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黑夜 七月三日 您写得不错呢。 小西翻完母亲写的回忆录,淡淡地说。其实没感觉,象记流水帐,全一堆情绪,没 太多事实。母亲孩子般笑起来,停一下,颇有些沉思地说。 我还有许多事没写出来,有些写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知怎么搞的。记得大水 流光那年,我和你姐姐两母子站在山岗上,黑夜里就听见一声巨响,第二天发现房子没 了,只剩下一片白水茫茫。后来就生下你。有一年我到公社去找你爸爸,他不在,我中 饭没吃,只好又匆匆往回赶,经过七里山的时候,老天爷下起暴风雨,一个接一个闪电 就在身旁这么拉拉扯扯,我拼命逃跑,跑呀跑,沿着山道跌跌撞撞,饥饿和恐惧使我逃 命。好心人让我进屋躲雨,我就进屋躲雨。那雨真是越下越大呀,那家人的堂屋放包烟, 那时香烟多珍贵,我坐桌旁就把那包烟抽完了。也不知怎么抽的,心中只想这一生怎么 会落到这一步? 怎么会?那家人真是好人,他们让我换上干净衣服,歇到雨停,这才离开,这就是 我一生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 您想如何呢? 当初骗也要骗在父母身边。谁知出来会遭遇这么大的罪?原以为你考上大学我们就 可以过轻松日子,谁知今天又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样不好? 当然不满意。不过,也许你以后会翻过身来,否则我们做大人的也就不好想。 有什么不好想?别人不都过来了?我做事从来就不管别人想什么,您那一套我已经 厌倦透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不该生你养你哟?我们大人一生辛辛苦苦,勤勤恳恳都是为的 谁? 父母谈不上对孩子有什么恩情,我就完全是被打出来的,我常对别人说我的耳朵就 是被母亲揪大的。 我打你了?我打你多少了?不就打过一次吗?你不养我难道我就怕了? 谁说这些呢? 小西和母亲争论过后,一时心中气恼,往田野走去,停歇在一处池塘边,看见一只 白色鸟在树枝上翻腾,俊逸优雅。小西穿件衬衣,只觉双肩宽阔,气宇不凡,沉思旧时, 感动田间气息的芬芳,野草繁葳,柑桔树发出酸重香气。玉米长高,暗黑色的水中,鱼 儿翻动浅浅波纹。大鱼晃动白色身影,从池塘边游过。沉思直到黄昏,不觉时间流逝。 恍惚中花团锦簇,原野上百花盛开,眼前景色逐渐清晰起来。他慢慢看清周围,也 就是一片深绿色的柑桔林,桔花的芬芳处处飘散。也有别的花草,说不出名字,花开遍 地。 一二个年青妇女在田野里弯腰劳动。水杉树高高秀葳,皮肤的感觉更加灵敏,池塘 的水纹一圈圈荡漾开,相互来回形成干涉,块状的波纹凸显出来,好象一块块方糖。有 一段铭记童年时光,小岛般的水草越发丰美,衬得条石码头些微苍白。这一方天地始终 静悄悄,洗衣妇刚离去,一半落日照映水面,一半阴影将人遮盖。在池塘那边,树叶浓 郁,半垂的树枝落入水,将水面遮去一部分,树荫下的水面,阴暗得深不见底。风不知 从何处吹来,绵密无尽,柔和宽大的叶子不断翻出新的花样,白色背面迎风稍向后仰。 他穿过原野,走到了长江干堤上,看见树枝下的长江,有时宽阔有时细长,有时黑 暗有时明亮。由北向南,江水丰盛,无边无际的芦苇,偶尔翻卷出轻波浪。淡绿色的水 质,让人觉得象一匹绸布。再走近些,风送来江面潮湿腥气,涛声拍打树林下的河岸, 剪剪犹似孩子的脚步,由远及近跑来。小西兴奋奋地站着,一时想起很多,可细细检视 一下脑子,却又什么也没有想起。他驻腰回到江堤眺望,平缓江对岸,连成灰白色一线, 随水波消失远方。 江海无声花有意 随波逐天际 他念起自己所写的诗,脚下到处都是开放的花朵,让他情绪平静不少。弯腰摘下一 朵拿手里玩,回首望,天空在西方火红极了,让人羡慕不已。红瓦顶的房子,车子在公 路飞快跑着。棉田里棉苗长很好。他叹息一声,转身朝回。 七月八日 写会儿出来,在屋后葡萄枝下站着,隔居春妮走出来,弯头看她,她也是一个近视 眼。 小西闪一下。 大作写完了? 没。 小西细细声回答一句,不由低下头,两人相对站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小西好象 有病,春妮也就进屋去了。小西也转身进屋,同时想起一句话。 有什么好说呢?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七月十日 写太久,天天写,睁不开。小西写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下午时光,蝉在炎热 里叫着,热风从窗子吹进来,又一层细汗从皮肤沁出,胸前肋下湿嗒嗒。睡不着,只好 又翻转过来,脑子忽然一刻清楚。 回家这么久,也该出去和别人交往交往,否则没事倒显有事了。我得去看一看旧时 老师,老师培养我,不会忘记我的。无论双方在何种处境,又有什么关系呢? 附近有所小学,那里就有他小时老师。打足气,穿好衣服,出去了。 在街上走不远,遇十字路口朝左拐,两旁都是新建居民楼。渐渐,开阔田野出现路 旁,眼前一望无际,远处树林丛丛。他顿时有些喘不过气,只好停,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再给自己打打气,重新向前走去。来到小学门口,大门两边是黑板报,院子里花坛小树 篮球架,红墙绿门静悄悄。穿过小操场就能到达新建教学楼。这时太阳已经弱势,将金 黄色夕阳洒向学校光光的操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小西站在门外看见这一切,忽然虚弱 得不敢举步,无论怎么打气都不行,又觉得这样站门口实在尴尬。傻站不行啊,脑子空 空,忘了自己到这里来是干什么,只好转身朝回。 走到池塘边上,阳光耀眼起来,一池幽水,却将阳光反射他眼。荷叶宽大无比,小 船停在绿荫里,小西终于止步。 怎么,连这点勇气也没了,连自己老师都不敢拜访,我这两年打工究竟干什么呢? 可耻可悲呀。 那我将去何方呢? 池塘里点点浮红,白中带红荷花开一朵,婷婷站立荷叶之上,院墙那边是中学后院, 宿舍窗子朝向这边,小西站路边,站很久,一点办法没有。他越来越尖锐地想着。 无论前面有什么我都要去,无论我表现如何我都要去,有什么可怕的?我没什么可 怕的。 上到对勇气怀疑的高度,就没有后退余地。阳光变得柔和,绿水轻摇,竹叶婆娑, 小西重新生出勇气来,这是大地上的勇气,他是格外珍惜。开步向小学走,感情一时成 一道必须翻越的障碍,心情有些悲壮。进大门一刻,心中一扇门永远地关上了。 这使他立马显得镇静从容,平淡随和。放学的孩子们从楼道间冲出来,好象一团红 色的火焰云。小西靠在楼梯间的墙边,微笑着看他们通过,吵闹声几乎把天掀破。小西 仿佛看见自己当年的样子。 上四楼,六年级同学还没走开,滞留在教室走廊。他们并不安分,嬉笑打闹,无所 不至,也有人笑嘻嘻把小西打量,好象认识他一般,那些健康鲜艳饱满脸庞,红极嘴唇 和明亮眼睛,甚至让小西嫉妒。他在教师办公室门口站会儿,里面有几个年青老师,实 在太年青,看去还象学生。其中一个是春妮,纤腰一缕,几乎没有,小西站原处,笑等 她认出自己。 你找谁? 一个年青老师回过头问,春妮也就回过头来,看见他。 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水老师不在,她刚走,可能回家了。 哦。 小西不经意答应一声,好象这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沉着地走到里面,感到自己的 到来带给室内的影响。他装成有些拘谨的样子,也没什么可说。春妮对他很客气周到, 还给他泡茶水,小西接在手中,一时有了比较好的感觉,听春妮随便和他说话,消除他 陌生和紧张感。小西转身四周,看老师们忙碌内容,他们似乎在办墙报。 你在这里等会儿,看我们班排节目,然后一起回去,好不好? 小西就等会儿,春妮请他在墙报上写几个字,他假装客气,终于还是在上面写了。 春妮忙完,拎上录音机上教室,小西也跟去,机械得很。孩子们都回到教室来了,小西 远远坐在教室后面,看见春妮柔弱外表,一下变庄严起来,大约是身在学生中间的缘故 吧,小西也不禁肃然起敬。 这是个边歌边舞的节目,舞蹈动作不很复杂,只在变换队形,每人手中还点着一只 小蜡烛,中间一个高个女孩,显出懂事。边上一个小个男生,看着小西忍不住偷笑,弄 得小西也忍不住偷笑,那小男孩边笑边飞望他老师一眼,卟哧一声笑出来。 演完节目,同学们放了,他们象飞鸟急逝,转眼无影无踪,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学校。 小西下来站在花坛边等春妮,过好一会儿,她终于来了,推一辆自行车,正好站在 夕光中,满身金黄夕阳涂满她全身如花坛花,又一番心情和世界。小西折身定定地望她, 发现对方真的瘦弱,毫无女性丰泽,唇上淡影,笑他看得太久。小西低下头,想起现在 已经不是孩子时代,便接过她的自行车,帮着推,她目光看起来宁静深邃。 我技术不行,遇上汽车你就下来。 他急促而匆忙地说。春妮微微一笑,与他同行。眼前和风细软,校园空静,刚到门 口,一名女青年推车进来,小西心中一时想不起她名字,只好微笑。 这不是小西吗?初中一别,一点音讯没有,真太巧了,我常对人讲起,小西那时学 习可真刻苦,连吃都忘记,现在做什么呢? 小西对着初中同学,一时说不出话来。春妮代他回答说。 他刚回家休息。 到公路上,他感激地望春妮一眼。骑上车,春妮坐他后面,家门口下了,父亲正好 站那里。 七月十五日 白天写作,晚上小冬下班,四人围起打牌,几乎成铁定不变内容。母亲瘾最大,小 西也习惯了这一休息方式。 七月十七日 哥,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呀,怎么我觉得看不懂呢? 小冬拿起小西的手稿看了看,随意放下,显出没多大兴趣。一丝细小难堪爬上小西 脸颊。微笑掩饰,茫然无头绪地回答说。 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小冬盯着他看会儿,昂首挺腰出去了,他腰总是挺得很直,小西自愧不如。把自己 残留羞意清扫一边,继续埋头写下去。小冬带他上街,为他买件衬衣。 七月二十日 星期天,小冬对小西说。 我要回姐姐那里一趟,给姐夫接点木工活,锯木砖。你去不去呢? 去哟。 小西正写郁闷,随口答应。小冬好态度,出去为他借辆女式自行车。两兄弟骑上, 母亲在门口看着两兄弟离去。他们骑在路上,天气很好,炎火的太阳还不是最热,明明 白白水泥路。小西慢悠悠骑行,一心放松全身。远处青山依旧,看不见小河在不远处流 动,日子过得多么缓慢,是他不注意时间的变化,还是时光将他抛弃?心情说不出沉重, 但还是保留平常,让自己逐渐适应眼前一切。田野里的空气,不断变化各种各样颜色, 小西被泥土所陶醉,小冬却在前面催他快些,他就赶紧赶过去。 一遍又一遍的乡情使小西慢慢找到了激动的理由,将自己的情绪暴露出来,好象要 忍不住在心底暗处哭泣。可是小冬没有觉察这些,他依旧在前面快快乐乐骑行,或者他 也理解小西此时的心态吧,那么就这样向前,不论前方发现什么,他都会用一种虚无对 待,由于长期呆在屋里缘故,脸色有些发白,却把眼镜戴着。 两人向前骑行,西方渐次生长的山峰渐渐呈现出来,层次愈加分明,山脚白色小镇, 在村子小卖部前,小冬停下来买包香烟,小西也只好停下,正好看见门前站一位年老旧 蓝妇女,他走过去和她打招呼。 陈姑妈。 小西,是你呀。 难为老人很快便叫出他的名字,并显出很激动的样子。两人握手不放,小西热情恭 敬和老人说几句话,发现老人眼睛迷迷朦朦,大概是白内障。她眼里泛着泪花,却不知 怎么把小西认出来。他终于松手,和小冬先到二爹那里。姐姐在田里听说两个弟弟回来, 赶紧赶回。 怎么,终于有时间回来一趟了?大舅? 小西笑笑没吭声,好象在想别的什么,很久没回,空气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小西 好象依然坐在屋中写作,对四周不理不睬。忽然醒来,有些不习惯,三子妹一起朝上走, 路上遇一名高大妇女,微笑转过身来,小西意乱情迷,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这不是小西吗。 英姑。 小西喃喃地叫一声,转头向前,没敢再看一眼他的启蒙老师。在山下,把自行车停 在职哥门前,然后上山,山上冷清,只有一个老年妇女在门口坐。 小妈。 小西叫一声,走过去,小妈笑答一句,刻出满脸皱纹,以及开始变白牙床,吓死人。 小西就进到小妈屋里先坐会儿,里屋转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刚从后门进来,手里还 拿一把锄头,小西急忙站起来喊一声。 小爹。 老人答应,不直接看他看地,搜寻对小西的记忆,老人有些老了,点头张嘴,半天 才想出一句。 你回来了?听说你在广州。 是的,干一段时间,小民还好吗? 他在武汉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前不久得了肝炎,回家养病,刚不久出去,大概钓鱼 去了。 那好,我还想有空和他一起游泳呢。 可使不得,回来看婆婆吗?婆婆现在遭孽,躺床上,起不来了。 小西听小妈声调,象有些不好说的东西,他脸立马沉下,觉得这里面果然是有什么 问题,没回答,立辞走。进到姐姐屋,里面显得较为黑暗而又清凉,那边人家已搬下山, 留下断壁残垣,爬满南瓜花胆,功功没回来,再没小孩嬉戏。姐姐和小冬在黑暗深处, 一站一坐,对他笑着,小西好象刚从梦中惊醒,双手空空,茫然无措。 怎么,不去看看? 看谁? 婆婆呀。你没听见她在那边哼哼吗?门开外面。 小西呆愣,一时不知这话什么意思?不好决断,他发现姐姐和小冬都用一种奇怪神 色把他望着,好象他刚从火星上下来,有些诡意,有些锐利,有些怀疑。小西不禁头皮 开始发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却从孤独中提升出勇气,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那好吧,我去看看。 他当即迈步向后门走,发现他们并没跟来,连小冬也没,他又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孤 独。 屋后种满青青的柑桔树,果实累累。颗颗枇杷长圆,累累挂枝头。出后门朝右走, 夯土墙上打出一个窄小洞口,这就是门,黄土露出,洞里黑转,游出一丝阴凉鬼气。 他一愣,迈步弯腰向里进,事前深深吸口气,防备不必要打击。真气贯通全身,肌 肉片片绷紧,进到屋里,有一种深井般清凉的氛围,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这是他初中 和小冬一同住过的房间,曾和小冬一起把地面拍紧,这里有几个老鼠洞他都清楚,现如 今似乎连老鼠都不来了。他在这里画过画,写过小说,害过相思,写毛笔字,写完字的 纸丢满屋,现如今还剩什么呢? 转过身,就看见那张旧红木床上还铺着当年旧被,躺一位老人在打开的纹帐里。蚊 帐已灰黑,老人半躺半卧,穿件干干净净蓝布衬衣,床边放水杯,杯中插苇管,还有只 热水瓶。小西漫不经心望够别处,这才再回到眼前事物,他并没走过去,而是就此止步, 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喊一声。 婆婆。 打算就此溜掉。婆婆白发萧然,前额发际却很整齐,一张宽大脸庞,还是那么平和, 只略有苍白,轻轻呼吸,偶尔发出哼声。小西将心略略平静下来,不经意眼光一扫,结 果看见婆婆露在裤管外的两条小腿,这两条小腿细如苇秆,从此一生不可能再站立起来, 小西受不了自己对这一前景的预测,他面容悚栗,全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额际涔涔流 下汗水,加上喉咙凝噎,情绪一时又过于激动。尤其当他想到自己打工生活,一种同病 相怜的感觉升上来。 很久,婆婆看眼前这人死死盯她,便声音很大。 你是谁呀? 小西。 她望了眼前年青人一会儿,似乎真的不大认出,接着她声音更大了。 哈,你是小西呀,我的大孙子,你怎么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你回来怎么不来看 我呢?你爸爸呢? 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老人此刻最大的热情,小西声音却很冷,冷得连他自己都不相 信。 他没回。 你爸爸不在贤罗。 老人的声音就不单是埋怨,而是痛苦,甚至充满了人世间最深的仇恨。好象来自一 种地底最深处的激情,这激情是他小西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顿时觉得他锻炼还不够, 又觉得老人头脑显然完全清晰,这一点令人安慰,却又让人更加颤抖。他努力在脑子里 搜索一回,想找出一句话安慰对方,却又在口边噎住,浑身又起一阵颤抖,感到一股股 冰凉的细流从全身各处往下爬,象毛毛虫在身上一样,一动不动,任那些小虫子爬来爬 去,四周极度寒冷,他手脚起一阵痉挛。 写作把我身体掏空了。 他理智地暗自评价自己眼前的身体状况,渐渐平静下来,让一阵阵苍云从头脑中掠 过,只没说话,只低头沉思。婆婆见这个大孙子没脾气,语气忽又缓和下来,几近哀求。 小西,我现在这个样子已不象个婆婆了,我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你有钱没有?我找 你借钱,行不? 没有,我刚好没带。 想买包方便面,用水泡着喝。我就喜欢喝那点汤,度个命。 小西不回答,觉得事情正越变越丑恶,他真希望没看见这一幕,那么他就还是一个 心中装满崇高理想的年青人,虽然受点挫折,却准备更大事业。可现在呢?他模糊地觉 得,现在一切都完了。婆婆不再说话,好象毒蛇已无毒可放,只在那轻哼,他有点痛恨 起婆婆来,他无话可说,他心地刚硬,他要是没遇上这种选择该多好啊,这种事情的影 响怕是一生都难以抹去。小西平静下来,振作精神走出去,抹抹脸回堂屋,小冬和姐姐 依然是原来那位置,颇有些深意地看他,本来他已平静下来,现在却又有一点恼怒。怎 么,你们把这种事情的抉择让给我? 他们在等他说点什么,他把脸丢一边,表示无话可说,甚至还想开一两句玩笑,可 是,那两人脸色都是那么严重,终于使他对他们恼怒起来,把脸沉下了。 怎么,她都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 小西忽一笑,心想你们大概都听见了,还要我多说什么呢?他脸上却做出毫不在意 的神情,好象又在思考什么高深重大的问题,其实什么也没想,可是终究有些虚荣,不 知不觉沉默,转头去望山下远方,渐渐出神。姐姐旁敲侧击他几个问题,他都简单哼哼, 显得很不耐烦。 每次我去买稿纸的时候,售货员都认识我了。 小冬大声转个话题,脸上笑嘻嘻,镜片后目光朝小西闪一下,小西从那里面看出了 尊敬和喜悦,于是他的心终于也有些放松下来,刚才的剑拔弩张就太紧张了。他跟着将 脸皮松一下,姐姐就去做午饭吃。吃过中饭,姐姐和小西两人一起出发到工地上将姐夫 喊回,小西和小冬陪姐夫一起到附近工厂菜市场买菜。三人一起骑车,也算一种休息。 姐夫买条鱼,两节藕,三块豆干,小冬阻止他再买,说够了。三人骑车回来,爬门前坡 时,阳光如此强烈,汗水炸炸流淌,小西跟在后面,莫名其妙说一句。 我觉好冷。 那两人回身看了他满脸汗水,没理他。小西自知说多了,低下头,不再言语。神思 忽然有些恍惚,于是开始为自己担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姐姐安排功功端一碗过去给太太吃,功功回来说。 太太说不吃。 不吃就不吃,不管她。 其他人都不吭声。吃完饭,小冬和小西一起告辞,下山在职哥屋里取自行车,职哥 正在屋里修摩托,没理他们,小西站在门外颇觉尴尬。一路往回,越过山水田园,一直 骑了很远,路边一栋小楼走出一对年青夫妇,男的洁静秀雅,一身衣服纤尘不染,小西 赶紧跳下车来。 国老师。 面对他中学时代最好的老师,十一年不见,对方似乎已不认得他,可是伸出那只温 和的手,小西将它紧紧握在手中,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就那样十分尴尬地把人家看着。 他心中升起太多感觉,实在不好将哪一种表达出来,对方手被他握紧,也有些不自然, 问他家在哪里,小西说已搬到镇上去了,这句话依然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对方还是不能 自然,小西终于看出这一点,希望他报出自己名字,可是小西有些不想报出自己名字, 于是他只好匆匆就与老师告别,转身骑车前行。 前面不远处,姐夫和小冬早已把车停下来,把他望着,这时脸上都露出一种不以为 然的神色。小冬淡淡说一句。 不能与人交往,再多本事也不行。 小西自知惭愧,不多说什么,不知几时才能有点进步?把与人进行普通交往这件事 做好。否则出路又在哪里呢?渐渐恍惚起来,再往前骑一程,他就把心中不快排挤干净。 回家洗完澡,浑身乏力,爬上床早早睡了。 怎么回事? 母亲移动粗壮身躯爬上楼,走进小西房间,揭开帐子,大惊小怪地问。 怎么回事?这么大热天还裹紧一条毛巾被?生病了? 小西没回答,他只觉寒冷,裹紧毯子蜷成一团在那里轻轻抖动。母亲一走,他抖动 得更厉害了。小冬好象也不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但却同样早早睡下,躺在他脚头,露 出骨瘦如柴的身躯。 可怕的黑夜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