象一块烙铁印在他的额际,轮到自己让步, 不由伤起心来,几乎要落下眼泪,却又变得慷慨无比。 旗师傅,我向你道歉。 声音小了,你师傅听不见。 旗师傅,我向你道歉! 小西大声喊出一句,羞得连耳根都烧红,他低头转身,急急走开。 回到办公室,心情仍未能平静。柳枝和习师傅都安然坐在房间深处,各寻其事,只等 下班。他却担心自己脸色,不知脸色是什么样子?不过那一定非常不可靠,索性他把脸伏 在掌中,体内气血急剧奔涌膨胀上来,闻到一股柳木的细香,实难以平静,忍不住起身又 走出门去,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刚才站立的地方。似乎注定的悲剧,想这一生都已发生, 怎能换回? 旗师傅已经好了,依然在那里讲故事,而他,小西,则依然是故事永恒的主角。 一屋人看见小西又回来了,都有些惊讶,也感到有些难堪,可是竭力掩饰,也好象什 么事情也没发生,以至于旗师傅长时间没有发觉,背对着他,依然在滔滔不绝,热情不已 地讲下去。 小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无心观赏,也无力停留。深秋的寒意包围他,在他身周 悄悄回旋。他难以突出重围,他皮肤起一层轻微的颤悚。脑中掠过伤感往事好象玻璃上的 鸟像,怆然的一低头更使他忧伤和疲倦,以至积重难返,如同落叶飘零。一瞬间,旗师傅 忽然停住,小小心心回过头来,与小西目光相遇,一如初见面时。这一瞬间,两人都凝立 不动,旗师傅的目光或有迟疑,小西的目光却是深湛。 旗师傅,对不起。 他又说一遍,声音喑哑。 旗师傅推了推眼镜,也显出十分庄严,抿紧嘴巴,不值一答,随后竟把脸转过去。一 屋人一言不发,吭也不吭,象冻结了。 小西向四周围看看,没一个人上来和他说话,都把他望着,象等他发什么指示,他也 有些迟疑和彷徨起来,转身走了。 晚上,在门卫值班室拨通了旗师傅家的电话,他心怦怦跳起来,接电话是女的,可想 是他爱人。 旗师傅在家吗? 你等等。 喂,我是。 我小西。 嗯,何事? 他在电话这头,想就白天之事向师傅做一个诚心诚意的道歉。可是突然间,不知怎 么,象是有什么东西把喉咙卡住,任怎么努力,就是说不出话来。 小西,有什么事请讲。 他还是吐不出一个字,只握着话筒急,眨巴眼睛,手也不停颤抖。脑门发山洪,胸间 顿有十米高大浪起落,一会儿抛出千万朵浪花,一会儿却又空洞无底,那浪把脚跟下大地 窜动起来,使他晕眩,使他没了情感,使他窒息。他被卷进深渊,世界不见了。 这样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好不好? 好。 放下电话,回到宿舍,躺身床上,睡不着了。 半梦半醒之中,那世界原是一片洪水。那水,那波涛,那漂泊,不断从他眼前经过, 一如水国毁灭。他心疼痛,他无能为力,背部只感到秋寒冰凉,针肌剌骨,还未建立,怎 生毁灭?荒唐啊。那夏天洪水却一望无际,几支树梢头挣扎水面,那无色透明水波,呈圆 弧直涌天边,形成时光之河,把他劈成两半。他不断呛水,他感到又一次绝望,放弃求 生,没了希望,只任波涛载送,且沉且浮,眼角不禁流下热泪。 十月二十九日 早晨起来,头有些疼,心却还好。他脚踩在厂区排水沟的石板上,这些石板正傍着香 樟树,秋叶羽羽,他在树下行走,一边若无其事干啃馒头,等爬上五楼,馒头也吃完。打 了开水,坐在自己位上。她来了,她真美!她那明亮目光明确向他望来,举止竟有一种温 情!莫名愈合他体内创伤,在他感激的记忆里,一种娇软把她更换,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 女孩。 他目光已被她所吸引,没理由,没伤心,也没痛苦。他思维慢慢集中,渴望生活,全 身也兴奋起来。她一颦一笑间强烈的青春,感觉已落入他心,爱情已生根开花,以至冬天 还没到来,他却以为春天来了。 听说你和你师傅吵架了? 还没坐稳,她就正冲他笑他问他。他有些失望,不觉表露,微微一愣,不过这份心境 很快会过去,谁假谁真?反正也是重复。她用探究的目光望望他,那目光多么安稳,望他 的那张脸是多么温暖!他简直不用多作解释,便知道自己厌弃她,但也爱上她!那美丽光 洁的额头犹如瓷瓶,那富有弹性的脸颊,越想越嫩,那嘴唇和鼻子,没丁点刻薄,却似满 含同情的学生时代。她圆圆眼睛望他的时候曾多么专注,甚至能从那里面看见他自己的故 乡和青春,小西长久没有作答。她却渐渐似有迷失,慢慢垂下头,一绺秀发跟落下。 旗师傅比平常来得早,他从容不迫大摇大摆地走进屋,衣履鲜亮。小西立刻想着是不 是马上开囗向他道歉。柳枝笑着大声问旗师傅,语声中竟带有幸灾乐祸的味儿。 旗师傅,听说小西昨天和您吵架了? 说完她飞快看小西一眼,小西脸上毫无表情,习师傅则有些惊讶。旗师傅愣一下,意 识到发生什么,望着窗外,有些空洞地说。 昨天么,小西已经给我道了歉,晚上又给我家里打了电话。 说罢耸耸肩,也看小西一眼,柳枝又看小西一眼,有些轻蔑,那热情也随之冷淡下 来。 十一月二日 节日广场上,中心喷泉已经开启,高高的水柱奔腾不已,周围边上摆满各色秋花,彩 旗猎猎,一大群带领巾的孩子,一齐释放了五彩气球,上升到充满秋光的空间里。高天上 一两处云彩,一群鸽子从秋寒的楼宇间飞过。短风长风,将路边少女的裙子偶尔吹起,形 成刹那惊喜。人们赏心悦目,在广场散步流连。 小西在广场上遇见小月,两人很快分开,他到书店看会儿书,然后到工人文化宫去。 这是一座民族风格的建筑,走进大厅,看见厅里厅外排满游戏机,一群群孩子投入钱币, 专心致志玩游戏。在里面院子,则是一副副草绿色台球桌,生意很好。小西楼上楼下看一 遍,有美容院,按摩室,性门诊,摄影室,射击厅,棋牌室,图书馆,夜教室。舞厅录 相,画廊旅行,不一而足。最底层的一个阴暗角落,他找到一间房子,门上钉着健身房三 字。 这就是我要找的。 他欣喜喃喃自语。交三十块钱,允许他进了,里面光线不明,空气也不大好,地上放 一张蹦床,两条长凳,三副杠铃,四只哑铃。五个个子不高,浑身肌肉的年青人在一条长 凳上练习仰卧弯举。小西脱光上身,做三组卧推,三组俯卧撑,三组仰卧飞鸟,胸肌马上 鼓起。歇会儿,接下来做躬身提杠,负重提踵,弯举,深蹲,仰卧起坐。做完这些,他觉 得有些疼痛恶心,便走过去和那些青年说话,交换一些练习心得。 看看过了二个钟头,他穿好衣服,慢慢步行回去。冲凉,做饭,吃饱,全身又有那种 熟悉的酸软,关节的疼痛,肌肉的痉挛,使他精神振作。站廊前和小月从容镇定地说几句 话,回屋写作。 十一月五日 既然交了健身钱,就应当认真其事,把体力提高上去,日后也好完成大业。所以早上 醒来的时候,他身上虽有些酸疼,头脑却相当清醒,头脑命令身体起来,驱散睡意,揉搓 双眼,穿条苹果绿运动裤,光上身出去跑步。 沿河道向里,经林荫道,跑进山沟小路。小路高低不平,小心可能崴脚,却是他所 喜。约十多分钟,跑到水库脚下,一囗气沿石级登顶。站坝上,远处山间有条青石小路隐 约可见,水色一天,肌肤寒麻交织。他伸胳膊踢腿,做三组俯卧撑,开始慢慢往回走,跑 进宿舍,一团怪味。 黄昏下班后骑车到山城体育场跑步。暮色的运动场开始只他一人在那跑,随后也来了 一位小伙和他一起跑。隔天就到文化宫去练健身,晚饭自己做,他买很多鸡蛋,早上冲生 鸡蛋喝。 十一月十日 科里没科长,一切静悄悄的,什么事也没有。上午小西有事到化验室去,那里的女人 们闲无事,笑个不停。 小西,有女朋友吗?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我还不想谈。 考研吗?考研就算了。 小西狼狈地退出来。回到楼上,柳枝的两个女伴舞舞冰冰来了,她们来聊天,啁啁喳 喳实在热闹,耳听柳枝大声说。 这些外地大学生特别脏,据说睡觉从不洗脚,你们看小西头发,乱蓬蓬好象从来就没 洗过。 他正坐旁边,脸上顿时红白相间,煞是难为情,正心潮起伏,抬头看见柳枝的目光却 温柔灼灼,也就算了。旗师傅一身轻松地进来了。 唉,在计算机室干半天,弄丢三个文件,白干了。 让小西帮忙吧。 我早给领导讲,我只带他三个月,他干得好不好那不能由我说,我的事也不用麻烦 他,严格地讲,他不能算是我真正徒弟,我也不算是他真正的师傅。 您若不是那谁是呢? 小西低头一言不发,心头腾腾气恼,却也无可理喻。 我这人也经常自审自察,我不是没缺点,但我不怕失败,退休干什么?没什么可干, 四个儿女都已成家,我也算对得起公司,所以我要到深圳打工去,不成功不回来,说不定 另活一番天地,我怕什么?我的哲学 旗师傅支脚舞手演讲一番,见听众对他的哲学不厌其烦,看看表,转身去了,剩下四 个年青人在屋里谈谈笑笑。 这两张桌子打乒乓球最好,我们来打乒乓球吧? 行,太好了。 十一月十一日 她们把球拍球网和球都带来。习师傅常去医院看病,上面也没人来,实在是自由自在 的天地。小西夹在她们中间打一会儿,结果他把柳枝打下,舞舞又把他打下,冰冰不会, 柳枝把舞舞打下来,炎炎最后技高一筹,守住了擂主地位。 有时他只安排他和柳枝两个人在屋里打乒乓,心情就有些异样。一种粘稠物质充塞空 间,挥不开力量,也许故意让给柳枝羸,也许她故意笑得那么甜,越看见她笑,他就越有 些恍惚,对自己的水国越信以为真。 十一月十三日 中午,他想起饭盆还留在宿舍,于是赶回来取饭盆,拿出钥匙捅门,却怎么也打不 开,心中奇怪,加紧捅门,门终于开了,是从里面开的,小茂光上身提裤子站门里,先嚷 嚷。 门不开就不开沙。 你反锁什么?几点钟了,还睡觉? 真烦人! 小西急急冲进去找饭盆,哪管小茂脸色,屋里没开灯,黑黪黪,一回头,一个小姑娘 穿戴整齐,规规矩矩坐床前。 你们忙吧,你们忙,我走了,不干扰你们。 他略为红脸后又忍不住挖苦两句,保持镇定,拎饭盆走了,还在坡上,却又禁不住笑 起来。 十一月十六日 小西把旗师傅留下的一本复印纸送给柳枝,旗师傅刚好进来看见,没说什么。小西拿 出一本词典,假装在那里翻译。旗师傅泡杯茶走过来。 我给你讲,翻译不是你工作,你的工作是什么我告诉过你没有?你现在在做没有? 这是朝总让我翻的。 我不管是谁让你翻的。 复印机坏了。 坏了你去修啊。 我修不好。 你到底还做不做工作?你自己说,你到底还做不做? 做啊。 那你去做啊,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对师傅的喋喋不休有些不耐烦,把脸扭一边,这动作可把旗师傅气歪了。 我再问你,你现在还需要不需要我这个师傅? 需要啊。 那么你告诉我,你能不能独立承担起你的工作? 能。 好,佩服。你能不能当着领导面说这几句话?你说了你能,这我很佩服,也很欣赏。 如果你能当着领导的面表态,我也算交差了,可以放心大胆去做我自己的事,从此不再管 你,这对我也是一件好事,怎么样?敢不敢? 小西两眼发呆,他越加无神,旗师傅越兴奋地望他,象戏耍狗儿一般。 怎么样?敢不敢同我去见领导?当着领导的面说你能? 行。 那好,我们去,找领导去。 旗师傅脸色又苍白起来,小西跟师傅出门,下楼梯时,旗师傅说。 你呀,你很年轻,也很有前途,这点我承认。不过呢,人不能太狂妄,自古以来,狂 妄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我不去了吧,我本就不想去见领导,刚才的话算我没说,我收回。 去,怎么不去?说去就去,你还真滑头呢,现在又不承认了。 我不去。 你去不去? 旗师傅逼围上来,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凶狠。这一刹那,小西的手指尖也作颤抖,他的 反应是恨不得一脚将师傅踢下楼去,但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胜利者,而胜利者是不会这么 没有风度的。旗师傅却也很快放缓和了。 去呀。 听起来象暗示,小西也就大度起来。 去就去。 两人下楼,向行政楼走去,步履匆忙,气氛可疑。厂领导们都在二楼开会,旗师傅顾 自进去,一会儿朝总就跟出来,看见小西,她笑吟吟,兴致似乎很好。 旗师傅,小西,有何事呀? 旗师傅笑嘻嘻地指着小西,说。 你听他说。 小西的脸这时已红得不可能了,象红腊肉,红烧士,还没开囗,脸容甚至已开始舞动 起来,有些扭曲变形,叫人目不忍睹,他象背书似地开囗说。 旗师傅问我能不能独立工作,我说我能。 你听。 朝总对这两人的表演莫名其妙,过了好一阵,这才开囗说。 小西,跟着旗师傅好好干,啊? 这时文科长双手插在屁股袋里笑着走出来。 旗师傅,小西,有什么事呀? 你听他说。 小西只好硬了头皮再说一遍。 旗师傅问我能不能独立工作,我说我能。 文科长把头扬起一边,打个哈哈。朝总无话可说,转身走了。旗师傅补充道。 他很行呢。 小西呀,对旗师傅要尊敬,旗师傅讲话你要听呢。不能认为自己有几刷子就把师傅挡 一边,不好呢。旗师傅对你也蛮好,多次跟领导讲说小西不错,有前景,我们也都寄予很 大希望呢。 最后让他表态,小西表态了,旗师傅心思淡淡的样子,说。 我有事,我先走了。 文科长又叮嘱小西几句,放他走了。 十一月十七日 他在办公室干坐,待一上午,旗师傅竟始终没来。他觉得无聊,见屉子里有许多散落 的订书钉,拿手里玩儿,慢慢地,订书钉连成一根链子,结成一条项链。 给你。 他把项链递给同样坐屋里无聊的柳枝,还未能坐稳,脸上早挨一下,原来是项链被扔 回来,刚好撞在他脸上,然后落地,摔成几截,小西的脸顿时涨得紫色起来。 不喜欢,别这样啊。 他嗫嚅着,细得连自己也听不见。 谁让你拿这种东西来侮辱我。 柳枝怒气很大,小西脸发白,她终于整理一下桌面,起身出去。 黄昏科里工会组织踢球。大家来到青年俱乐部门前的球场上,游泳池的水闪金光,他 们分成两拨踢起来,一时各种声音混杂,战况倒是空前。小西平常很少踢球,仗身体好, 拼抢十分凶猛,一个球滚到脚下,离球门不远,激动之下,使大力朝球踢去,不想一脚踢 空,球还在原地,人却差点摔倒。一时大笑的也有,吆喝的也有,指责的也有,他却不理 不睬,继续踢,终于把一个球踢进对方球门,高兴得做起了俯卧撑。那球从球门里又弹出 来,大家照样狂踢不误。踢到夜风习习,一个个汗水淋淋,不成人形。回宿舍洗完澡,小 春来找小西打拖拉机,小春,小月,小遍地开花,小西四人围张小凳打着,小春有一张牌 出错了,又要收回。 小西严重关切起来,他已毙了这张牌,并把自己一对方块出出去了。见小春要收回, 只好忍下,小春转打一张方块,刚好将小西一对方块破掉,他大怒,将牌一掷。 不玩儿了。 起身走出去,他们喊上小青一起打。小西一人在走廊上站一会儿,气血翻涌,始终难 于平息,为克制怒气,他将自制的杠铃搬出来,举了三十多下,怒气象是慢慢散失了。 十一月二十日 将要下班的时候,办公室又早只剩下他一人,站在那里还不敢离开。黄昏的荫凉里, 风把窗帘掀起,有时是他自己。空旷的办公室中,饥饿铿锵的声音,有一种落伍的漂泊击 打身体周边。这感觉就好象脚踝手腕处些微的寒意,然而这寒意扩大了,从脚踝爬到大 腿,从手腕蔓到后背,凉印印,空落落,浸肌蚀骨,当他依楼远眺时,深刻地毒害了他的 心。 十一月二十三日 看见上班人流,小西已在路囗茫然站立了一会儿,这才跟随起来。当他走进门的时 候,柳枝已经来了,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对方是谁?他又是谁?这 个问题使他陷入苦恼。倒是柳枝早忍不住,愣愣问一句。 你怕什么呀?干嘛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便把目光收回集中,眼前是一个多么娇嫩的女孩,在冬日的阳光下,她不爱自己是 毫无疑问的,但自己不妨去爱一爱她,将来如果要走,也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样一 想,他便把目光明朗起来,专心望着女孩,还带点挑逗意味。 我没干什么呀,只不过也想出去打打工而已。 她轻蔑地瞪他一眼,似乎对感情的游戏已很厌恶,对他本人也十分讨厌,顾自看手里 期刊。寒冷的阳光照在她淡黄如河水流动的头发上,透明起伏的脸面镶嵌两颗会说话的眼 珠,他忍不住内心荒凉冷漠,咬咬牙,将脚踩她脚上,她马上踢还,嘴里还大声嚷。 你想干什么! 小西假装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可终究有些挡不住脸红,随之难堪急剧到达顶点,好 久也没恢复过来。倒是柳枝显得若无其事,两人干坐一会儿,他心要碎,站起身平静地离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