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科长 轻抚你的头发 印象中乌黑的眼睛 此间消逝如梦的意境 唯你空落的泪 那踌躇的脚步 踱到初春的门前 颤抖的手指和心 敲响朴素的房门 这一次偶然的停留与伤感 甜蜜和酸楚互相交织 流失在岁月之河 你还是那纯真如初的女孩 不 有一天 黄昏的时候重回你身前 把头埋在你两膝之间 告诉我你也曾历尽艰辛 四月三日 帜科长推行了一项制度,科里干部每天都得填写工作日志。小西正伏在桌前愁眉苦脸 地填写时,旗师傅抱了几大本画册,一叠复印资料走进来,拍拍手,兴冲冲地说。 都搞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您真要出去打工呀? 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说过假? 小西乖觉起来,猫步走到他旁边。师傅把那些东西不自觉地展给他看。 这是职称,这是毕业证,这是身分证,这是中英文简历,还有特别通行证。 这是什么呀? 小西指着一张张将军像。 这些当年都是我父亲的部下,我曾去找过他们。这本画册上,你看,这就是我父亲。 您退休工资那么高,又何必去吃这苦呢? 旗师傅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志存高远的样子,气量很大。又望着窗外沉思,然后回身 说。 所以啊,有时我和你之间,有时候就很难沟通,因为我们想得不一样。 小西有些惊慌狼狈,想起并没泄漏自己的秘密。隔一会儿,平静下来,抬起头,发现 旗师傅端着茶杯向着窗外沉思。 你呀,视野还应当再开阔些。我早说了,事物是一分为三的,不要只看一面,还要看 到另两面。比如,我知道有些人在背后说我坏话,他们肯定也对你讲,你就不要瞒我了, 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是不是? 小西瞠目结舌。 我心中很清楚,你以为你已经看透我了,我偏不认这个输,偏不让他们把我看透!我 是赌了一口气的,我到处讲,是别有用心的,没有一口气我还叫什么人? 师傅瞠着两只眼睛,彻底亮明他底牌,露出远方的呼唤,渐渐却又生出茫然,或许他 也迷失。 告诉你,你也不要让人家看透你。 看透就看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否定不得。 嘁,你看你看,我一说话你就反驳,你总是不服,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 旗师傅,您为什么不把您的往事都写下来呢? 我曾想写我父亲。但河南有一个人在写,还写信向我索要过资料。你看,这是信。我 父亲是程潜杀害的。 《红楼梦》并不是最好的。 小西大不服,争辨起来。旗师傅却讲起他的旧上海,讲起他的大学。前额挂满了感情 装甲,击穿不透。小西趁机问。 台湾有个女作家叫三毛,您看过她书没有? 没有,我爱看俄国文学。《静静的顿河》,普希金,我都有。 金庸呢? 看过几本,不怎样。还是还珠楼主的书好看,那时我都买全了。 师徒俩争论起武侠小说的高低,这一天就过得很快,直谈到下班才散。 四月十日 听说小许到深圳去了? 柳枝说是,没理睬他的惊奇。香樟树旁遇见今夏,她穿一件新鲜的衣服,兴冲冲的。 风把她的短发吹起,露出头发根和后脖颈,微汗的双鬓,显得太年轻。 小西,我问你,你的复印机呢? 复印机?我不知道。 不知道?告诉你吧,他们给你卖了。 卖了?为什么卖了? 卖了都卖了,你还问为什么!说都不给你说一声,真是太欺负人了。你为什么不去争 一争呢?毕竟是你的复印机啊! 争吗,我争不过他们。 那也得争,哼,不管你了。 今夏噘起嘴唇,嗒嗒扬腿跑开。小西迷迷糊糊的,还在心中欣赏她那可爱的样子,从 树下和钢架之间跑过去,一如莫名的停留,却忘了她都说了些什么,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 么,简直不知西东。 你给家里寄钱吗? 四月十二日 冰冰喝口水,露出闭紧的细牙,苍白脸色忽然红晕。她笑起来,扬扬头发,显得温 柔。他把写的东西收进屉子里。 不寄,我才不管他们呢。 柳枝穿一件皮夹克飘飘然走进来。抹着淡淡口红,不自觉骄傲。 等会儿我们打球吧? 她压低下颌,笑在冰冰耳边。冰冰哈哈一笑,用细指把小西一指。 他在这里呢,不怕他告诉你们科长? 他,他敢。一起打,怎么样? 小西笑起来,大家正准备打球的事儿呢,旗师傅却进来了,拎个旧包,打新领带,穿 笔挺。他进来后没说话,也没人理他。他松一下手腕上的表带,重新又带上,把旧桌上属 于他的最后一点东西装进手提包里。拍了下手,想倒杯水喝,可是没有杯子,旗师傅终于 迟疑了一下,无奈耸耸肩,将提包拎手中,环顾室内,最后望向窗外。 好了,我走了。 他不是对哪一个人说的,屋里人也都没什么准备。连一向机灵的柳枝也象有些痴呆, 旗师傅已经走出去了。只有习师傅还来得及补说一句。 旗师傅,祝您一切顺利呀。 旗师傅没有回答,走廊上皮鞋声清脆利落,渐渐远去。已是四月,芳菲的蝴蝶飞到了 廊前。在这离别伤感突然一刻,柳枝坐在椅子上发呆,小西拼命追忆往日情景,记忆中粉 红的T恤,站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突然的孤傲和勇气。他还没有得出是何评 价,现实却不允许他继续转下去。他想他该要追出去,送师傅一程,可他头脑晕眩,脚跟 酸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时非常安静,冰冰突然微笑起来,大家这才恢复正常,忽然间气氛轻松了。 不怕,他要挣大钱呢。 旗师傅一向把自己看得挺高,他是不会吃亏的。 小西此时终于有时间去寻看那盆花。还是两片叶子,只没死。也许明年会开出美丽的 花朵,可明年我又会在何处呢?这样想着他终于忍不住伤感呕吐起来,也没人提议打球 了。 四月十五日 当屋里只有他两人的时候,小西说。 一起去看电影吧? 不行的。 柳枝的态度倒不象以前那般激烈。她不经意低下头,似乎在想别的。小西把刚写好的 诗集拿出来递给她。柳枝无言地接过,脸上闪过一种惊奇和嘲讽相混合的表情。看不清她 是一种什么想法,只是轻轻念着封皮。 《一次偶然的停留与伤感32首》 翻开第一页念下去,念着念着就不念了,脸大红起来,又渐渐冷却,看完还小西。 我觉得没什么特别地方。 是吗? 小西不大甘心,用一种别有意味的腔调说话,专注看她一会儿。柳枝对此没说什么, 小西没意思起来,只好起身走了。 四月二十日 科里组织团员们骑车往独县春游。距离渐渐拉开,自行车们爬上一个长长的山岗,回 头望,公路婉蜒如飘带,两旁花树零立,开着满树桃花,风姿绰约。他们奇怪自己是如何 骑上来的。前面就是峡谷,自行车一径往下,十分剌激。终于登上了刚刚建成的斜拉桥。 大家推车在桥上步行,边走边看。碧绿的河水在远远的桥下,宽阔一片。风吹动河上的眼 睛,渔网般的花纹。桥上粗壮钢索直上天际,看得让人晕眩。来到大桥中间,风更大了, 直要把人吹走。它从西方来,飞向辽阔河面,这时人内心也不禁焦急悚惧,经不起风和 雨。想入非非的旅程,桥在风中轻微的晃动,女孩子的青丝被风吹得乱转。 一群年青人在陌生的街道流连,恍如行走梦境。有满头鲜花的女孩从楼旁的阴影中走 出来,小西不由悄悄地痴了。大家在一起吃一顿,这便骑车回去。 四月二十七日 小西终于在屋里坐下来,开始写自己的大学生活。 五月四日 星期天,他一早起来,背了个水壶出发了。 西边有座雄峻的高山,现在他就要去爬那座山。他并不知道哪条道路是通向那座山 的,仅仅凭着方位,然后寻找道路逼近。不知不觉他就离开了城市,离开了水泥路,走到 了两山间的田间小路上。进了一个山湾,菜园青青。径直来到山脚,没有谁来阻拦。山上 长满松树,看不出有路。可他还是坚信不疑,终于被他看出一条路来,没有怀疑地,独自 一人沿着这条小路朝山上爬。绿林幽幽,回头朝山下望去,红墙绿瓦,住宅楼旁干白的水 泥道少人行,树荫曲折,世界静悄悄,爬什么山哟。 坡变很陡,打叠精神爬一会儿,他的身形渐渐淹没在松树,灌木之类深绿色的海洋。 小径在其间蜿蜒而上,两手和两脚都不能闲着,采用狗爬式越过荆棘和芭网。越钻越深, 进到绿色隧道,连出头机会也没了。心中叫苦不迭,只得把这种狗爬式坚持下去。一重又 一重,竭尽力气,气喘如牛。直到绝望的最后,却渐渐站起身来。明亮阳光就在眼前,伸 手可及。越过一片一人深的草丛,站在一片光滑的青草地上,洁净和花瓣,舒适和疲倦交 相辉映。紫色的轻风吹卷萦回,一个人的境界,静静的没有声音,心中却忍不住颤抖起 来。他席地而坐,春天的蝴蝶翩翩飞舞,舞动那点点金光。这是一座小山山顶,远处的山 脚下有一座宝塔,一个凉亭。再远处,停车场上成千上万辆汽车整齐划一,漂亮干净。那 蝴蝶飞过去,融入空气中,眨眼消失了。 爬上一条盘山公路,沿着盘山公路向西走,清闲多了。站高处回望,可以看见大地的 地貌特征。有一种断裂,那是所谓的武当页岩。脚下踩着的细沙还有几条车辙印。细细的 流水侵蚀了路面,抚摸那裸露的光滑山壁,细腻柔软,指肚体验到一种清凉,那是山之体 温了。小西走进看那线流水之源,看见那水珠将堕未堕时,体态是何等清妙呵。没等他看 仔细,那水珠已嫣然一笑,朝下堕落,投入窠泉,溅起一朵王冠。 他心里叹息一声,只觉得体内阳光越发强烈。不知不觉来到了主峰顶。峰顶被整成一 块平地,正在建筑一所漂亮别墅。有几人在那里搅沙泥墙。铁丝上晾晒着几件衣服。棚子 里垒着锅台。他转到前面,眼前陡然开阔,想象那屹立天地间,坚实豪迈之人。能在这里 选地方住的人自然不一般了。站这里再朝西望,荒凉冷落,几近原始。群山莽莽,如海似 雾,直到看不见。 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多难呵。十年时间,能做什么呢? 已是黄昏,从尘土未息的街道走过,花也枯萎,人还活着。无数人如水般在街上和集 市流动。暮色苍茫,一种粗鲁肉欲感升起,印象强烈。一家一家小商店,贴瓷砖的墙壁, 透明的玻璃门,一桶一桶的泼地凉水,无一不成为一种暗示和挑逗。夕阳的宁静被欲望拒 于天之外。但夕阳确实在西天沉落了,留下血红色的沙壁山岗,如人眼最后的疯狂。 他推开路边一家商场玻璃门,里面灯火辉煌,比白昼更白昼。大理石地面纤尘不染, 小心滑倒。柜台小姐个个明艳聪慧,千派风情。他缓缓地旋卷进去,落叶飘零,恰似欲 蛾。在柱子的镜子里看清自己,一身陈旧衣裤落满尘土,一双憔悴得睁不开的眼睛。再看 周围,反差太大,不得不低下头,匆匆离去。 五月六日 黄昏,母亲忽然来了。值班阿姨从电视房喊出小西,他吃一惊,穿过人群,越过走 廊,就看见母亲站在廊前,身板厚重,拎个提包,略为紧张和拘束。紧紧看着他的眼,几 个伙伴也在旁边看着。 母亲。 在政府觉得闷,就来了。 他努力做出惊喜的样子,心中却实在大厌恶。跨前一步,把母亲引进宿舍,从床底下 拿出苹果给她吃,母亲说咬不动,倒杯开水给她喝了。 您是怎么找来的?不简单啊,这么远。 在火车站坐辆中巴,他们把我扔在有转盘的地方不管我了,我自己找来的。世上总还 是好人多啊,我出门总是遇见好人。 上外面吃吧? 煮点面条就行,我想上厕所。 小西领母亲去上厕所,自己站在外面等候。母亲上完厕所回来,她自己动手煮面条 吃,他发愁把母亲安在哪里睡呢?小遍地开花帮他联系了一个女工,答应让母亲和她睡一 起。 伙伴们都过来看望小西母亲,屋里热闹得很。小伙子们都很讲礼貌。终于把母亲安顿 睡了,小西也就松一口气,倒在床上。 五月七日 清晨,鸟声婉啭,他被门外敲门声惊醒,那声音不断地叫着。 小西,小西。 他翻身爬起,打开门见果然是母亲。她穿戴齐整,满面笑容,一步跨进,也不感觉屋 里酸臭。 睡不着,你怎么不锻炼了? 好吧,我出去跑两圈,您先歇着。 他穿了球裤球鞋,光上身跑步去。跑完一大圈回来,母亲已把他的床单被套全都拆 了。 不急,先歇会儿,我请了假就陪您逛街去。 请什么假,你还是上你的班。 他从食堂端来稀饭和包子递给母亲。 我发觉你这里有油有盐又有鸡蛋和炉子,以后我做你吃,不要在食堂吃了。 您先吃,这是一百块钱,我上班去了。 母亲拒绝,他让她收下。 小西上一会儿班,到科里去,正好帜科长在。 帜科长,我母亲来了,我想请假。 来看你呀?那太好了,你可得多陪陪你妈妈,多不容易呀,参观一下市容。请假就不 用了,我会给她们打招呼的,依然记你考勤。 他对母亲说出去玩,母亲坚持要小西去上班,他就依然还是上班。下午,柳枝喜孜孜 地宣布。 习师傅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重,我早就看出来她是儿子,医院医生说还没见过生下 来这么大的。他们说五月份出生的一般都是男孩。 有奶没呢? 不知道。我要喊上保师傅一起去看看。 帜科长要抓干部,她不会抓工人的,工人不好惹。 噢,我们就好欺负了?谁不服让他来这个岗位好了。 我看小西这人也算诚实么,就是不擅讲话,这是一个很大缺点!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 别人?我知道你这种人,内心特自信。 我不自信,我没真本事的。 小西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想到母亲来这里的事情。早上母亲对他说。 我想买块表,没表出门好不方便。 五月十日 星期天上午,小西带着母亲上商场买表,顺路观赏市容。进了商场,里面似乎停电 了。他们来到钟表柜台前。 同志,请帮我拿块表。 一位中年妇女从阴影里走出来,冷冷看他们一眼,弯腰从柜台里取出他们所要的手 表,小西亲自给母亲带上。女人抱手旁观,还没带稳,表带脱开了。 同志,表带断了,请换一下。 那女人把表收回,冷冷一笑,竟不理睬,走进阴影里去了。小西觉得是受了侮辱,可 他没什么办法。等一会儿,只好用细小的声音提醒一句。那售货员不耐烦,终于走过来。 买表先交钱,不交钱不让看。 见这两人发愣,她便又走了。母子俩脸上都觉得有些挂不住,牙齿咬绑紧,脸色铁 青,也只好咽下这口气。母亲拉拉他的手,两人空空地从商场走出来,发誓再也不到这家 商场买东西。 走在路上,谁也不说话,心情完全破坏,哪有心去观赏市容?直到走进另一家商场, 买到一块海达女表,小西的心这才慢慢宽放下来,觉得没必要为这种小事生气。 五月十一日 星期一他到工装组,恰好今夏在,别人无。她好象早料到小西会来似的,微笑着从椅 子上站起来,让给他坐。小西自然谦让一番,还是坐了。却又在心中警觉起来,暗暗观察 她是否用心。 我母亲来了。 知道。 我们到独县春游了。 听说你还唱了歌。 你中午还回家吃饭啊? 不回家吃饭上哪儿去吃呀?你给我吃呀? 今夏大胆说一句,小西微笑起来,脸渐渐红了。 干脆在食堂吃。 不去,我才不吃食堂呢。 他心触动,嗡嗡起来,却终于没有胆量,嘴唇干巴巴的,没告别就走了。今夏望着他 的背影,没吭声。晚上,小西和母亲两人玩扑克牌,她说与几位家属和值班阿姨都合得 来。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住不方便,我不想和那女工一起睡。我就挤在你床上吧。 您说怎样就怎样吧。 小岁小茂,我睡这里不影响你们吧? 那有哈呀,我们拿您当母亲看的。 母亲就和他挤一起。 五月十三日 早晨,他见母亲把一双新鞋凉在窗台,便提醒说。 妈,记得收进去呀,小心被人家偷走。 中午回来,母亲兴高采烈地说。 哎呀呀,我那双鞋真的被偷了,刚只打个盹。 小西掏出五十元给母亲,让她买新的。 五月十八日 转眼又过去一星期,母亲坚持要走,小西挽留不住,便取出三百元钱藏在袜子里,他 们把行装收好,坐火车来到老营,然后买了二张上武当山的汽车票。母亲紧抓小西衣服不 放,爬上一辆中巴,母亲坐在前,小西坐在后,中巴开动,向山上驶去。转过一道山门, 又交十块钱门票。汽车一圈一圈朝尖峰升去。他十分消沉,不觉睡了,头靠在旁边人的肩 上,那人把肩一耸,他就醒了。看看窗外,望而却步。望望对方,是一个穿红线衣的女 孩。汽车已行驶在群山之上,远处是雨后淡紫色的层云,山尖缭绕的风,十分清新迷人。 一座山峰耸立如擎天柱,云遮雾绕,就是武当山主峰了。身旁女孩用双手抻一下头发。 你第一次爬武当山么? 是的,陪我妈妈。 我也陪我妈妈。 一起爬,好吧? 那女孩点点头,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庞,戴一架小巧的眼镜。中巴停在南岩,两位母亲 要上厕所,女孩陪她们,小西站石阶上等。旅游者不断上山了,坪上吹过的风,雨后的清 新进入肺腑,高山上竟还有不少寒冷。无穷的青山就在他脚下,极远的低处则是白茫茫一 片水国。上厕所后大家正式开始爬山,先朝下走,然后才登上窄小弯曲,青苔遍地的石 阶,向山上爬行。 竹林带着浓重露水弯下腰,林里雨声萧萧,山木和藤萝交织,形成封闭的野性世界。 鸟声清脆婉转,道气幽深。泉水一缕缕从石间流下,清润潮湿,阔谷青林。石级几乎陡峭 朝上,梯步均匀。女孩背一个沉重包裹,搀她母亲走在前面。小西则走最后,每当她们要 歇时,他就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爬就一股劲。 他毫无怜惜地说。这些女的倒没怨言,女孩搀着她母亲就爬上来。途中她拿出西红柿 分给大家,又给她母亲照像,显得十分懂事。还未登顶,天已暗了,雾气湿重,大家商议 决定在山上留住一晚,明天再爬。 睡统铺还是四人间? 无所谓。 登记时,他看了女孩的身份证,她叫欣欣。她对小西似乎已很信任友好,甚至有某种 依赖和认定。吃过东西,两人招呼,俯身在栏杆边齐看低谷黑云,有如人类未取火种之年 代。扔一颗石子落下,很久听不到回响。夜里,他做了神奇而惊险的梦。 五月十九日 早晨起床,三个女人已先起来了。为看日出,在寒风中齐向山顶攀去。尽管小西叫苦 不迭,他也无法减低人们热情。来到金顶,猛烈天风吹指,使人无处安宁。西方黑沉沉一 片,东方却渐渐露出花肚白。头顶是钢蓝色的渺茫,不指望看透它。欣欣却站在他身旁, 自然而然靠近他,彼此觉得温暖。东方更亮,细长的云彩是最早沐浴阳光的地方,太阳却 始终没露面,只是一片云海苍茫,日出终于是看不到了。 母亲忙着烧纸磕头求签,小西不理,后来见她拿一张黄纸走过来,神神秘秘问。 这是什么意思? 大吉,阴阳调合。 后面跟一首律诗。她让小西解释。小西终于也忍不住好奇,笑笑去抽一签。 大吉,龙剑出匣。 那女孩也抽了一张,兴奋地给小西看了。 上上,凤凰入林。 只有女孩母亲抽得不好,团起来扔了。欣欣掏出相机,四人合影留念。随后开始下 山,因为山顶实在太冷。 我诚心诚意,一心保佑我儿子工作顺利,事业发达,老天爷肯定感动。 听见这话,小西突然真觉恶心,只想一脚把眼下之人踢下山去。但她是自己母亲呀, 自己的将来怎么办呢?在最后的一刻,他终于忍住了。中巴开到老营,他把母亲从车上拖 下来,只见她脸色灰白,神情萎顿。 怎么啦? 儿呀,我饿了。 四人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了点汤面。然后乘火车去襄樊。路中两母女下了,那是深山里 一家三线工厂,厂门就是一个山洞。晚八点,火车到达襄樊。两人下车,就在站台上站 等。夜渐寒冷,两人靠一起,不停地跺脚。小西摸到母亲面部肌肉,冰冷僵硬,远不如自 己光滑而富有弹性。 她自己确实已经老了,自己有什么不能原谅她的呢?一时他为自己这种博大的胸襟感 动起来,甚至都不觉得冷了。想起他写给小冬的一封信,那上面循循劝导对父母要尊敬。 五月二十日 凌晨两点,一辆武昌开回宜昌的火车驶过来,小西把母亲送上车,里面空空荡荡,很 容易找到了座位。下了车他隔着玻璃朝母亲挥手告别。母亲坐在车厢里举起右手,脸贴着 冰凉的窗玻璃,窗子关很紧,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那窗玻璃凝化了不少露水,看上去倒 好象是母亲在窗子里哭。 小西越过路基,上了另一个站台。一列西去的火车开来,他登上车走了。 五月二十二日 风大起来。吹得漫天都是尘土,令人喘不过气来。小西勉强歪出门,梧桐花四处飞 散。走到街角,仰望绿树丛中的红砖楼,柳枝就住这里。楼房静静,一点动静没有。小西 惆怅地离去了,心想柳枝若是和他一样伤感就好了。科委打来电话,让小西去一趟,原来 是组织专利竟赛的事宜。他提了一大堆专利报回来,剪下答题纸,答案早就由科委做好 了。他的任务也就是发下去,让大家填一下。电话响了,柳枝接了电话走过来。 小西,你的。 喂,我是小西。 猜猜我是谁? 电话里一个清脆欢悦的女声,他挠挠头皮,迟疑犹豫。 猜不出。 我是莉莉啊。 是你呀,你好。 莉莉是大学同系同学,燕市人。 千喜从深圳回来了,知道吧? 不知道。她去深圳了? 为什么不去假定呢?她对你印象挺好。你想想吧。 是吗? 放下电话,他站了一会儿。 五月二十五日 周末他就去找千喜。千喜还是那副样子,领他去看一场电影。问起到深圳之事,她显 得有些忧郁沉落,小西也就没敢多问。看过电影,他便回来了。 六月一日 节日里厂里举办晚会,小西把自己洗刷一遍,大家一起到俱乐部去。路上有人开些玩 笑,他走在旁边,满面笑容,心里快乐。进入俱乐部,香风阵阵,笑语喧哗,着装精致, 无数青春。 他挨着小月坐下,心情不由恍惚。暗香浮动,人影匆匆。沉思旧时,似有人在眼前走 来走去,不时大笑,引人注意。忽然,人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牵引。那门前进来一位姑 娘,漂亮混合骄傲,矜持伴随羞涩。款款步进,犹若天人。一个刚懂得把握和调节自己的 少女,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穿一件白色真丝的衬衣,轻飘飘走来好似草原上一朵白云。 她眼神如春风,她脚步似小鹿,她的美无可坻毁。她艳光四射,她站住了,并转一下身。 嗨,小徒弟。 原来是燕二小姐。感谢上苍,让他又见到一位少女最美丽时。她两道眉毛扬起,两只 晶莹的眼睛闪闪烁烁,流露一种纯粹的喜悦和光华,最深感动小西。 你也来了? 今晚有我的节目,到时你可要给我鼓掌哟。 那好,我给你鼓。 谢谢,拜拜。 她低下头,光滑眼角带一线红晕,显现一种诚实的妩媚。并没即刻走,而是多呆了些 时间。小西却觉得她在这里呆久了,直催她离去。她轻轻偏下额头,眼光向前一扬,从微 妙的意象中摆脱出来,直越过人群去了。 你小子可以呀。 听说她有男朋友,还是个博士。 不少人都站起来,演出开始了。小西踮起脚站在人群后面。他也曾看见今夏,她只一 闪便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燕二小姐终于出场,小西认为演出到了高潮。 跑马溜溜的山上 歌声亮丽,热情奔放。博得下面掌声热烈。她人缘好,喜欢她的人多。男歌手就有意 望她一眼,她却下巴一扬,偏过去了。这个动作太明显,以至于小西都看见了,为她感到 担忧,但也为她欢喜。多好的女孩啊。时装表演,姑娘们做着冷酷笑容,扭动关节,踏着 音乐,摇摇摆摆。燕二小姐也跟着出场,穿一件红黄花色的衬衣,一条水洗牛仔裤,白皮 凉鞋将她高高托起。越发年青朝气,热情洋溢。他在人群中暗暗激动,想着有一天要把她 写入永恒,他一定要这样。 最后自然是舞会。随着音乐节拍,人们摇摇起舞,结成对子在场上回旋,到处都有斑 斑点点的冰凉的花朵。 雪珂,雪珂 当年看见燕子飞来 他坐在边上看这一切,看见燕二小姐坐在远远的角落那边,有人邀舞都遭拒绝,迟疑 太久,心忽然有风吹过,咬着下唇站起,穿场越舞,来到她面前。 来吧,我请你跳舞。 她嫣然一笑,没二话,将手搭在他的手上,站起来,显得特别温柔顺从。他好象怀握 一缕活水。另一只手有些冒失地放在她身上,触到女性突出的髋部,他的好奇愈加浓重。 不错,你还是会的么。 我只会走呀走。 说笑一会儿,他认真看看燕二小姐的额头,似乎发现什么,不禁说了。 你好象比我还高啊。 我穿的鞋底比你厚。 两人眼睛不知怎么碰一起,都微微一笑,好象觉得很好玩。他那里装满大胆和莽撞, 她则更显得温柔而顺从,舞曲抒缓悠长。 我们再跳一曲吧? 傻瓜,结束了。 他慌忙放下她,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