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小雨落在我的胸口
这时严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眼看到我们,扭身走过来,微笑着和
阿米打招呼,拖了张凳子在桌旁坐下。我告诉他今天是阿米的生日,他连忙祝阿米
生日快乐,然后催促我赶快去买生日蛋糕和礼物。“今天不营业了,改成美女阿米
的生日包场,帐记在你头上。”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好啊,没问题。”我回答。
但阿米却连连摇头,说不用了。“为什么?”我问。
“我答应了爸妈和他们一起庆祝生日,家里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一会我就该回
去了。”她面带歉意地解释说,目光又转向我,“对不起,我是下午突然心血来潮
地想到要来这里看看你的,所以没有事先通知你们,现在也来不及再更改安排了。”
我无话可说。气氛沉寂了一会,严浩很有技巧地叉开了话题。我独自走到吧台,
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伏特加,冰块之类的东西一样都没加,回到座位坐下,沉默地喝
着,看严浩和阿米故作轻松地聊天。他们俩聊的内容东拉西扯、不着边际,似乎只
是为了避免冷场而上演的一幕话剧。但他们都是演技不错的演员,只有我是蹩脚的
观众。
几十分钟后,阿米起身告辞。“我送送你吧。”我说,不等她回答就拿起她的
包,先走出了酒吧。
我和阿米并排在寂静的泰安路上慢慢地向前走着。有辆空出租车从前面驶来,
我刚想拦下,她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别拦了,陪我走一会好吗?”我默默点头。
她便顺势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像我们共有的从前一样,但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就要毕业了。好快啊,四年一晃眼就过去了。”阿米说,轻轻地笑了一声,
又象是叹息。
“嗯。”我低头附和,抬腿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梧桐叶。
“我的工作已经找好了。是一家美国独资公司,世界五百强企业,ATM 市场的
老大。他们的中国区总裁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怎么说的——噢,裙带关系。”她又
笑了一声。
“很不错。恭喜你。”
“你看看你自己的脸,像恭喜人的样子吗。”阿米瞥我一眼,笑着嗔怪。又问,
“那你呢?”
“我?没有。”
“什么叫‘没有’?是没有找到工作,还是根本没有去找?”
“哎,别说这个了。说说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吧。”
“挺好的。生活风平浪静,就等着毕业上班了。这几天正在驾校学开车。”
“有没有——”我迟疑了一下,扭头望向身旁的马路,“有没有找到合适的男
朋友?”
“你看呢?”
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又有一辆空出租车驶过,我伸手把它拦了下来,拉开车
门,对阿米说:“还是上车吧,走到衡山路还早着呢,别让你父母久等了。”
坐在平稳行驶的出租车里,阿米很自然地把头搁到了我的肩膀上,望着车窗外
灯火迷蒙的街道,突然头都不回地问我:“你能和我说说你和那个——同居的事情
吗?”
我侧头看她,她长长的睫毛那么近地微微抖动着,在窗外街灯的变换闪映中有
色彩隐约的光晕,让我心里突然十分难受。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尽量简明扼
要地把本不愿再回忆的那段经历向她叙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她沉默了一会,问:
“为什么当时你不对我说清楚细节?”
“那天,在学校门口,我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你没有回答,所以我
就没有说。”
“你——”她一下子坐直身体,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叹了口气,
向后靠到座位里,没有再说什么,有些失神的样子。
车在阿米家的铁门外停下。很长时间没来,砖墙上的长春藤似乎更茂密了。阿
米推门下车,和我挥手说再见,我微笑着回应,手举得有些力不从心。
我没有再去严浩的酒吧,而是直接一车坐回了家。吃完晚饭,洗好澡,陪父母
看了一会无聊的国产电视剧,终于再也克制不住,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拿起电话,拨了阿米家的号码。
“喂,请问您找谁?”是阿米母亲的声音。
“我找陈沪玲。”顿了一下,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她的大学同学,我想祝
她生日快乐。”
“哦,请你等一下啊,我去叫她。” 阿米的母亲十分客气地笑着说,搁下话
筒。我隐约听到她在别的房间喊阿米的声音。我猜想她早已忘记了我是谁,忽然眼
眶一酸,几乎流出眼泪。这时我听到“踢哒踢哒”的拖鞋声由远及近,不用说,是
阿米来了。
“喂?”
“是我。”
“呵呵,我就猜到是你。”
“为什么?”
“因为,至少到此时此刻为止,除了你还没有其他我认识的男人知道我家的电
话号码。”
“说吧,有什么事?”她笑着问。
“我想你——”我几乎脱口而出这句话,但还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我怕这三
个字会从什么地方扯出肮脏的血丝。我笑了笑,“我想向你道歉的,我竟然忘了你
的生日,没有送你生日礼物。”
“没有关系。”她小声说,“我原谅你了。”
“要不,我——送你一首歌吧。”
“好啊。打算怎么来?”
“现在恐怕只有清唱了。”
“嗯。好的。”
我闭起眼睛,努力匀了一下呼吸,开始小声地唱。我唱的是香港太极乐队的一
首老歌,《小雨落在我的胸口》。这首歌其实我在认识阿米之前就会了,是小戴教
我的,但是从没有唱过,因为那时觉得这首歌太流行,对于那时的我们而言,唱流
行歌曲是公认的没追求、没品位。
“天空又飘着雨,雨中有风/ 风吹到心里头,一阵难受/ 往事历历如昨/ 曾经
是你和我,手牵着手/ 走遍每个角落/ 留下笑容,留下海誓山盟/ 那时候/ 从来不
曾担心有什么/ 能把你带走……
“就让小雨落在我的胸口/ 象你在我怀中/ 一样温柔,一样无忧/ 就让小雨落
在我的胸口/ 象你在我怀中,说你寂寞,说你失落/ 说尽人间的梦……
“就让小雨落在我的胸口/ 你可曾记得我/ 一样温柔,一样无忧/ 就让小雨落
在我的胸口/ 你可知我的痛,我的寂寞,我的失落/ 不能挽回的错……”
唱到最后一段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眼泪汹涌地淌过脸颊,炙热而酸麻。我几
乎是竭尽全力才强撑着吐出最后一个字,此时眼泪已经流进了嘴里,咸涩得让自己
濒临窒息。话筒里传来阿米清晰而遥远的呼吸声,但也渐渐变得急促。
“唱得很好,谢谢你……”阿米小声说。
“祝你,生日快乐——”
我没有再等她说下去,“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顺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在与张昕最后一次见面之后,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哭得这么狼狈,这么猥琐。
我紧闭着眼睛,无力地把头靠到墙上,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沉下去,从轻柔荡漾的
深蓝海水中沉入海底,沉入泥沙淤塞的黑暗里,无力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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