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胡军他们来时,我正忧心忡忡。 我是被自己的一篇稿子连累了,弄得灰头土脸的。 我写了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班主任过生日,孩子们都送了很贵重的礼物,一 个穷孩子因拿不出太多的钱,就给老师买了一束鲜花,谁知老师却当着众多孩子 的面,把鲜花扔在了地上,穷孩子便哭了……没指名道姓,我把学校和班主任的 名字都隐了去,穷孩子也化了名。可即使这样,稿子昨天见报后,校长和班主任 还是找了来,我第一次见到这样没素质的人民教师,就像两个泼妇,几乎是大闹 了报社,我知道她们也是迫于上方的压力。 是有些大意了,我只采访了家长一方,却没采访校方。我当时考虑,这种事 情,若去学校走一遭,就会扯不清了,班主任肯定不会承认,而除了穷孩子以外 的那些学生,弄不好还会为她打证明:“我们都没看见老师扔花!”况且,若找 到学校去,穷孩子恐怕也就没法再念了,而家里又没钱为他办转学。所以我才将 名字都隐了去,作了类似现象稿的处理,我想,这样也能煽班主任一个耳光,给 师德败坏者提个醒儿的。 关键是,我忽略了这篇稿子的影响力。从昨天一早开始,热线电话就被打爆 了,接线员还无奈地转到我这里一些,都质问我是哪个学校的哪个老师,说为什 么不写上名字,这样的事太典型了,就应该点名批评。我当然找了理由搪塞过去, 他们便又说这样的老师应开除的,有的甚至还说:“就应该拉出去枪毙!” 读者的高度关注让我欣慰,但我心里隐隐也有些担心。果然,还没到中午的 时候,有一个女人就打来电话,点了名找我,我说我就是,她就说她是市教育局 办公室的,说局长看了报道,让她问一下是哪个学校的哪个老师,他们要严肃处 理。我当时就没了言语,若说出学校和老师来,可我根本没采访人家呀,那我不 把自己扔进去了吗?可若不告诉她,那岂不说明我的稿子是胡编乱造的吗?情急 之下,我就把穷孩子家的间接联系方式——附近小卖店的电话告诉了她,让她问 家长去,家长肯不肯说,那是他们的事了。 穷孩子的父母肯定是说了,教育局的领导也一定找了学校。 班主任在我面前又哭又闹的时候,我脸上还带着那种强硬的笑,但我心里已 感到了后怕,我想这件事不会善罢甘休的。没出我的意料,今天上午,报社就接 到了市委书记的批示,市教育局也传出消息,他们将派人介入调查。若调查所报 道的是事实,那班主任就会面临下岗。可调查结果若有了猫腻呢?我毕竟没采访 校方,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嘛,安上污蔑人民教师的口实,挨处理的就该是我了。 快中午时,我忐忑不安地给小卖店打了个电话,求店主帮我去找一趟穷孩子 的父母,我想再和他们沟通一下。十分钟后我又打过去,店主说他去找了,可家 里没人,说他们家回来人会从他店门口路过的,他会告诉他们给我打电话,我说 好的,谢谢你啊。可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我也没等到电话,我就又打了过去, 殿主就为我又跑了一趟,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没人,他们家不租得房子吗?邻 居说他们搬家了!”不会吧?怎么赶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怎么换住处了呢? “他们不会倒戈吧?那我就惨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听天由命, 想了想,我也就豁出去了,还是那句老话: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爱咋咋地! 胡军开了一个中型面包,快晚八点才到了省城,车上烟熏火燎,女人笑孩子 叫的,座位明显不够,有的人就坐在饮料箱套上。他们的中队长和夫人竟然也来 了,下车的时候,胡军忙跑前跑后地帮着拿这拎那。我为他们联系的是一家武警 部队招待所,条件不错,价格相对又便宜。中队长进去扫视了一眼,便满意地点 头,笑着向我称谢。胡军付房费和押金的时候,给中队长和夫人开了好一点的房 间,也特意给我们俩留了一个单间。我说我还是回去住吧,他说那哪行啊,好长 时间没见了,怎么也得聊个通宵呀,完了又说:“没事儿,费用再压缩也不差这 点儿钱!” 都冲了澡,然后就近找了个饭店吃饭,菜都快端上来了,胡军才想起什么: “你女朋友呢,叫她一块儿过来吃饭哪?”中队长也忙说:“是啊,让你小朋友 也过来,一块儿吃嘛!”我故意看了眼手表:“这么晚了,就别让她过来了,来 回折腾什么呀!”两人就没再说什么。赵婷是知道胡军他们来的,我跟她说了。 菜上来时,胡军殷勤地先给中队长满上了,然后又给我满上,其他人就各顾 各地,女人和孩子们都喝的饮料。中队长忽然举杯敬我,说非常感谢我的照应, 给我添麻烦了,我忙客气地端杯站起身:“您说这话就外了,我和老三多少年的 关系了,应该的!” 酒喝起来就热闹了,口令划拳,说说笑笑,交头接耳,胡军跟我客气,却还 要陪着中队长夫妇,也不时会给孩子们夹一夹菜,要听饮料什么的,我看在眼里, 就觉得他俗气了。大学校园里的那个胡军是很有艺术气质的,最喜欢崔键、唐朝 和黑豹,常把崔键的那句经典歌词挂在嘴边:“我就去你妈的!”他还能唱样板 戏,每次登台唱那段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总能赢得满堂彩儿。有一次他半 夜回来,把我拽出寝室,告诉我他和校花杨小丫在学校西门那座桥底下约会了, 他还抱了她,亲了她呢。但后来两人之间就没了下文。 酒喝得都不太多,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胡军就向我说了他们在省城这两天 的安排,明天去景点玩儿,后天上午逛街买东西,下午就开车赶回去。然后问我 :“你说的那两个景点,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我就告诉他:“我也没听说过, 不过旅游局说是新开发的,很不错,我想应该能不错吧?”胡军就说:“管他新 开发的还是旧开发的呢,能玩儿就行!” 我前天给市旅游局宣传科的谢科长打了电话,我们打过交道,吃过几次饭。 打电话之前,我颇经历了一番心理较量,你想啊,安排三个五个的倒好说话,一 下子安排快一个连,怎么向人家开口啊?谁知谢科长答应得很爽快,几分钟就给 我回了电话,说:“搞定了!”他说出那两个景点名字时,我也一愣:“怎么没 听过呀?”谢科长说:“新开发的,很不错的!”然后就告诉了我两个景点的联 系电话,我就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我们躺在床上,忆起同学旧事,难免无限地留恋很感伤。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时候睡去的,反正醒来的时候,胡军在擦皮鞋呢,看着我说他一夜都没睡好觉, 因为我鼾声如雷。“是吗?我还打呼噜?”我很惊讶,我只知道我又做噩梦了, 却不知道打了呼噜。而且我以前睡觉从不打呼噜的。就在招待所的餐厅里草草吃 了早饭,我们就向景点进发了。 一路上,我给景点打了几次电话,问怎么走,车就在遥控下出了城区。已经 走得很远了,进了一个小村庄,出了村庄就到了一个山口,我们就看见山门了, 上书“将军山旅游景点”几个大字,看上去倒挺气派的。我们把车停在了大门口 的一侧,因为门前有标志牌:景区内禁止行车。我们兴奋地下了车,景点的一个 负责人就迎了出来:“是方记者吧?”我说:“是啊!”他就笑着:“哎呀,欢 迎欢迎!”我们正寒暄着,一个老农忽然追了过来,逮着一个哥们儿就嚷嚷,中 队长忙向胡军使了眼色,胡军就掏出十几块钱给了老农,原来车路过村子时,把 人家母鸡给轧了。我就纳闷,我坐在车上怎么就没感知呢? 我们都认为里面的景色会很不错,可进了大门我们就傻了眼,就这么座破山 上那么点破石头,再加上人工搭建的亭台楼榭,假山鱼池,没什么大意思,竟连 一个游人都没有。男男女女们没好意思说什么,但脸上都表现出了失望,孩子们 倒是觉得新鲜。“景色挺美的,还清净,我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玩什么都排队!” 胡军与其说在打圆场,还不如说在挖苦我。“啊,那我就不陪你们了,随便玩, 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景点负责人显然已看出什么,我勉强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他就进了一个屋子。“狗娘养的,这不是耍我一样吗?”我暗骂了谢科长一句。 既来之,则玩之,我们就四处散开,随意游玩。我和胡军,还有中队长夫妇, 走到一个水洞前,我们的眼睛就亮了,看上去洞内很宽阔,有很深的水漫进,洞 脸上有“屯兵洞”三个字,里面似乎还有霓虹闪烁,倒有点儿意思。问看洞人, 他说,古代有一将军带兵出征,曾在此山上屯兵,就住洞里,顾名将军山,屯兵 洞,先前没有水,他们后开发了,洞有几百米长呢,划着皮艇可从另一个洞口出 去,也可再划回来。胡军就叫大家过来,都过来了,便兴致勃勃地上了一个又一 个皮艇。胡军喊我也让去,我说:“你们划吧,我歇一会儿!” 听着他们划着皮艇嬉笑远去,我拿起手机打电话,电话是打给森林动物园的 老总何某的。何某私家经营的动物园,距省城不远,就在一个风景区内,规模很 大,在全国也能排上号,按动物的类别可分为几大观赏区的,什么老虎、狮子、 大象、鄂鱼等,应有尽有。我们现在光临的这个景点不怎么样,下一个也不会好 哪儿去,我若不重新安排一个好地方,挽回面子,那我在老同学面前,还怎么做 人啊?可我跟何某也不熟,三年前,我写过他们的批评稿,他来报社讨说法,我 们就认识了,还吃了饭。不过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他可能不记得我了,不知道能 不能给我这个面子。 我自报了家门,何某说他有印象,我知道他显然已记不得了,却很给面子: “那你们过来吧,我安排一下!”我心虚地说:“我老家来的朋友不少,二十多 人呢!”“这么多人啊?那这样吧,我给你们安排一辆观赏车,你去之后就找刘 经理!”何某这话一说完,我就觉得一股暖流从脚底直窜脑门,虽然搁着电话线 呢,我差点儿也给他作揖:“谢谢何总,多谢了!”等众人的皮艇划回来,胡军 一上岸,我就对他说:“下一个景点咱们不去了!”胡军一愣:“为什么呀?” “我刚给森林动物园打电话,咱们直接可以去那儿!”“真的?我知道那个动物 园,那太好了!” 出了景点,我们就在村子里的饭店吃午饭,清一色的农家饭菜,别有风味。 吃罢饭,我们就直奔风景区的森林动物园,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很多人都在车上 打瞌睡,有几个还睡了午觉。 虽然已过旅游旺季,但来森林动物园玩的游客还很多,我们专乘的那辆观赏 大巴,等候了半个小时才发车,那个胖乎乎的刘经理,一个劲儿地向我们抱歉, 我们就忙说没关系。人家这已够照顾了,没买票还要抢在买票的前头,上哪儿能 说得出去呀?很快就进入了观赏区,羚羊惊恐地奔跑着;长颈鹿伸着长脖子吃树 叶;斑马在悠闲地啃草,它们身上的颜色,会不会也是染发水染上去的呢……距 离太远,我望见树下嬉戏的那几只狮子,摇头晃尾,就像家里的宠物狗。路过虎 区的时候,我们都睁大了眼睛向草丛里寻觅,只隐约看见个脑袋或屁股什么的, 车一转弯,老虎忽然多了起来,在一块大石头上就有四子,懒洋洋,或躺或卧地 晒太阳,都没了威风。 熊区是最逗乐子的,我们的车在行驶,一只大黑熊就撵了过来,先是敲车身, 好像是让司机放慢速度,司机便开得慢下来,大黑熊就完全直立起来,趴在车窗 上向我们要吃的,有的带了零食,便顺着窗缝,递出焊封的铁栏外,大黑熊一边 随车挪步,一边灵巧地叼住食物。车厢里响笑声阵阵,孩子都跃跃欲试,大人们 就拽着,怕有危险。大黑熊趴车窗的时候,其他的黑熊却逡巡不敢效仿。解说小 姐说大黑熊是它们的老大,食物它要得,却不允许同伴要。其实大自然的生存法 则都极近似,动物世界里也有黑社会,倒也没什么稀奇……观赏区的面积很大, 而观赏车的速度又慢,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转出来。坐在小广场上休息时,我 们顺便观看了精彩的马戏表演。 都玩得很尽兴,坐上车返回市区,一路上大人小孩还意犹未尽,说着笑着。 车进市区时,胡军忽然侧脸看我:“给你女朋友打电话,让她过来一块儿吃饭吧!” 他的话倒提醒了我,我就给赵婷打了电话。赵婷却在公交车上,说她正赶去图书 大厦旁的麦当劳,那个药贩子要请她吃饭,已经在那儿等着她了。我顿时醋意大 发,想说:“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啊?”但还是忍了。人家早就向我坦白了,他 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经常约了吃饭,我又何必这么小气呢?我说:“那你就去 吧,记着早点回家!”赵婷应了一声:“知道了!”放下手机,我对胡军说,他 们单位晚上有活动,来不了。胡军很遗憾的样子:“看来我没眼福啊!” 吃了晚饭已是深夜了,都很高兴,就喝得有了醉意,回招待所时,我和胡军 是走在了最后的,走到招待所门口,我对胡军说:“你先上去吧,我打个电话!” 胡军说:“私房电话吧!”他笑着进了招待所的门。我心里还挂念着赵婷呢,想 知道她是不是已回了家。我掏出手机来刚要拨号,赵婷却打了过来,我不禁欣喜, 看来我们俩个心有灵犀呀!我哪里知道,只要接了电话,一个能把我击垮的“突 变”,会和手机信号捆绑着发送过来,我恐怕哭都来不及呢。 “你在哪儿呢?”我接了电话就问。“在家呢!”赵婷说。“想我了吧?我 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又亲昵地说。赵婷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跟你说 件事,你可别生气啊!”我忽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脸上却还笑着:“什么事 儿啊?说吧,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要真的不生气,那我就说了!”“你 今天怎么了?你说吧!”“方舟,我们……我们还是分手吧!”赵婷小声说了一 句。打死我都没想到,我脸上笑容瞬间消失,身上那一点酒意全无。空气一下子 凝固起来,我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我还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们分手吧!”赵婷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啊?”我声音已变了调儿。“你就别管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 必须这样做!”赵婷声音很平静,显然经过了一番考虑。“为什么呀?我们不挺 好的吗?”我仍固执地,大脑里已一片空白。“你就别问了,我提出分手是对你 好,我不想耽搁你,比我好的女孩子有很多……”赵婷和声和气地,像在恳求我 同意。“可……可为什么呀?好端端的,你总得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吧?”我已 声嘶力竭了,我想胡军如果留心的话,肯定也能听见楼下我的声音。我一再追问, 赵婷最后还是告诉了我理由,一个多么荒诞而又多么合理的理由: 事情真就出在赵婷今晚和那个药贩子共餐上,吃着饭,药贩子忽然告诉赵婷, 他早就成了家,孩子已经两岁了。按理赵婷知道了这些,她对他应该不再心存幻 想了,取而代之的应该是绝望。谁知药贩子玩儿的是绝地求生的把戏,向赵婷坦 白后,他又说一直都喜欢赵婷,只因自己已成家,怕伤害她,就一直没敢表白。 药贩子的这一手让赵婷心中那本已熄灭的希望,又奇迹般地燃烧起来,而且有些 不能自已了。药贩子就又趁势加了把烧柴,说他今天忍不住了,才将心思说了出 来,说赵婷若也喜欢他,并答应嫁给他,为了她,他会和老婆离婚的,赵婷感动 着,便一下子迷失了。 “你没跟他说,你有男朋友吗?”我问。“说了,我说了之后他才跟我说那 些的!”赵婷说“你怎么这么幼稚啊?他已经结了婚了?”我不服气地说。“可 他说了呀,为了我他可以离婚的!”赵婷却固执起来。“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有 孩子了!”“这我不管,他爱我,我爱他就行了!”我还想说什么,却已无话可 说了,若问:“难道你喜欢他,比喜欢我还多?”这不明摆着吗?我忽然就觉得, 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悲哀啊!我也后悔起来,肠子都悔青了颜色,那么多次的机 会,我却一直心慈手软,生米煮成了熟饭,还哪会有今晚的节外生枝? 我就在招待所的楼下,默默站了好长时间才进去的,进了门我就直奔走廊里 的公共卫生间,我就把脑袋伸到洗手池子里,让水龙头冲了个痛快。进房间的时 候,我满头满脸都是水,脸色一定很难看,胡军忙拿了一条毛巾递给我,关心地 问:“你怎么了?”“有点儿累了!”我麻木地说。“那就不聊了,早点睡吧, 我也挺累的!”胡军笑了笑。我躺到了床上,胡军就关了灯,很快就听到了他的 鼻息声。 黑暗中,我就躺在那儿,两行泪水无声流下,我一个大男人的,怎么流了泪 呢?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能,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已婚男子,把自己心 爱的人从身边抢走,却连反戈一击的动作都比画不出来。今生来世,我除了生日 和忌日,恐怕要多出一个日子了——“失恋日”。 每年的十一月十三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