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尚志详细询问了杜秋上次请石宗兰吃饭的规格——在什么样的饭店,点了 多少菜(这些菜又都是什么菜),喝的什么酒……尔后说:“我们这次一定要超 过他,多点些菜,点最好的菜,要最好的酒!” “你这是干什么?”石宗兰问。 “不干什么。”林尚志说,“既然咱们回请人家,就应该像点样子,只能比 他请你那次强,这是规矩。” “哪来的规矩?”石宗兰说,“我说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咱们还是量力 而行吧。” “你怎么忽然变得节俭起来了?” “我一点也没变。”石宗兰说,“我还是那句话,没有那种必要,咱们是请 人家吃饭,不是比富斗气。” “谁跟他比富斗气了?”林尚志直着脖子嚷起来。 “你要是这种态度,咱们干脆不请。” “那好,我就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为了省钱,咱们就在街头的大排档胡 乱请他吃一顿算了。” “你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节俭也不是这种节俭法,我的意思是, 这顿饭既要像回事,又不能超过咱们的承受能力。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态 度……” “这一点完全可以请你放心,我林尚志能把握住自己,到时候绝不会给你丢 脸的……” 尽管林尚志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然而石宗兰还是那样不放心。她深知 林尚志的牛脾气,生怕他到时候斗气使性子,再喝几杯酒,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酒桌上跟杜秋闹将起来…… 但是,没有,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恰恰相反,一切都顺利得出奇,完 美得出奇。两位男士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个比一个表现得出色,一个比一个 更有绅士风度。他们一见如故,拍拍打打,称兄道弟,促膝交谈,继而又频频举 杯,庆贺他们难得的历史性会见;继而又吆五喝六声若洪钟地向四周的南方人表 演了他们北方人特有的高超的划拳艺术,以致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成了他们就 餐的那家中档餐馆当晚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吸引来了许多好奇歆羡的目光。有些 正在用餐的南方人看着看着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向他们靠拢,或在他们身边驻足, 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想向他们学习划拳艺术。直到石宗兰感到难为情,感到不好 意思了,让他们别疯了,注意影响,两位男士才稍微收敛一些,才开始正襟危坐, 重塑自己的光辉形象。 是的,两位男士的表现都非常非常之好,都非常非常令石宗兰满意,不过相 比之下,还有更令石宗兰满意的,那就是林尚志了。从见到杜秋的那一刻起,林 尚志就似乎找准了感觉,进入了状态,以主人和老大哥的双重身份,殷勤地而又 得体地给杜秋斟酒、布菜,同时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感激杜秋在他们走 投无路之时向他们伸出了可贵的援助之手,感激杜秋对石宗兰的可贵的关怀和照 顾,并且希望今后继续得到他的关怀照顾。“你毕竟比我们早来珠海几年。”林 尚志说,“毕竟已经在珠海站住了脚,而我们,却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如 果不是遇见你这位同学加老乡,我们也许早就打道回府了。所以说,你就如同我 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不知怎么表达对你的感激,我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不会忘 记你的恩情,虽然现在不能报答,但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杜秋截住他的话, 不让他说了:“你要再这样说。”杜秋说,“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区区小事 何足挂齿?老乡不帮老乡,谁还帮老乡?同学不帮同学,谁还帮同学?这些都是 我应该做的,都是我分内的事,不值得你们感激。如果要感激的话,也应该是我 感激你们……”林尚志就奇怪:“为什么?我们有什么让你感激的?”“因为你 们给我带来了家乡的亲情。”杜秋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你们 不知道平时我是多么想家,今天晚上,我就像是回到了家,真的,像是回到了家, 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说着,杜秋竟至动容了,眸子里水汪汪的。林尚志也动 情了,握住杜秋的手说:“不知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特别亲切,有一种旧 友重逢的感觉。”杜秋说:“我也是,觉得和你一见如故。我上面还有位哥哥, 无论是年龄、个头、气质,都和你差不多,一见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 ……” 两位男士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说个不停,几乎没有石宗兰插嘴 的机会。他们好像完全把石宗兰淡忘了。奇怪的是,石宗兰非但丝毫没感到被冷 落,反而十分快意。她好像累了,身子懒洋洋的,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只想这 样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说呀说。她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仿佛她是台下的一 名观众,在观看台上的两位演员表演。实际上她内心十分清楚,台上的两位演员 都是在为她表演,只为她一个人表演,但她就是不愿往这方面想。她宁愿让自己 置于一种虚假的幻象中,超然物外,浑然不觉。她以一种温情脉脉的眼光注视着 两位亲热交谈的男士,一如望着两个大孩子,一股母性的柔情春水般地在胸内荡 漾…… 酒足饭饱,当这次自始至终洋溢着团结友好气氛的宴请不得不结束之后,两 位男士又勾肩搂腰地站在餐馆前的马路边说了许久,然后方挥手告别,分道扬镳 ——杜秋钻进一辆出租车,林尚志和石宗兰钻进另一辆出租车。 “你今晚的表现真好……”在出租车里,石宗兰由衷地夸奖林尚志。 “是么?”林尚志木然地问。 “你简直就像一位英国绅土……” “绅士?还是英国绅士?”林尚志抖动着肩膀笑了。 “难道你自己就没觉察?” “唔,没有。”林尚志言不由衷地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是问,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好,这么乖。” “还不是为了你。”林尚志说,“你不是一再叮嘱我要表现得好一点吗?” “这只是一个方面。”石宗兰狡黠地说,“我觉得,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没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没有……” “不,肯定有。” “让我想想……”林尚志说,然后真的皱着眉头开始思索,是呀,他为什么 表现这么好?是因为看到杜秋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尖嘴猴腮面目可憎但也是个其 貌不扬的白脸书生,显然构不成对自己的威胁,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吗? 是因为杜秋给他的印象太正,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是彬彬有礼一本正经,都像 是一位正人君子,使人很难相信他是那种打别人女朋友主意的小人吗?林尚志说 不清。“如果你硬要说有其他方面的原因。”林尚志想了一会儿说,“那也是, 我觉着杜秋人不错,很实在……”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对吗?”石宗兰柔和地问。 “我以前也并没有把他想象成一个坏人。” “还没有呢,险些就要说人家是骗子了。” “现在我也不敢断定他就不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实话,从他目前的所作所为看,他要么是天使,具有现代人少有 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要么是魔鬼,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表现出来的全是假象, 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你怎么看他?” “首先是一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同时又是一个神秘的人,是一个很难让人 一眼看透的人……” 就当林尚志和石宗兰坐在出租车里,坦诚地交换各自对杜秋的看法,并且达 到空前的一致的时候,坐在另一辆出租车里的杜秋也正在想着他们。由于刚才酒 喝得太多,他此时正处于一种甜蜜的微醺状态,眼睛似睁非睁地望着车窗外璀璨 的夜景,嘴唇上挂着一丝惬意的天使般的微笑。应该说,林尚志和石宗兰对他的 看法都对,但又都不全面,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百分之百的好人,也从 来没有绝对的百分之百的坏人,所以说杜秋既非好人又非坏人,既非天使又非魔 鬼;或者说既是好人又是坏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他和石宗兰都属于在新时期 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他们这代人一生下来就赶上了好时候,就赶上了思想解放的 大潮,旧的思想禁锢的枷锁一夜之间被打得粉碎,旧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 是非观一夜之间被冲得落花流水,而新的思想教化体系的建立尚待时日,他们就 在这种新旧交替的罅隙中成长起来。较之他们的上几代人(包括路野那一代), 他们头脑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更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他们如一群从 来没上过缰绳从来不知缰绳为何物的野马,自由地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大 口地吞噬着肥美的青草。他们不晓得,这些肥美的青草,是他们的上几代人辛勤 种植的,甚至是用鲜血灌溉的。他们只知道尽情地享用。他们是坐享其成的一代。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是不能为不可为的,只要对自己有利。利已是他们的信条, 只要对自己有利,他们什么都敢干,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而从来不会在心里 问一声这样做是否道德是否会伤害了别人。他们头脑里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观是 非观,即使有,也十分淡薄。杜秋可以说是他们这一代的佼佼者,他们这代人的 特征一览无余地在他身上表露出来,一览无余地体现在他对石宗兰的态度上。他 那天晚上对石宗兰讲的全是实话,但又没把话讲完,石宗兰那时不但是他们全体 男生注目的焦点,还是他心中的一个梦。由于没有机会接近她,更由于自己的 “不起眼”,这个梦又注定是一个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他对石宗兰只能 是空怀爱慕。每个男孩子在自己的青春期都做过类似的梦,不同的是,有的很快 就从梦中醒来,有的却长久地沉湎于梦中,难以自拔。他属于前者,当发觉自己 是在做梦之后,他很快就放弃了,不再做梦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毕业、分 配、辞职、然后又到珠海来闯荡等一系列个人生活的变故,他早将石宗兰忘得一 干二净,以致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万万没料到,那天傍晚,他竟会在珠海 街头奇迹般地与她不期而遇,并且奇迹般地立即想起那个早已淡忘的名字。当他 叫着石宗兰的名字向她跑去时,也是向自己过去的梦跑去,尽管这个梦已被似水 的时光冲刷得苍白,但仍然散发着一种他难以抗拒的芳香。他接下来为石宗兰做 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为自己,为了重温自己的旧梦。这时,梦已不再遥远,也不 再可望不可及,梦已经变成树上的一颗桃子,伸手可及,努一下力,跳一跳,就 可以摘下来。当然,并非没有困难和障碍,他一开始就猜到石宗兰不是只身一人 来珠海的,她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不像是她的未婚夫或固定的男友,更 像是鬼混到一起的情人。他不急,等着石宗兰告诉他。假如石宗兰一开始就大大 方方地告诉他,大大方方向他公开她身边那个“隐身人”的身份,他也许早放弃 了将她从其身边夺走的打算,因为这说明他们的关系是牢固的,因而也是无机可 乘无缝可钻的。可是石宗兰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说还休,一直拖到昨天才告诉他。 且又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只说那个人是她的男友,一块儿来的。这就证实了杜秋 的猜测,等于向杜秋发出了一个召唤:来争夺我吧!杜秋喜欢竞争,喜欢挑战现 实,并且愿意他的敌手如虎如鹰,方感到竞争的乐趣,方体味到胜利的欢喜。可 是今天晚上,当他第一次见到林尚志时,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原来,石宗兰的男 友就是这样一个傻大憨粗的家伙呀!他简直失望得无以复加。他不能不怀疑石宗 兰的眼光。他不晓得石宗兰是怎么看上这家伙,抑或说是怎么被这家伙骗到手的。 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他打心眼儿里替石宗兰感到可惜、委屈。他只不过 略使手段,便把林尚志蒙得晕头转向,相信他是一个正人君子,相信他对石宗兰 没有觊觎之心……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快意地笑起来。接下来的事,似乎用不着 再费力去想了,那将是一条坦途,不会有什么困难,更不会有什么障碍,他将一 帆风顺地把石宗兰从那个傻大憨粗的家伙手上夺过来,让那家伙竹篮打水一场空, 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就是我们为杜秋勾勒出的一幅画像。毋庸讳言,这幅画像过于阴险狡诈、 恐怖吓人了。杜秋也许不是这样的人,杜秋也许是林尚志希望的那种对石宗兰不 存邪念的正人君子,他为石宗兰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同学情谊老乡情面和现 代人少有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只讲奉献不求回报。不过,即使杜秋是这后一种 人,在以后的接触中,也不是没有爱上石宗兰的可能。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任何一个认识石宗兰的男人都不可能不被她的美打动,除非他是白痴。而我们知 道,一个老实人一旦坠人情网,就会更加疯狂,更加不顾死活。所以说,林尚志 的前途十分不妙,一个巨大的危险正悄然向他逼近…… 一同逼到林尚志眼前的,还有一个最现实不过的问题——由于请杜秋吃饭, 愈发加速了他们的贫穷,他们身上只剩下二百多块钱(这跟没钱差不多),而石 宗兰又是刚上班,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搬出小旅馆, 另寻住处,否则就有因付不起房费被撵出去,露宿街头的危险。 “即使咱们有钱。”石宗兰说,“住旅馆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可咱们在这儿两眼一摸黑。”林尚志说,“能上哪儿找房子?” “杜秋……”石宗兰自然而然地又想起这个名字。 “你怎么又想起他来了?”林尚志条件反射似的感到不快。 “咱们在这儿就他一个熟人,我不想起他还能想起谁?” “可人家已经帮过咱们一个大忙了,咋好意思老麻烦人家?” “这有啥,老同学嘛。”石宗兰说,“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跟他讲,他一定 会乐意再帮咱们一个小忙的。” 石宗兰不但把这件事,还把她和林尚志商量这件事时说的话一同向杜秋讲了。 杜秋没听完就笑起来:“这连个小忙都算不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尚志这人真 是太爱面子了!”石宗兰说:“他这人就这样儿,最不爱求人,最怕欠别人的情。” 杜秋说:“咱们谁跟谁?一提情这个字就外了。这件事再好办不过,我刚来珠海 时,也是没住处,就在郊区找了间民房,一住就是一年多,和房东以及周围的邻 居都混熟了,现在我就跟房东打个电话,看他的房子租出去没有。”说着便打电 话。打完电话后笑着对石宗兰说:“你们的运气真好,房东说,一个老住户刚刚 搬走,他那间房这几天刚好空着,就好像专门给你们留的。房租的事我也给他谈 好了,还按我那时的价,每月二百元,不算贵吧?你们先去看看,要是不满意, 我再给你们想办法。” 于是便去看房子。看过后,石宗兰自然是一百个满意,尽管房子只有七八平 方米的样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且还是仄仄歪歪的。林尚志自然不太 满意,又是嫌房子小,又是嫌周围的环境不好……石宗兰一听便气了,说:“你 有本事,就掏二百块钱租一间比这更好的房子让我看看!我最烦的就是自己没本 事办事,别人辛辛苦苦办成了,他还在背后挑毛病,埋怨这埋怨那,嘟嚷个不停, 活像个碎嘴娘们!” “谁是碎嘴娘们?”林尚志接受不了这个称呼,忍不住又说,“你也总得让 人说句话,发表一下不同意见吧?” “你少没理犟三分!”石宗兰更气了,“谁不让你说话,谁不让你发表不同 意见了?有你这样说话发表不同意见的吗?你这是说话发表意见,还是没事找事 没毛病找毛病?” “以后凡是你办的事……”林尚志又退让了,“我一句话也不说,一句不同 意见也不发表了行不行?” “我不是堵住嘴不让你说话。”石宗兰的语气也平和下来,“我是说,咱们 能在珠海找到这样一间房子,已经够不容易了,是不是?咱们总算有了一个安身 立命的窝,是不是?先暂时将就着住着,等咱们将来有了钱,再找更好的房子。 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咱们的家,咱们总得收拾得像个家的样子,这两天,先把 房子打扫一下,再买些生活的必需品和锅碗瓢勺什么的,然后就搬过来,开始居 家过日子了。” 在打扫房子购买生活必需品那几天,由于有事情做,林尚志觉得日子很充实; 在搬到新家住的最初几天,由于新鲜或者说新鲜感还没过去,林尚志仍觉得日子 很充实。随后就不行了。当一切稳定下来,转入正轨,当石宗兰又开始上班,早 出晚归,家里又只剩他一个人形影相吊的时候,以往在小旅馆他已品尝过的空虚 和寂寞、孤独和无聊,又重新向他袭来,而且比以往更加猛烈,更加让他难以承 受。小旅馆的房间里好歹还有台破电视机,他有时还可以借看电视打发百无聊赖 的时光,现在搬到这个鬼地方,别说电视机,连张桌子都没有。自己买吧,又没 钱;去房东屋里看吧,他又不好意思,于是只好不看。为了排遣内心的烦躁,他 开始尝试着出去散步。他以为这里是市郊,他也许可以看到一些在市区难以看到 的田园风光。谁知他又想错了,映人眼帘的除了杂乱无章排列无序的房子,就是 成堆的、小山样的垃圾和遍地横流臭气熏天的污水。在这里居住的已没多少本地 居民,他们大都将房子租给了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来谋生的外地人,所以这里南 腔北调,操什么口音的都有,做什么营生的都有。这些外地人大都拖家带口,挈 妇将雏,一天到晚胼手胝足忙个不停,就是没有他这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 所以他每次出去散步,都会碰到一些奇怪的审视的目光,好像他是一个天外来客, 是一个怪物,是一个行迹可疑的人。他一走过去,就有长舌妇在身后指指戳戳嘀 嘀咕咕地议论。于是后来他就不再出去散步了。他又开始闭门不出,与床为伴, 躺躺坐坐,坐坐躺躺;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他越想越不明白,他林尚志如今 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身上一文不名,住在这样一个地狱般的地方,整天一点 事情没有,除了睡觉还是睡觉…… 好不容易盼到石宗兰下班回来,想得到些安慰和温暖,遭到的却是劈头盖脸 的埋怨,埋怨他饭没做,衣服没洗,屋子没打扫……在这种内外夹击、腹背受敌 的情况下,林尚志终于像一条被逼急的狗,发怒了,开始咬人了,为一件根本不 屑一提的小事,霹雷火闪地与石宗兰大吵了一架。 石宗兰被他“咬”伤了,趴在床上,伤心地抽泣…… 林尚志几乎是立即就感到后悔了。你这是怎么啦?他在心里问自己,别忘了, 眼下是人家石宗兰每天早出晚归挣钱养活你呀。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让女人 养活本来已经够丢人了,够惭愧了,够无地自容了,可你反倒还要朝人家石宗兰 头上撒气,真是太不应该了,太不讲道理了,太不近人情了,太没良心了,太恩 将仇报了……于是他赶紧向石宗兰道歉赔不是:“宗兰,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 不对。”他悔恨交集地说:“请原谅我,别跟我计较,我这一段心情过于恶劣, 喜怒无常,我……我都怀疑自个儿是不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石宗兰很快就止住了抽泣,原谅了林尚志。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和一贯的作风, 她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好像自从她找到工作,她和林尚志的位置就来了一个互换, 她成了强者,林尚志反倒成了一个时时处处需要安抚的孩子。 “你主要是太闲了,太没事儿了。”平静下来后,石宗兰说,“在这种时候, 你更要注意调整自己的心态、情绪……” “咋调整?”林尚志瓮声问。 “譬如说,经常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已经试过了,没用。” “要么,就借些书来读?” “我读不进去。” “那就主动找些活儿做……” “找什么活儿?咱们俩又有多少可做的活儿?” “我见咱们门口有片空地,要不,你就开片荒,种点菜……” “你别异想天开了!”林尚志哭笑不得地说,“且不说房东不答应,就是房 东答应,我会种菜么?” 石宗兰没词儿了。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只剩下这一条路 了……” “哪条路?”林尚志问。 “再求杜秋一次,让他帮你找份工作。” “别!”林尚志犹如被针扎了一下,险些没蹦起来,“你千万别张这个口!” “为什么?” “第一,人家已经帮过咱们两回忙了,什么事都是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 再四,咱们咋好意思再麻烦人家?第二,安排人这事不是小事,杜秋一个人做不 了主,还得请示老板,老板已经给过他一回面子,这回还能再给吗?第三……” 林尚志陡然打住了。 “第三是什么,你说呀!” “第三……”林尚志突然结巴起来,“我我觉得,杜秋肯定不会答应帮我的 忙的。” “你凭啥这样认为?” “啥也不凭,只凭我的感觉……” “你也有感觉了?”石宗兰讥诮道,“可是你说,咱们目前除了这条路,除 了再一次求杜秋,还有什么别的路好走?你别推己及人,以你之心度别人之腹, 即使把你安排到我们公司有困难,我想,杜秋也会想别的办法的——他毕竟在这 儿混了这么长时间,和许多公司都有业务往来,安排一个人对他来说,应该不是 一件太困难的事。” “这是你的感觉。” “对,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已经被实践屡次证明是正确的。” “你别太自信了。”林尚志最后说,“这回,就看咱们谁的感觉准吧!” 就像一个运气坏得不能再坏的赌徒也会偶尔赢一把一样,这回是林尚志赢了 ——石宗兰的请求,被杜秋婉转而又坚决地回绝了。就连回绝时说的话,也跟林 尚志猜想的差不多。 “我不是不想帮林大哥的忙。”杜秋摊着手说,“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爱莫能 助。你知道,我在公司里面,只不过是一名小职员,人微言轻,为你的事,老板 刚给我一回面子,我咋好意思再张口……即使张口,我想老板也不会同意的—— 因为目前咱们公司人手早已够了。至于外单位,我又不认识人,说不上话。等以 后吧,你放心,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林大哥。” 杜秋撒谎了,石宗兰第一次发现杜秋也会撒谎,且又面不改色心不跳。根据 她到公司这一段的了解,杜秋在公司并不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职员,而是一个部 门的负责人,且又深受老板器重,与老板私交甚厚,是一个说话十分算话、一言 九鼎的人物。他在外面也并非不认识人,经常代表公司,西服革履地出席各种社 交活动;如果他愿意帮忙的话,别说安排一个林尚志,就是安排十个林尚志,也 不在话下。 至于杜秋不愿意帮忙的原因,石宗兰也猜到了,那就是与她有关,与她的存 在有关。凭着一个女性的敏感,她早就明显觉察到,杜秋对她的关照是异乎寻常 的。杜秋向她投来的每一个眼神,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异乎寻常的,已经 大大超出了同学的范畴,大大超出了上级对下级的关爱。过去,她不愿往其他方 面想,命令自己不要往其他方面想,可是而今,不想不行了——杜秋已经两次提 出请她吃饭,均被她婉言谢绝了。她不晓得当杜秋第三次提出来的时候,她还怎 样拒绝。 担心的事情果然很快就发生了,在婉转而又坚决地回绝了她的请求之后,杜 秋随即话锋一转,第三次提出请她吃饭。“事不过三。”杜秋说,“石小姐,我 这可是第三次张口了。” “按说,我还不应该答应你。”石宗兰说。 “是因为我刚回绝了你的请求吗?这是两码事。” “不,是一码事。” “好吧,你说一码事就是一码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已经应允了。” “不,还没有,我还不清楚你是请我们两个人呢,还是只请我一个。” “你说呢?”杜秋不无狡黠地反问。 “你请客,怎么让我说?” “要是让我说,自然是希望只请你一个。” “你认为这样做合适吗?” “我认为没什么不合适的,老同学之间吃顿饭,是很正常的事。我想林大哥 不会连这点儿自由都不给你吧?” “谁说他不给?他从来不干涉我的自由。” “这不就得了,你还担心什么?” “尚志这一段的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再知道我单独和你吃饭……” “那你就不会不让他知道?随便编一个理由,说你在公司加班……” “你这不是教我撒谎吗?” “撒谎固然不好,可是有时撒谎又是必要的。我忘了是哪个大人物说,不说 假话就办不成大事……” “我不愿欺骗尚志。” “你言重了,如果说这是欺骗的话,那也是善意的欺骗。” “你这简直是教唆,教唆我怎样欺骗自己的丈夫……” “丈夫?”杜秋大笑了,“林尚志目前是你丈夫吗?” ……石宗兰想,她应该生气了,杜秋竟然说出这种露骨的带有挑逗意味的话, 作为一个正经女子,她早该生气,表明自己的严正立场了,可她就是拉不下脸。 在杜秋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富有进攻性的同时,她却变得越来越软弱…… 理所当然,她晚上去了。杜秋领她去的是一家情调幽雅的高档餐馆,那里的 一切——封闭的单间,昏暗的灯光,软绵绵的音乐——好像都是为情侣们准备的, 好像都是为杜秋向她倾诉衷肠准备的。杜秋说了许多,一面大口啜饮着葡萄酒一 面诉说过去他对她的渴望、爱慕,哪一次在校园的林阴小路上,他与她走了一个 碰面;哪一次在食堂排队打饭时,他排在她的身后,以及每一次邂逅在他心里激 起的波澜,那种难以描述的无法克制的怦然心动,以及当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 的一厢情愿,都是自己的难以实现的梦想后内心的惆怅、落寞、隐痛时……“什 么叫缘分?什么叫天意?”杜秋最后总结性地说,“这就叫缘分,这就叫天意。 宗兰,我爱你,并且准备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石宗兰被他这种惊人的坦率吓坏了,涨红了脸,张惶失措地说:“你、你这 算什么?” “求婚。”杜秋说,“正式的求婚。” “你酒喝多了。” “没有,我的大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不认为这太快了一点吗?” “我这人不喜欢复杂的过程,我没时间玩捉迷藏的游戏。” “可你要清楚,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还不算什么障碍,你可以在我和林尚志之间选择。” “我已经选择了林尚志。” “你还可以重新选择——你们现在并没有结婚。即使结了婚,你仍有第二次 选择的自由。林大哥是个好人,我不愿讲他的坏话,但我必须明确指出,你跟他 不合适。” “我跟你就合适吗?” “对,咱们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可以说是前生有缘,命中注定,否 则的话,咱们今天绝不会坐在这里。” “你这人简直太厚颜无耻了。” “不是厚颜无耻。”杜秋纠正说,“是自信,而自信正是一个成功男人起码 应该具备的条件。” “成功男人?”石宗兰笑起来,“你觉得现在自己成功了吗?” “这得看跟谁比,要是跟林尚志比,我就敢说我是成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 我还将会越来越成功。” “那你怎么就敢断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林尚志不会成功?” “我没有断言林尚志将来不会成功,我说的是眼前,从眼前看,他没有我成 功——假如我们说的成功是指事业和金钱两个方面的话。我刚才说过,林大哥是 个好人,但这个世界上好人很多,并不是每个好人都有好报,都能挣到足够的钱, 保证让他的妻子过上所有妻子都向往的上等人的体面生活。” “你就能保证吗?保证让你未来的妻子过上你所说的上等人的体面生活?” “我能保证——你别笑,我不是在吹牛皮。我记得我曾向你说过我的月工资 是两千,实际上远不止这些,我还有许多隐形收入,财不外露,恕我目前不告诉 你我在银行的存款数额,只能告诉你我已经买了一套房子,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哪天可以去参观一下。另外,我还有些不算宏伟的个人计划,譬如,在两三年的 时间内买辆车……这些天,你也许看到了我在公司的地位,看到了咱们公司欣欣 向荣的景象,但你没看到的还有许多,不知道的就更多了。我现在不能全部告诉 你,只能向你透露一点:这个公司是很有背景的,后台很硬。我只要像目前这样 谨慎而又努力地做下去,就能保证挣到足够的钱,让我未来的妻子有房子住有车 坐有高档衣服穿,满足她在物质方面的一切欲望……今天你不必答复我,是否接 受我的求婚,我给你充分的考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