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艾婷婷见到寒冰,日子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那是 书上说的,艺术夸张的成分占了多少,不得而知。但寒冰的头发的确白了许多, 配上他原本就沧桑的脸,更显出几分老态。看着他笑得亮光渐渐熄灭的双眸,艾 婷婷的心情就有些落寞,别后重逢的喜悦便被阴郁笼罩,偶尔透出点亮色,也不 伦不类的。寒冰说,挺好吧。艾婷婷“嗯”了一声,似答非答的,眼帘却垂了下 来,将惶恐的迷乱遮掩起来。当着笑容可掬的周厂长的面,两人再也说不出什么。 谢绝了挽留,谢绝了送行,出了厂门,心上的皱褶才舒展了许多。 艾婷婷不想急着打车回家,提议说,走走吧。寒冰躺了几天几夜,也想活动 活动筋骨,虽是顶着烈日,心情毕竟舒畅了许多。他说,我在厂里呆了几天,琢 磨了不少事。我想咱们该调整调整。咱们有优势,优势就是文化,但也有劣势, 心不狠手不辣,坑蒙拐骗都不擅长,跻身商海中,呛口水是在所难免的。淹不死 咱们就再扑腾。书刊界的天下终究是要归文化人的。我想和汪一凡老师联手,正 儿八经地成立一家文化公司,以做书为龙头,渐渐扩展到文化事业的其他领域。 艾婷婷说,这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前者的成分更浓 一些。她奇怪,寒冰怎么就不问问她,那些救他出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书呆 子气,还是有意避开这个问题,等她自己说出来,避免尴尬。这样一想,就觉得 两人之间宛如被玻璃罩子隔开,彼此看得见对方,却触摸不到真实的质地,不是 先前那样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她不想被猜忌,想打碎罩子,就说,还是先想 办法把刘学养的钱还上,我从他那里借了十万。寒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儿她读 懂了,是在探究钱是怎么借出来的,这年头借钱比抢银行还难。艾婷婷说,刘学 养打过我的主意,但没有得逞。她不想藏着掖着,心存芥蒂。寒冰说,难为你了。 眼里亮晶晶地闪了一下,猛地把头捩开了。艾婷婷的心里投进一缕阳光,顿时暖 洋洋的。把头斜倚在寒冰的肩上,身心轻盈出飞腾的感觉。 一进门,寒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了句,回家的感觉真好。这又让艾婷婷 感动得想哭,几天的工夫,她似乎脆弱了许多,忽冷忽热,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 她扑到寒冰的怀里,娇嗔地说,想我没。回答她的是印在额头上的热吻。她酥软 了,融化了,和她心爱的人融成一体。她想听到寒冰的声音,听到他用那磁性极 强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诉说离愁别恨,诉说他的思念,情话绵绵,爱意悠长。女人 对爱的渴求格外贪婪,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期盼着爱的滋润,尤其是耳朵,是输送 爱意直达心脏的通道,每一刻都期待着爱人的甜言蜜语,哪怕掺着星点的虚假。 但艾婷婷听到的是寒冰的鼾声。他很舒坦踏实地睡着了。 寒冰在印刷厂的时候,和周厂长达成一个秘密协议,等他把钱筹齐后,印刷 厂可以偷着开工,赶印一批散文选,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书发出去。这样至少可以 弥补一半的损失。周厂长没有食言,真的把书印出来了,书也顺顺当当地发了出 去,回款的情况也不错,再加上外面的欠款陆续回来一些,七凑八拼,十万块钱 没出一个月就放在刘学养的桌子上。寒冰又拍出一万,说,危难之中见真情,这 是我俩的一点儿心意,别嫌少。刘学养说,把我当放高利贷的了,这不是臊我吗。 寒冰说,好朋友明算账,总不能让我们亏欠你的太多了,不然,以后还怎么打交 道。刘学养说,该为你俩庆贺庆贺。走,找个地方喝一杯。 刘学养喝酒向来痛快,菜没动几筷子,舌头已被酒泡大了。乘着艾婷婷去卫 生间的功夫,用手指点着寒冰的鼻尖儿说:“你老兄真有艳福,这个女人是天下 最棒的,千金难求。你上辈子也不知积了什么德,竟然得到老天如此大的恩典。 真让我嫉妒得眼里冒血。” 寒冰说:“你借钱给她,就不怕打了水漂?” 刘学养说:“那我也认了。不怕你吃醋,我经见过无数的女人,能留在心里 的只有她。怎么样,能不能让出来。出多少钱我决不含糊。” 寒冰说:“你喝多了。” 刘学养说:“酒醉心明,你懂不。就是这酒才借给我个胆儿,就是你拿刀子 捅了我,也要把心里话说出来。” 寒冰说:“你看她是那种拿钱能买到的人?” 刘学养说:“这话说的有分量。老兄,还是你行。我服,我真服,打心眼儿 里服。钱还真不是他妈的万能的。” 刘学养的话让寒冰心里沉甸甸的,不堪重负的衰弱感,让他在刘学养的面前 挺不直腰杆儿,显得有些猥陋。面对刘学养的挑衅,他握不紧拳头,鼓不起男子 汉的气概,打他个稀哩哗啦。他笑,不是笑刘学养,而是笑自己,笑自己的无能, 笑自己枉披一张男人的皮。他曾挺男人的,在艾婷婷的面前信誓旦旦,要对她负 责,结果反倒是她替他承担了难以想象的重荷。刘学养正是看到了他的窘迫,看 透了他的骨头架子不过是芦苇编制的,空着心儿,光支撑自己那颗并不显赫的脑 袋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所以他才狂妄,才敢肆无忌惮,才将厚颜无耻、卑鄙龌龊 的提议亮在桌面上,蔑视他,羞辱他。他端起酒杯,挺风度地和刘学养碰了杯, 挺斯文地把酒喝了,而且一杯接一杯。酒液像条火虫从嗓子眼儿一直窜进心里, 蠕动着,烧燎着。他哈哈大笑,断断续续的,一直笑回家。 艾婷婷的脸就伏在他的上方,却像迅速推拉的镜头,忽远忽近,影影绰绰的。 艾婷婷说:“喝点水吧。” 寒冰说:“我要喝奶,要喝狼奶。” 艾婷婷说:“你不该这样喝酒。” 寒冰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 留其名。” 艾婷婷说:“难关已经过去了,从头再来。” 寒冰笑了,说:“咱俩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料,一条道走到黑,结果只能是 头破血流。” 艾婷婷说:“胡宝山斗大的字不识一箩头,从卖小报起家,如今不也是书刊 界的一霸。我就不信,咱比不过他。” 寒冰又笑了,眼里却浮游着哀戚,有气无力地说:“鸡比鸭就淹死了。我是 火命,怕的就是水。更别说在海里扑腾了。跟着我,你只能受委屈了。” 艾婷婷说:“你不是说你是水命吗,怎么说变就变了。这不是你,说的都是 醉话。你不是要雄心勃勃地搞文化产业吗。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寒冰说:“那的确是浪漫主义的果实,可望而不可及。” 艾婷婷去卫生间绞了一把热毛巾,眼里的泪水也落在毛巾上。她觉得和寒冰 之间不再像过去那样心心相印,而是隔了一层膜,一层坚韧的难以捅破的膜。触 觉和视觉都是模模糊糊的。今天和刘学养在一起的时候,她始终保持着沉默,目 光怯怯的,不敢与刘学养对视。但她却能感受到刘学养那聚光灯一样的目光不断 地扫射在她的身上,她在这聚光灯下是赤裸裸的,就像那天在他的家一样。寒冰 不会看不出来,他的联想只会更丰富,更鲜活生动。他这样喝酒,是在麻痹自己, 让痛苦化解在酒中。酒对男人是止痛的良药。 艾婷婷用热毛巾给寒冰敷着额头,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说:“我是不是让你非 常失望?” 艾婷婷说:“能认识你,我这一生就已经满足了。” 寒冰的眼里渐渐湿润了,握着她的手越攥越紧,似乎要把他心灵的疼痛传导 给她。那是一种被恐惧挤压出的疼痛,恐惧来自信心萎靡之后的绝望,绝望得空 虚,绝望得失重,甚至把绝望幻构出的前景当成了现实。他说:“也许这是一个 错误。” 艾婷婷说:“你后悔了?” 寒冰说:“我没想到自己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更可怕的还不是平庸,是平 庸再加上没有自知之明。” 艾婷婷说:“我们不是已经从困境中走出来了吗。” 寒冰摇摇头,说:“人从囚禁中走出来了,债也还清了,可心被烧成了灰烬, 谁能拯救它?” 艾婷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刚回来的那天,你不还雄心勃勃地要大 干一场吗,要成立文化公司,要上规模,要做强做大。那宏伟的蓝图怎么在一夜 之间就化为乌有呢。” 寒冰苦涩地一笑,说:“那是痴人说梦。没有梦,我支撑不了那一个星期。” 艾婷婷说:“我倒觉得你的计划是切实可行的。明天咱们就找汪老师,请他 做顾问。你不能垮,垮了,我连避风遮雨的地方都没了,你就忍心让我再过那种 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寒冰拍了拍她的手,心领神会的样子,他记起不知谁的几句诗,爱情不是鲜 花,不是亲吻,它是暗夜里的明灯,是长途跋涉中手与手的搀扶。这只绵若无骨 的手,恰恰是支撑他颓败心灵的钢筋。他眼眶里汪着的泪水终于溢了出来。艾婷 婷将它吮掉了,笑着说:“你的泪是甜的,要不要自己尝一尝。” 寒冰伸出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一大早,电话铃就响了。艾婷婷缠着寒冰不让他接电话,她的直觉告诉她, 现在找上门的肯定是烦心的事,寒冰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在温馨中让伤口结痂。 但电话铃的执著,击碎了寒冰的耐心,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立刻像中电似 的僵住了。片刻的虚空之后,才含混不清地说,你来干什么?艾婷婷隐约听出是 个女子的声音,立刻想到,这是李啸鸣。 她起床,穿好衣服,默默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让她犯难的是,这套五十 多平米的房间里,处处都打着她的印记,她无法将它们彻底清除干净。而且,精 明的李啸鸣一定会想得到,她和寒冰是在一起同居的。她的掩饰实在是自欺欺人。 她停下来,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寒冰。寒冰放下电话说,她带着孩子来了,说是要 领孩子看看清华、北大,感受一下名牌儿大学的气氛,激发孩子的上进心。明年 他就要考大学了。艾婷婷说,我去朋友家。寒冰说,没必要。我去接他们,安排 一家旅馆住下。 艾婷婷说,她要坚持来呢。寒冰说,不会的。尤其当着孩子的面儿,她会很 得体地处理问题的。艾婷婷感到胃酸胃痛,身体的其它部位也很不舒坦,好像所 有的零件都错了位,或是出了故障。由不住拿自己和人们所鄙称的二奶相比。准 备仓皇出逃,体面点说是给人家腾窝,避免尴尬,说到底就是名不正则言不顺。 正名原来是如此这般的重要,你想淡漠它,其实是自欺欺人。 寒冰去车站接他的老婆和孩子去了,艾婷婷在家里还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定。 干脆出去散散心。她给汪一凡打电话约他出来聊一聊,没想到他挺痛快地答应了。 约好在老舍茶馆见面。 茶馆设在二楼,踏上木制楼梯,轻微的吱呀响声仿佛在吟颂着老舍那脍炙人 口的作品,只是少了那份喧哗,少了那份听着就让人舒坦的京腔京韵的吆喝声。 二楼的西厅是茶舍,正面有舞台,只有下午和晚上才有演出,晚上的演出是要买 票的,从三十到一百多不等。上午台上没有演出,台下自然也就空着。东厅是酒 家,茶菜饭酒一体,宫廷细点和风味小吃应该是这里的特色。北京比不得四川, 上午喝茶的人不多,客人中,老外比中国人还多。 汪一凡说:“没来过这儿吧。” 艾婷婷点点头。 汪一凡说:“来这儿,是来喝文化的,是来品味老舍先生的。就像到了绍兴 的咸亨酒店喝老酒,那是去和孔乙己共饮一杯,去品味鲁迅先生的。什么叫流芳 百世,都在这茶里融着呢。真正喝茶的人是不去装潢华丽的茶楼的,听小姐莺声 燕语地说什么,孟臣沐霖,乌龙入宫,悬壶高冲,春风拂面,重洗仙颜,拜龙行 雨,凤凰点头,三龙护鼎,等等,那不知所云的一大套,花里胡哨的,实在没多 大意思。这里不一样,这是当年在大街上摆摊儿卖大碗儿茶起家的,茶里溶着人 生的酸甜苦辣,可谓是茶中有乾坤。” 艾婷婷连着喝了两口茶,并没有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但汪老师的见地却 让她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僵死已久的作家梦似乎又被这茶滋润出嫩绿的芽。 汪一凡问道:“当了两年书商,感觉怎么样。” 艾婷婷笑了笑,闷着头喝茶,把嘴占着不言语。 汪一凡也笑了,说:“我在书刊界混了几十年了,还是没混出个名堂来。惭 愧呀,惭愧。” 艾婷婷说:“在书刊界不知道您的名字的大概不多,大家都很尊敬您。” 汪一凡说:“徒有虚名。”他呷了一口茶,垂着眼睑说,“什么叫华而不实, 我就是最好的注解。你到过我的办公室,见过我贴在墙上的计划,林林总总的, 挺能唬人。而实际上实施这些计划的大多是别人,我呢,脑子快,动作慢,雷声 大,雨点儿小,最终的结果只能望洋兴叹。” 艾婷婷说:“您的果实都被别人剽窃了。假如您相信我,由我来开发并且管 理经营您的大脑怎么样。” 汪一凡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了,把噙在嘴里的茶喷了艾婷婷一脸。慌 乱中伸出手要去擦掉艾婷婷脸上的茶水,又在半途中停顿下来,尴尬地垂落在茶 碗儿上。 艾婷婷认真地说:“汪老师,您知道不,最新的科学研究表明,茶水洗脸具 有很好的养颜保健功能。” 汪一凡笑了,点着艾婷婷的鼻子尖儿,说:“逗我玩儿是不是。” 艾婷婷说:“我和寒冰真的想和您一块干。我们有共同语言,有彼此可以信 赖的人品,有在书刊界多年积累的经验,还有您最不缺乏的智慧和眼光。我们应 该会获得成功的。” 服务员来续茶,把话题打断了。这第三次续泡的茶,涩味淡了,香味渐浓, 两人都专心品茶,刚才的话题倒难以续上了。一杯茶见了底儿,汪一凡突然问起, 刘艳红你还记得不。艾婷婷点点头。刘艳红是汪老师的前妻,两人的浪漫史在省 城的文化圈子里是众人皆知的。 艾婷婷和她交往不深,却也算得上是朋友。刘艳红比她大十多岁,却比汪老 师要小20多。当年,两人通知亲友,请大伙儿参加他们的婚礼时,很是轰动了一 番。汪一凡说,她得了癌症,已经是晚期了。艾婷婷不知说什么才好,默默地注 视着汪老师,突然觉得他苍老了许多,耷拉着的眼袋,包蕴着岁月的沧桑和生活 的酸楚,把当年的翩翩风度也遮掩掉了。汪一凡说,想不到她会先我而去,真是 太残酷了。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捐骨髓,捐肾,我都可以做。艾婷婷说, 您依然很爱她。 汪一凡说,我们过了十年美好的生活,那十年,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的十年。 艾婷婷说,难道您就没有怨恨过她?她问得唐突冒昧,隐隐感到不妥,但好奇心 像梗在喉咙口的石块不吐不快,这好奇心自然也是由她和寒冰之间的关系而引发 的。汪一凡说,没有,我能怨恨她什么呢。她给了我太多太多的生命中最美好的 东西,我心中只有感激。感激她,也感激上帝。我心中的上帝是我的母亲,她给 了我生命,而让我的生命充实饱满辉煌灿烂的是艳红。要说怨恨,我只怨恨自己, 我给她的太少太少了。 汪一凡突然打住话题,叫来服务员,点了几样小吃,艾窝窝、驴打滚、豌豆 黄、糖耳朵、焦圈,说,这些都是北京的名小吃,一定要尝一尝。艾婷婷各样吃 了一口,并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心想,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汪一凡问她 感觉怎么样。艾婷婷说,挺好吃的。汪一凡笑了,说,看来你的味觉还不是那么 敏锐,感受不到这其中的奥妙。所谓名小吃,一是要有名,这名要叫得响,须有 个响当当的来头。 比如这艾窝窝,是慈禧太后叫过好的,老佛爷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艾窝窝 自然就名扬天下了。二是要小,小得玲珑,小得精致,小得让人对它生出爱怜之 心,不等入口,已满口生津,心里已经认可这东西一定好吃,吃起来,也就细嚼 慢咽,生怕糟践了这珍物。三才落在吃字上,吃客须是品尝过百味的美食家,吃 相须有儒雅风范,吃时需调动起眼鼻齿舌的全部功能,吃后细细回味,将凡夫俗 子所不能领悟的滋味一一发掘出来,诉诸文字,扬小吃的名,也扬自己的名,相 映成辉。 所以,所谓名小吃,一定是有名堂的,是有故事的,是和名人相辅相成的。 吃名小吃,要把它的丰富内涵吃出来,也是一件不易的事。艾婷婷笑着说,听汪 老师这么一说,我都不敢碰这些东西了。汪一凡说,姑妄说之,姑妄听之。也算 一道茶点吧。 艾婷婷的心里依然惦记着刘艳红。她知道汪老师和刘艳红分手的原因。那是 汪老师调到北京后发生的事,他思妻心切,又想给她一个惊喜,半夜里回了家, 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看见了让他心碎的一幕。他黯然离去,没有惊动床上的妻 子和她的情人。第二天,他往家里打了电话,约他的妻子到一家他们经常光顾的 咖啡店。刘艳红已经有了预感,坐在汪一凡的对面时,心里虽然忐忑,脸上却格 外的平静。 热咖啡喝凉了,两人都没有开口。汪一凡的咖啡没有加糖,点点滴滴都是苦 涩。刘艳红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勺一勺地往杯里加糖,喝在嘴里却依然是苦的。 终于苦煎出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咖啡杯里。话也随之一字字从唇间迸出,她说,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但这并不说明我不爱你了。我只是感到寂寞,有他相伴, 我的生活似乎充实了许多,我们很谈得来,他激发出我的许多灵感,我觉得自己 的诗里又充满了新的激情。汪一凡说,祝贺你,是衷心的。 这些诗我看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新的激情因何而来。刘艳红说,我不知道该 怎么办。汪一凡说,所有的选择都不一定正确,但放弃选择却绝对是错误的。我 祝你幸福。这场景,这对话,似乎有人在现场做了录制,传来传去的竟然没有第 二个版本。可信程度自然也就提高了。艾婷婷对此深信不疑,汪老师在她心目中 的地位也因此高耸入云。听了刚才的那番话,她对汪老师愈加敬重,她想,寒冰 能不能也这样待她呢。 汪一凡又重新拣起话题,那沉重压在他的心头,轻松的话题只是给心灵一个 透气的间隙。他说,我想写一本书,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写出来,假如她 真的走在我的前面,这本书就是对她的一个祭奠。 艾婷婷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感到窘迫,喉咙口被甜腻腻的小点心堵着,大口 地吞咽茶水都疏通不了。刘晓庆的前夫,斯琴高娃的前夫,还有些林林总总的名 女人的前夫们都曾写过这样一些书,除了经济利益的驱动外,似乎也不乏为自己 加冕一个光环的奢望。看这些书,总觉得那些男人有些猥琐,有些不那么大丈夫。 她不知汪老师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和刘艳红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毕竟是他们的隐 私,毕竟不那么光彩夺目,毕竟有灰色的斑点和阴影。把这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 下,难道真的能抚慰刘艳红伤痕累累的心灵。她隐隐觉着,汪老师也显出了陈腐 的俗,似乎在炫耀他曾经拥有一个漂亮女孩儿对他的爱。艾婷婷的心有了痛感, 爱情难道真的那么虚幻,如同海市蜃楼。她不敢再往深里想,把垂在脸前的长发 拢到脑后挽起一个髻,不那么礼貌地对汪老师说,咱们是不是该走了。汪老师的 眼袋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坠,“哦”了一声,说,我是不是有些失态,对不起。他 勉强笑着,眼里却有泪光闪烁,把残留在内眼角的眼屎也显了出来。艾婷婷想为 自己的唐突遮掩一下,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 寒冰把老婆孩子安顿在一家旅馆里,李啸鸣几次话到嘴边,却都咽了下去, 她不想给寒冰难堪,尤其当着孩子的面。寒冰心里生出愧疚,说话敛声收气,做 事陪着小心,像个跟班的。李啸鸣说,你要是忙,就忙你的去,要是有空,就陪 我们去看看学校。话虽这么说,却已把套缨子系在寒冰的脖子上,他只有听吆喝 的份儿了。 参观完清华、北大,李啸鸣的心情舒朗了许多,对寒冰也生出几分柔情,关 心地问他近况如何。寒冰说,难关总算过去了。李晓明说,孩子挺争气的,几次 统考,都得了第一,学校很器重他,委派最优秀的老师给他开小灶儿,目标就是 要把他送进这两所大学。校长说,李胜利进不了清华、北大,就是老师的失职, 学校的耻辱。寒冰拍拍儿子的脑袋,愧疚感急速地膨胀开来,冲击着胸口,堵塞 着喉咙,聚到眼眶里,汪出一窝亮花花的泪水。他抬手遮在眼前,说,这北京的 阳光太刺眼了。这时已是黄昏,太阳被高楼大厦簇拥着,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威严的光芒已慈祥和蔼了许多,像个即将扑进婚床的新娘。 寒冰带着娘俩,在北京兜了个大圈子,来到城南的天天渔港。看着门外停泊 的高档汽车,李啸鸣就觉着脚下发虚,像是踏在一个陷阱上。大北京处处显示的 王者气相,早已把她这个在小地方还算个人物的头顶的光环揪扯得七零八落了。 她小心翼翼地对寒冰说,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寒冰挥了挥手,昂首大步走在前 面,在穿着体面的侍者的问候声中进了门。在华丽的钢琴曲的伴奏下,寒冰让儿 子品尝了多种叫不上名的海鲜,大大方方地付了一千五百多块钱。 晚上,寒冰和儿子住在一个房间里,看着儿子酣睡的样子,心潮澎湃,整夜 难眠。黎明的时候,他想,这一夜,艾婷婷睡得肯定不踏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