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婷婷被安排在一家印刷厂的招待所,条件虽然简陋,但吃住都很方便。招 待所的六间客房只住着她一个人,连服务员的影子都见不到,这份清静是她求之 不得的。她可以在厂里的食堂吃客饭,品种虽少,却总可以挑到可口的,饭来张 口,已是一份奢望了。 到西安的第一天,校样就送到她手头,而且已经校过一遍,错处极少。她在 学校主办过校刊,这套编辑程序对她并不陌生,但这样的高效却让她吃惊,看来 胡宝山说的一个星期把刊物撒遍全国并不是吹牛。 胡宝山和水小姐一早就来到招待所,胡宝山翻着看了看被艾婷婷红笔勾去的 文字哑着嗓子说:“你勾掉的不是字而是钱,比我昨晚在牌桌上输的还多,我真 是背透了。都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是不是有好事等着我,也保不准。好,就 这样吧,我认啦。开印。”胡宝山安排水小姐陪艾婷婷出去玩儿一天,依然处于 兴奋状态的艾婷婷也不想休息,便答应了。 水小姐征求艾婷婷的意见,艾婷婷说,客随主便。水小姐提议去骊山。艾婷 婷说,好。一辆漆皮斑驳的小面包车拉着她俩上路了。一路上,车的响动虽然不 小,但毕竟熬了一夜,上下眼皮儿一粘乎,就再也没分开,直到车停了,水小姐 推她,艾婷婷才醒来。 车停在华清池的门口,向北望去,骊山蜿蜒如巨龙腾飞前的匍匐,苍松翠柏 似龙的鳞甲昂然挺拔,迷雾缭绕,祥云俯瞰,如仙境一般。 艾婷婷顿觉神清气爽,情不自禁地说:“谢谢水小姐。” 水小姐说:“小姐的称呼我听着不舒服,不如叫我水淼淼,或者干脆叫淼淼。” 艾婷婷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两人间的距离顿时缩短了许多。 水淼淼稚爽地说:“我觉得你挺亲的,就称你艾姐吧。”不容答应,她已经 艾姐艾姐的叫上了。水淼淼说:“先上骊山吧。骊山是咱们女子的天下,前面是 老母殿,是供奉女娲的,女娲在骊山炼五彩石补天,才把人类从水火中拯救出来, 所以人称女娲为骊山老母。女娲是女性中最伟大的。”水淼淼庄重自傲的神情天 真无邪,艾婷婷不由自主地牵起她的手,自己也青春了许多。水淼淼指着山顶说 :“那儿是烽火楼遗址,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地方,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在 烽火台上,擂起战鼓,点燃狼烟,戏弄诸侯。我看也是一段佳话。一个美女能让 一个王朝覆灭,比原子弹的威力还大,褒姒也该算女子的骄傲。”水淼淼转身俯 瞰山下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下面就是贵妃池,‘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 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水淼淼能将白居易的《长恨歌 》背颂出来,的确让艾婷婷大大地刮目了一把,记起胡宝山说的,他们是在他的 书店里结识的,始知不假。共同的趣味又将她俩拉近了许多。水淼淼说到兴头上, 更加滔滔不绝,“杨贵妃倾城倾国,‘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大 唐的天子宠爱一个女子十余年,在长生殿里双双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 愿为连理枝。’也算爱得登峰造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能有十多年爱情的滋润, 也够灿烂辉煌的。”水淼淼说得眉飞色舞,似乎是内心世界的坦陈。 艾婷婷突然觉得,和水淼淼相比,自己更显得稚嫩,对女性的认识,远没有 水淼淼的简单却深刻,她的诗仅仅在细腻地感受幽禁中的自我、解剖苍白的自我, 远不像水淼淼舒展地放飞自我,任思绪穿越上下几千年,纵横驰骋,放荡不羁。 艾婷婷问:“你读过许多书?” 水淼淼坦然地说:“不,我只读自己喜欢的,轻松一点儿的,比如琼瑶的, 也背几首古诗词,装点一下门面,偶尔能卖弄一下,比如现在。”噗嗤一声,水 淼淼咯咯地笑了,像草丛中腾起一群百灵。她突然抱住艾婷婷,附在她耳边,悄 声说:“我就想做褒姒,想当杨玉环。”声音虽小,传到艾婷婷的耳朵里,却像 重锤擂在一口沉寂多年的古钟上,发出振聋发聩的轰鸣。 从华清池出来,已近黄昏,水淼淼兴致勃勃地说:“再带你去个地方。”也 不听艾婷婷的意见,指挥司机上路了。黄昏时分,车停在一座形似小庙的门前。 水淼淼说:“猜猜看,这是什么地方?”艾婷婷摇了摇头。水淼淼也不作答案, 上前擂打紧闭的红色庙门。许久,从庙里传出懒洋洋的一声,下班了。水淼淼大 喝一声:“杨贵妃回来了。”却再也不见回声。水淼淼坐在台阶上,嗔怒地嘟囔 着:“等姑奶奶将来收拾你们。”艾婷婷问:“这是什么地方咱们非进不可。” 水淼淼气咻咻地说:“归宿地。”艾婷婷愈加疑惑。水淼淼终于抖开包袱,这儿 就是马嵬,缢死杨贵妃的地方。艾婷婷始知这儿是杨贵妃的陵园。水淼淼说: “这座陵园小巧精致,里面有许多唐宋以来的诗人墨客凭吊杨贵妃的题咏碑刻, 读一读可开心啦,剖开那些华丽的词句,这些男人们各个都惋惜不能亲睹贵妃的 芳容,内心里痒痒得巴不得能和贵妃有一夜之情。更奇的是,贵妃墓侧有一石刻, 记载着关中的一种风俗,说,贵妃墓上生白土,人称贵妃粉,春日里,姑娘们抓 一把白土掺在香脂里能养颜润色,据说日本人也很信。本来我还想给你偷一把白 土呢。”艾婷婷说:“你对杨贵妃还真是情有独钟。”水淼淼感慨地说:“贵妃 虽死得凄怆,却也够壮烈的。惊天地,泣鬼神。真值啦!” 回去的路上,水淼淼一路无语,仿佛把魂儿留在贵妃的陵园。 回到印刷厂,胡宝山正等着他们,说要带她俩到小吃一条街逛逛。艾婷婷惦 记着刊物的印刷,想到车间里看看。胡宝山大咧咧地一挥手,工人们玩命干着呢, 保证出不了一丁点儿事,出了问题我负责。说着拉上艾婷婷出了厂门。小吃街离 厂子很近,步行也就二十多分钟,里面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像是赶庙会一样。街 的两边吆喝声不绝于耳,仿佛搀和着诱人的香味儿,听着也让人满口生津。艾婷 婷这才觉得有点饿。胡宝山说,今天咱们只进三家,羊肉泡馍、灌汤包子、麻辣 米粉。对吃,艾婷婷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想填饱肚子,早点回去。水淼淼却兴 致勃勃,吃得开心,说得也开心。逗引得胡宝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钉子一样扎 了进去。 和艾婷婷分手后,胡宝山有些不安分了,把水淼淼的手攥在掌心中,诡秘地 说:“今天‘警察’回娘家了,能不能轻松轻松。” 水淼淼爽快地说:“好呀,那就陪我蹦迪去。” 胡宝山哭笑不得,说:“我哪儿有那份儿心情。” 水淼淼说:“那我就找个伴儿去。” 胡宝山说:“别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水淼淼说:“谁是老鼠,谁是猫?” 胡宝山说:“你是猫,我是老鼠,行了吧。” 水淼淼说:“那好,老鼠总得听猫的吧。除了蹦迪,还有个选择,打保龄。” 胡宝山咬紧牙关说:“我只对你感兴趣。” 水淼淼说:“我不是开心果,不等别人磕,自己就先咧开口,我是颗铜豌豆, 有铁嘴钢牙的人才能嚼得动。”说完,径自走了。 胡宝山水泥墩子似的戳在原地,半天才冲着水淼淼的背影喊:“明天上班你 不许迟到!” 寒冰的事办得并不顺当。回到临原,走之前商定好的承包刊物的计划又被搁 置起来。刚到任一个月的文联主席是从市委宣传部调来的,是个离退休还有不到 一年光景的老太太,调动是为了她在退休前从副处级升格为正处,体现一种关怀。 没想到老太太认认真真地进入了主席的角色,把工作统揽起来,一切从零开始。 编辑部的工作首先进入老太太的视野。老太太看完承包刊物的计划后,摘掉老花 镜,满额的皱纹泛起狐疑,这符合党的宣传政策吗,刊物不能等同企业吧,将来 是承包人说了算,还是要接受党组的领导。寒冰解释说,承包的主要是刊物的发 行,当然,他也有权建议刊载什么类型的文章,但终审权在主编手中。老太太说, 主编不就是你吗。寒冰笑笑说,我这个主编前面还有执行二字,事实上历届文联 主席都没有放弃过总编的权力。老太太疑惑地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寒冰说, 那你就想方设法把所有的漏洞都补上。老太太觉出话里有骨头,噎了一下说,那 就上党组会吧。寒冰急了,这是党组定了的事。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已经绷展了, 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她的权力是不容漠视的。寒冰还想说什么,突然想起胡宝 山说的那番话,我是无赖,我怕谁。梁山好汉是逼上去的,无赖有时也是逼出来 的。我就当一回无赖,看你拿我怎么办。想到这儿,倒也释然。摸摸两天来因上 火溃烂的嘴角,自嘲道,真是庸人自扰。晚上,胡宝山和他通话,催促他赶快把 发行证明用特快专递寄过去,说,发出去的征订单已经有信息反馈回来了。摆在 寒冰面前的只有华山一条道了。寒冰说,明天我带上所有的东西过去。 寒冰赶到西安的时候,胡宝山和水淼淼早已迎候在车站。没看见艾婷婷,寒 冰有点纳闷,一层阴影立刻罩在心上。寒冰本想问一句,见胡宝山谈笑风生一脸 祥和,知道问也白问,便忍着。车进印刷厂的门,迎他们的是印刷厂的副厂长, 劈头盖脸一通牢骚,你们那个姑娘也太凶了,就差一把火把厂子烧了。停产半天, 这损失谁承担。胡经理,这尊神是你请来的,赶紧烧香往出请吧。胡宝山一脸憨 笑,如来佛到了,菩萨得听他的。寒冰被簇拥着进了装订车间,一眼就看见艾婷 婷守候在机器前,脸色惨白,仿佛大病了一场。一见寒冰,泪珠扑簌扑簌滚落下 来,也不说话,把一张封面递给寒冰。寒冰初看,并未发现问题,摘下眼镜,擦 拭了一下,重新戴上,才在封底看到一行不大醒目的标题《“性”源探秘》。一 股火苗腾地从眼里窜出,寒冰盯着胡宝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宝山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说:“不就是半字之差,不过错了个偏旁。” 胡宝山把“姓”改成了“性”,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寒冰努力压住火,说:“胡经理,咱们定过规矩,内容中绝不能涉及性。你 这是违规,咱也别说罚,重印封面吧。” 胡宝山说:“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看就听毛主席的教导, 难得糊涂吧。” 寒冰说:“这不是开玩笑,不换封面,不能发行。” 胡宝山说:“寒主编,你刚才怎么说来着,内容中不能涉及性,你让高编辑 说一说,这本书的内容中有没有性。我可是严格按合同办事的。” 胡宝山把“内容”两个字说得很重,寒冰的心被重重地戳了一下。胡宝山在 跟他玩文字游戏,他这个大学生被初中没毕业的胡宝山戏弄了。寒冰说:“看来 你是不打算换封面了。” 胡宝山脸上堆起媚笑,说:“换个封面要几万块钱,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几 万块钱化纸浆吧。再说时间也不赶趟了。寒主编,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给个面 子,咱俩单独谈一下。” 寒冰想了想,答应了,回头嘱咐木然呆立的艾婷婷回招待所先休息,便和胡 宝山出了车间。 厂子的会客室里,只剩下寒冰和胡宝山的时候,胡宝山把一个信封推到寒冰 面前的茶几上,一眼看得出里面装着钱。寒冰的心莫名其妙地怦然而动,脸也火 辣辣地发烫。 胡宝山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妓女比他妈的苍蝇多,爱滋病比感冒还流行, 性算个什么东西,说女人性感,比夸她漂亮还美滋滋的,流行的书哪一本没有性。” 寒冰说:“你是在欺骗,骗我,也骗读者,里面没有性,人家还不日你的祖 宗。” 胡宝山哈哈大笑,说:“这算什么欺骗,货卖一张皮,臭豆腐的包装还镶金 边儿呢。” 寒冰说:“这东西拿回去让我怎么交代!” 胡宝山说:“这你放心,我印了一百张没有那个标题的封面,给你作样书, 怎么样,兄弟可是处处为你着想,滴水不漏。” 寒冰已是一脸无奈,忧心忡忡地说:“书要是流传过去怎么办?” 胡宝山说:“就说这是盗版书。寒老兄,你就高抬贵手吧,真人面前不说假 话,我这可是一字千金,有了这个标题,我可以多印两万册。” 寒冰已经无言以对,像一只小飞虫撞在蛛网上,越挣扎,被缠得越紧。其实 文联当家的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又何尝不是一张网,也等着他往里钻呢。这一趟, 他是请病假偷着出来的,党组会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新决议。既想当婊子,就 别想立牌坊。这主意出门前仿佛已经在心里扎根儿了,遇上真格儿的,却还是想 当贞节烈女,虚幻的牌坊依然占据着脑海里的半壁江山。寒冰呀,寒冰,什么时 候你才能融化成一汪水,也随波逐流一下。寒冰把装着钱的信封推给胡宝山,说 :“别再给我设套儿了,我已经快被你勒死了。” 胡宝山还想坚持,见寒冰的脸绷成一张铁皮,便说:“好,我给你存着,咱 们先给你接风。” 寒冰说:“免啦,我得休息一会儿。” 剩下寒冰和艾婷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艾婷婷哭出了声,虽然压抑着,但那 凄楚的呜咽依然像绳索一样勒得寒冰透不过气来。 寒冰终于启口说:“对不起。” 艾婷婷本想说,我要回家,“家”字却像根铁杵戳在她的嗓子眼儿疼得她心 都在颤栗。委屈愈加浓烈了,像硫酸和硝酸搅和在一起,把她整个儿都能溶解掉。 寒冰点燃一支烟,吸到尽头,火舔上他的指头,才烧燎出一句话:“我就不 信天底下没有咱们能走的路。” 艾婷婷喃喃地说:“我把你的路毁了。” 寒冰突然笑出了声,揶揄地说:“刚才在车间还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门神, 这会儿变成了个受气的小媳妇,两个人好像都不是你。” 压在艾婷婷心口上的石头总算松动了一些,说:“我太让你失望了,怎么也 没想到,他会在封面上做文章。这个胡宝山太坏了!” 寒冰说:“这事放在我头上,比你都不如,也不是胡宝山坏,是咱俩的阅历 太浅,商场如战场,咱俩都不是好兵,一起磨练吧。走,找家最好的饭店,犒劳 犒劳你,你是有功之臣,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你差点没把厂长也整趴下。” 艾婷婷想起自己一上午像个泼妇似的和十几个男人纠缠在一起,那副样子一 定好笑极了,阴郁的心情晴朗了许多。 没想到胡宝山和水淼淼一直还在传达室等着他俩,见他们出了招待所,笑吟 吟地迎了上来,簇拥着上了车,带他们进了一家高档酒店。 胡宝山的手机响了,他夸张地打开手机,吼道,哪位?顿了一下,脸上掠过 一片阴影,随即一声哈哈,吕老兄,贵客呀,马上到皇上皇酒店,我恭候大驾。 关机后,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拍,神秘地说,稍后还要给你们个惊喜。转身和水淼 淼耳语了一句,水淼淼娇嗔地推了胡宝山一把,脸上泛出红晕。 贵客竟是《花苑》编辑部的主任吕海涛,进门看见寒冰和艾婷婷都在座,也 吃了一惊,三人握手都有些尴尬。胡宝山笑得爽朗,粗声大气地说:“真是有缘 千里来相会,吕主任,盼你盼得眼都发蓝了,坐下先喝杯接风酒。” 寒冰和吕海涛碰杯的瞬间都想问对方到西安有何贵干,却又同时把话咽了下 去,目光交织,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都把酒干了。胡宝山一副热情迸发的主 人架套,频频劝酒,有意无意地在吕海涛和水淼淼之间扯起一条线,却又死死地 盯着水淼淼,不时流泻出酸酸的意味。吕海涛借口旅途劳顿,早早退席,酒宴也 就散了。 吕海涛到西安是来和胡宝山结账的,按照协议,《花苑》每期给胡宝山发三 千册,货到付款。合作的前半年,胡宝山信守合同,甚至将预付款打到杂志社的 帐上,是《花苑》客户中最守信誉的。半年后,付款的方式变成了挤牙膏似的, 催款电话打过去,不是经理不在,就是资金紧张容缓一缓,两期刊物发过去,连 一期的账都结不清。这种情况已经延续了半年。几天前,胡宝山不请自到,给了 杂志社一个惊喜。胡宝山说,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把旧账结清,二是和杂志 社洽谈新的合作意向,说白了就是要承包《花苑》。胡宝山说,《花苑》的发行 量急剧下降,读者已经不认这类不疼不痒的通俗刊物了,想寻求发展,就得开辟 新路。他有能力让《花苑》起死回生,而且保证杂志社能有更好的经济效益。胡 宝山说得天花乱坠,黎总编却无动于衷,除了对水淼淼感兴趣,就是催着赶快结 账。胡宝山没有达到目的,便不辞而别了,旧账自然一分未付。吕海涛踩着脚后 跟追来,就是来讨账的。 吕海涛住在解放饭店,冲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接起电话,是软绵绵的小 姐的声音,问,先生需不需要按摩,放松放松吗。吕海涛赤裸的身子立刻有了触 电般的感觉,但他还是婉言谢绝了。这会儿他没这份心情,也没这个胆儿,他焦 急地等着胡宝山。有人敲门,站在门口的是水淼淼一个人。水淼淼说,胡经理有 急事,脱不了身,咱俩可以先商量。吕海涛虽有些失望,却对能有机会和水淼淼 单独在一起感到庆幸,心中的积淤顿时化解了许多,他甚至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水淼淼的眼波中不时泛起清澈的涟漪,仿佛置身于江南秀丽的水乡,让人身也悠 悠,心也飘摇。吕海涛恍惚许久,才想起给水淼淼倒一杯水。水杯递过去,水淼 淼的手不经意地和吕海涛的手触在一起,这一秒钟的肌肤相亲,腾地点燃了吕海 涛的欲火,手一松,杯子落在地上,啪的一声巨响,开水欢腾地跃起,扑在吕海 涛裸露的脚上。刺骨的疼痛一下将吕海涛激醒了,洒脱地一笑,说了句,亏得没 烫着你,不然可就遗恨千古了。便轻松地将自己的窘态遮掩过去。吕海涛一边重 新倒水,一边自责,海涛呀,海涛,什么时候你才能修炼得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分明是一杯毒鸩,你却要止渴,真是蠢到家了。 水杯稳稳地放在水淼淼面前时,吕海涛的脸上已经挂霜了,说:“水小姐, 胡经理把我们当三岁的小孩逗着玩儿,有点太过分了吧,走时连个招呼都不打, 脚下抹油就溜了。” 水淼淼也不辩解,一脸的笑熠熠生辉。 吕海涛不敢和水淼淼的目光撞击,垂着脑袋,像在自省,舌头大了,话也失 去了筋骨:“实话说吧,有人把我们告到市里,检察院要查我们的账,再拖下去, 咱们两家都要倒霉。” 水淼淼依然无语,仿佛只带着一副耳朵。 吕海涛终于硬朗起来,提高嗓门说:“胡宝山什么时候能来?” 水淼淼缓缓地站了起来,不做任何解释,转身朝门口走去。 吕海涛慌了神,伸手拽住水淼淼,“你这是干什么?” 水淼淼柔声细语地说:“你已经觉得和我没有对话的必要了。”她没有挣脱 吕海涛攥着她的手,转身和他脸对着脸,鼻息相融,目光柔柔地飘过去,浮着他 舒展在一片彩云之中。 吕海涛忘乎所以地把水淼淼揽在怀中,在那张丰腴的嘴唇上贪婪地吮吸着, 仿佛跋涉在浩瀚的沙海中偶遇一泓甘泉。 胡宝山恰在关键时刻推门而入,面对定格中的二位,笑眯眯地说:“请继续, 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边说边轻缓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吕海涛如梦方醒,松开水淼淼,跌跌撞撞追了出去。直到楼梯口,才把胡宝 山挡住,涨红着脸说:“胡经理,你放我一马,我斗不过你,我服。但你也别把 我往绝路上推,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胡宝山说:“你这话是怎么讲,干柴烈火碰在一起烧一把,关我什么事,我 不咬你,你也别咬我,咱们谁跟谁,永远的朋友。”边说边把吕海涛往回推。 吕海涛稳住身子,哑着嗓子说:“胡经理,这道坎儿我们实在是过不去了, 你拔根毛,就能给我们搭座桥,先过了这一关,以后的事好商量。” 胡宝山锁紧眉头挤出一脸的愁,拉着吕海涛下了楼,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 胡宝山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中拿出几张条子,递到吕海涛的手中说:“口说无凭, 你看这个吧。条子是证明书,上面写着,因违反国家有关规定,没收《花苑》一 千三百零五册。下面盖着文化市场管理处的公章。几张条子上的数目加在一起, 共计一万五千余册。” 吕海涛说:“《花苑》是经省新闻出版局审读过的,绝没有问题。” 胡宝山冷冷地笑了,说:“听过这副对联没有,说有问题就有问题没有也有, 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有也没有,横联是,绝对权威。 吕海涛底气不足地说:“咱们合同上写得明白,货到付款。这些条子嘛,大 概不会是假的吧,再说这也不该由我们负责。” 胡宝山的脸彤云密布了,闷雷似的说:“依你说这些条子是我胡宝山伪造的。 那好,就请到法院告我好了,我还真想让法律给个说法。” 吕海涛心里明白,这官司打不赢,即使这些条子是假的,但你绝对认定不了, 胡宝山可以买通一切。 胡宝山压低了嗓门继续说:“我还想提醒一下,合同上也写得明白,咱们的 结账方式是码洋五五折,八块钱的定价,应该给你们四块,而实际上却付你们四 块二,我想那两毛钱大概不会落在杂志社的账上吧。”像一块儿塑料布蒙在脸上, 吕海涛只觉得透不过气来,那两毛钱是胡宝山主动提出来给他和黎总编的劳务津 贴,连名称都是胡宝山编出来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和黎总编每人分的不到 一千元,也就是几顿酒钱,然而,这却摆不到桌面上。想不到胡宝山竟当作小辫 儿攥在手里。吕海涛心中的愤怒像岩浆一样翻滚着,胡宝山咱们走着瞧,总有一 天我叫你跪在脚下当孙子。吕海涛强压怒火,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说:“胡经理, 你就痛快点把底儿亮出来吧。” 胡宝山的嘴角抖动了几下,强忍着笑,长叹一声:“咱们是同病相怜呀,这 样吧,胡传魁的话,俺胡某讲义气,割了肉给你们补疮。我的库里还有存货,按 码洋我给你如数发过去,亏就亏我一个人。” 吕海涛心里亮堂,他的库里是些什么货,卖废纸也卖不了个好价钱,一旦答 应,这笔账就算了了。吕海涛大度地说:“我们毕竟是公家,不能让个人吃亏。 胡经理的心意我领了,咱们还是朋友,还会继续合作。” 胡宝山愣了一下,转瞬哈哈大笑,拍着吕海涛的肩膀说:“吕主任真是个痛 快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胡某三生有幸。”说话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 吕海涛的掌心中,这信封原本是给寒冰准备的。吕海涛也不推辞,若无其事地装 进兜里。胡宝山邀请吕海涛明天出去玩一趟,吕海涛痛快地答应了。 胡宝山和水淼淼走后,吕海涛一头扎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编织着一个又 一个浸泡着毒汁的报复胡宝山的计划。轻轻的敲门声将他的思路打断了,打开门, 一个娇小的女孩儿一声不吭地钻了进来,转身把门锁死了。吕海涛的心怦然而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连话都讲不出来。女孩儿妩媚地笑着,莺声燕语地 说,老板已经买过单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保你满意。边说边凑过来,轻柔地 解开他的衣服。吕海涛立刻明白,这是胡宝山对他的另一个奖励。吕海涛闭上眼 睛,听任女孩儿的摆布,脑子里却晃动着胡宝山猪头一样肉乎乎的脑袋,他的牙 咬得嘣嘣作响,浑身的血液湍急地涌动着,膨胀的不是情欲,而是暴烈的愤怒。 他睁开眼睛,面前的女孩儿变成一个猎物,他粗鲁地将女孩儿猛地推倒在床上, 扑上去,双手奋力扯开她的衣服,几颗纽扣仓皇地滚落在地上。女孩儿惊惧地盯 着他那张狰狞的脸,战栗着,萎缩着,眼里蒙着泪花却哭不出来,像只柔弱的羔 羊落在虎口中。吕海涛暴戾地噬咬着,撞击着,颠来倒去地折腾着,如同飓风肆 虐、洪水泛滥。他完成了一次强奸,被强奸的对象是胡宝山。 寒冰和艾婷婷从酒店出来,借口想到商场去转转,摆脱了胡宝山,两人信步 走在狭长、喧嚣的解放路上。这是一条商业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狂甩、跳 楼的招牌随处可见,上面用红笔画出的惊叹号,血淋淋地刺入人们的眼帘。寒冰 说,进商场转转吧。艾婷婷摇摇头,想了想又说,我可以陪你,给嫂子和孩子买 点东西。寒冰欲言又止,路边恰巧是家书店,便转身进去了。艾婷婷随手拿起一 本散文诗集,翻了几页,就有两句跳进眼里,“我是一叶浮萍,不知根在何处; 我是一片柳絮,不知飘零何方。” 像是偈语,把艾婷婷带进一片迷茫。她逃离那个家,流落到西安,却一事无 成,被近乎无赖的胡宝山啼笑皆非地捉弄了一番,现在连这台戏也该落幕了,下 一个角色她将扮演什么,哪一个舞台可让她容身,一切茫茫然。她听见寒冰在和 书店的老板对话,好象在询问书的进货渠道、经营状况、什么书畅销,谈得似乎 很投机。寒冰在琢磨什么,她不得而知,但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和这个男人仿 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迄今为止,他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交流过。他有个什 么样的家,老婆孩子怎么样,他的人品,他的情感世界,她都一无所知;而他对 她的认识,大概也仅仅是从那块盖在他脑袋上的砖头引发出的联想。但她竟觉得 他是她生命中的一个驿站,是在溺水的绝望中对一根稻草的奢望,还是在幽冥中 扑捉到的一缕萤光,她懒得深究,她只是祈盼寒冰能开辟出一方天地,赐她一间 可栖身的小茅屋。而如今他也似乎在懵懂中彷徨。 出了书店,前面有家邮局,寒冰想起该和单位通个电话,艾婷婷也想从安谧 那儿听个信儿,便一同走了进去。 听到安谧的声音,艾婷婷鼻子一酸,眼前就挂起泪帘,哽咽着说了句:“你 好,我是婷婷。”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安谧急了,话里爆着火星问:“是不是寒冰欺负你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看我怎么收拾他!” 艾婷婷忍俊不禁,噗嗤笑了,说:“天下哪有那么多坏人。” 安谧才舒了口气,说:“那你哭什么?我刚做完一个女大学生被拐卖到边远 山区的节目,你这一哭,我还以为又出了一桩,正想报警去解救你呢。快汇报一 下,近况怎么样。” 艾婷婷不愿多讲,只说那件事快结束了,她可能很快就会回去。安谧顿了一 下问,寒冰有什么打算。艾婷婷说,不大清楚,反正他的处境也不太好。安谧感 叹道,一对儿天涯沦落人。想想也不能瞒着,便把艾婷婷走后家里发生的事大概 说了说,许建国闹腾得挺厉害,把小学校和艾婷婷的父母家搅和得不得安宁,他 说他豁出去了,死也要拉上艾婷婷一块儿死。这情景都在艾婷婷的预想中,苦苦 一笑说,随他去吧。安谧急切地问她有什么打算。艾婷婷反倒轻松地说了句,听 天由命吧。 走出电话亭,寒冰已在外面等着,一张脸像从古墓中掘出的青铜器,一眼就 能读出历经苦难煎熬的印记。看见艾婷婷萎靡的样子,他的脸上才显出几星亮色, 故作轻松地说:“又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没关系,团结起来到明天,英 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艾婷婷浅笑道:“你也痛诉一下苦难家史吧。” 寒冰一摆手:“八年啦,别提它了。”走出邮局,寒冰才迟缓地说:“我当 这个主编,本身就是历史的误会,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因为我是编辑部唯 一的大学生,就把我推上来了。我也缺乏自知之明,还以为自己是栋梁之才,是 未来的文联主席、宣传部长、市委书记。我还的确为之呕心沥血、奋斗不止。但 实践证明,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我不懂为官之道,不懂钻营,不懂踩着别人的肩 膀才能向上攀登,更品尝不到与人斗争其乐无穷的滋味。所以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你听得烦不烦,烦了我就把嘴封上。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自己就烦。” 艾婷婷说:“我想听,但也不愿勉强你。” 寒冰点燃一支烟,看了艾婷婷一眼,又把烟掐灭了,四周扫了一圈,才在几 十米开外的地方发现一个垃圾桶,他走过去,把整盒烟掏出来,丢了进去,不经 意地说:“你对烟挺过敏。明知这家伙百害而无一利却总是戒不了,我这人缺恒 心,没毅力,所以一事无成。这次再发回誓,你监督。” 艾婷婷没有想到,表面上粗粗拉拉的寒冰却能如此细微地关注她,体谅她, 一股涓涓暖流在覆盖着冰凌的心头淌过,她愈加想听寒冰把话讲下去。 前面是古城墙,买票上了城墙,游人疏落,亮出一片开阔,南北两边高高低 低的建筑簇拥着城墙,仿佛托举着一条蛰伏的游龙,凹凸不平的甬道裸露着历史 磨砺的印记,踏着印记走,感受历史的沉重,却也卸去许多心灵的重荷。脱开熙 攘的人流,郁闷和烦躁消解了许多,倾吐的欲望便浓烈起来,寒冰续上刚才的话 题,娓娓说了下去,“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同学们升迁的升迁,发财 的发财,我却原地踏步,连主编前面的执行二字都抹不去。我耐不得寂寞,更看 不破红尘,激情被世俗稀释了,所以诗也写不出来了。‘破帽遮颜过闹市’,和 朋友、同学都羞于见面。是自尊心作祟,还是神经脆弱,总之心理承受力差。” 一个小女孩儿举着风葫芦,蝴蝶一样飞舞着,一路扬洒着甜纯的笑声,沐浴 在夕照中的年轻的母亲幸福地微笑着,眼里的慈爱聚光灯似的簇拥着自己的小天 使。 两人的目光都被女孩儿吸引住了,随那旋转的风葫芦唤醒了童年的梦。 寒冰自语道:“成熟距腐朽只有一步之遥,我已经迈出大半步了。” 艾婷婷说:“那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 寒冰被噎住了,傻笑一声,说:“是个红一半绿一半的苹果,红的一半被虫 子咬了,绿的一半还涩着呢。” 艾婷婷说:“只要还在树上挂着,就还有希望获得营养。”她垂下脑袋,心 想,可我已经落在地上了。 没想到这话却被寒冰说了出来,寒冰说:“党组做出新的决议,刊物暂时停 办,让我参加扶贫工作。” 沉默片刻,艾婷婷终于耐不住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寒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想和胡宝山再合作一期。下星期在西 安开全国书展,各出版社和书商们将云集西安,是个开眼界长见识的好机会,咱 们不能错过。” 艾婷婷说:“你还想让我跟你瞎掺和?” 寒冰说:“有你我心里塌实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