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宿舍大院
在那个夏天之前的十四年里,我对于生活的感觉只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潮
湿。你可以发现这个词是用来形容视觉而非听觉的,那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所留存
的那种潮湿腐败的气息足以消解掉一切能够被听到的声音。
其实我家也曾住过好房子,只是没有轮到我而已。因为在我出生之前,我家所
有的好房子、不太好的房子都已经全部被充公,后来其中的一些成为了机关办公楼,
更多的则是被 那些特别有成就的造反派搬入居住。这些革命者非常响应当时的国
家号召,为其自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革命积极地生产储备新鲜血液,像播种机一样
玩命地制造出了塞满房屋各个角落的后代。可以想象,在文革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
间里,他们的数量众多和血脉相连仍将是多么强大的潜在革命力量,因此无论家里
人如何四处申诉,都无法拿回一处房产,所以我们全家都只能挤在一处小两层的安
置房里。
安置房位于长宁区的一条胡同内,整条胡同的两侧挤满了这种面目相似的肮脏
建筑,中间是一条一夫当关的窄路。路面上常年积蓄着两旁住户泼出的各类污水,
夏天的时候被阳光蒸发,升腾成白烟弥漫的水雾,穿行其中就如漫游仙境。再加上
头顶上密布的晾衣杆挑出的湿淋淋的万国国旗,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水帘洞。
这种房子后来被称为危棚简屋,但我觉得称之为“容器”更恰当。香港有“笼
民”的说法,我觉得鸟笼还是不错的,虽然挤一点,但毕竟到处是洞,四面透风透
光。而凉风和阳光对于住在我家这种房子里的人来说,是让人激动的真诚梦想。房
子里终年潮湿阴暗,台风过后连火柴都擦不着,现在回想起来,感到奇怪的是当时
怎么竟没有人想到栽培蘑菇致富。
这些房子都没有厕所,也没有现在的煤气,所以每天早晨我上学都是一段堪称
惊险的经历,要在水汽和生炉子的浓烟中探路,还要随时避开身边泼出的污水和穿
着睡衣晃晃悠悠去倒马桶的大妈。后来我和别人打架斗殴常常都是靠反应迅速、动
做灵活取胜,想必应该归功于当时每天如此锻炼的结果。
搬到印染厂职工宿舍大院后,新家在一楼,虽然不是新房,但是有一个朝南的
小院子,可以晒到稀罕的太阳——说了这么多,如果你还是对我用“稀罕”这个词
来形容阳光感到奇怪的话,我只好大声地告诉你,没错,14岁的我就是那么没追求,
对所谓幸福生活的理解极其低下,认为非常重要的一项享受指标就是——能够晒到
太阳。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