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着那本厚厚的、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已磨得透出黄纸壳的日记本,段怡芹深 深地叹了口气,这本日记总是与她形影不离,结婚十四年来从来没有惹过麻烦,何 以今日为它与大夫闹出了一场不愉快?!本来她已经兴冲冲地捡好了行装,马上要 随丈夫去广州,这下落了个花开一枝,话分两头。她着实委屈,丈夫指责她携带这 本日记并不是为了什么“上面有老同学的电话号码”,而是上面有与于松涛的那一 段往享勾住了她的魂,当大夫大声吼叫着说:“我怎样才能将于松涛的影子从你心 中扯出去?!”她觉得自己比被人强奸了还债滋,叫,叫不出,哭,哭不得,只有 傻乎乎地涨红脸、干瞪眼,现在想起来还胸闷,真后悔没有据他一个嘴巴,再冲他 喊叫:“这些年我对你不够好吗?我省吃俭用,戒掉了吃零食的习惯,不全为了你 和女儿?那些暗里追求我的男人,我连睬也不睬,对你还不够忠诚吗?”越想越冤, 不由得又捧起那本日记,随手一翻,没想到,正是于松涛的名字跃人了她的眼,她 感到自己理智与情感“咚”地憧击了一下……那时候,她喜欢用纯蓝墨水,喜欢用 沾水钢笔,她甚至回忆起了写这名字时她的心是怎样在狂跳,手是怎样在哆嗦,以 致写完了,快速将日记本“哗”地合上,总以为同宿舍的周姐看透了这本日记,也 看穿了她的心。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厚厚一螺中的主角。抑或丈夫说中了,于松 涛这个名字化成了一根磨不断的丝线,多年来,总是忽松忽紧地绕在她的灵魂深处。 有许多次,她与丈夫做爱时,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男人啊!就在今天早上,她还为这 次出差去广州能与于松涛同行而兴奋好一阵子,悄悄背着丈夫抹了一点儿口红,还 描了眉,肯定丈夫发现了自己的反常,才借日记为题发泄,其实这本日记她早就向 丈大公开了的,那上面也有她与大夫恋爱的速写。她刚刚意识到,丈夫虽然表面上 粗粗拉拉,心却很细,很敏感,他是一眼就能窥破妻子隐私的那种男人。想到这里、 段怡芹不由打了个寒颤,要不是一声刺耳的卡车喇叭把她吓了一跳,她真会就这样 坐一天,回忆一天,思考一天。自从来到特区这个又穷、又苦的地方,她的确太劳 累,太操心,哪有功夫这样悠然地呆坐?她常常顾不上洗脸,顾不上穿着,头发总 是乱七八糟,更没有描眉抹粉的雅兴了,她一贯自信自己的漂亮和风度,可到特区 这大半年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女人,风里、雨里、骄阳下、浓雾中,她得与大夫和 于松祷这些大男人一样奔波、操劳,几十个工人几十张嘴,几十双如饥似渴的眼, 几十个填不饱的胃……谁叫她心血来潮,一听说特区成立,就硬撺掇丈夫拉了一方 人马,匆匆南下,守着北京的清闲日子不过,硬来遭这份罪,还搭上一个于松涛。 想到这里,对丈夫的一脑门子恶气总算缓解些,不管怎么说,丈失是副局级,责任 重,对自己的爱来不及表在脸上而是刻在骨头里的。而她自己呢?又给过他多少排 山倒海的爱?或是小桥流水的爱?当她平静了,方想起今天工厂搬家,从南头区那 茅草棚搬到上涉区有砖有瓦的厂房。这是凯华电子厂半年来为三洋公司组装收录机 的成果。她像个男人似的,一想到工作,就捺不住迈步的冲动,忘了抹去口红就直 奔新厂房而去。 闷罐车里的空气坏透了,汗味、烟味、尿臊味、臭脚丫味汇成了一股无孔不人 的强气流,把胡鹏熏得沉沉欲昏,想起分手前同妻子之间的口角,更是烦乱焦躁, 他想关闭刚才那一幕的闸门,无奈,越不去想就越要想,真是魔鬼附身了,这时他 才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爱从来没减弱。悄悄侧眼望了一下身旁正在昏暗的灯光下 看报纸的于松涛,心里蓦地翻起一股酸酸的凄楚。十四年了,难道他还是征服不了 自己的女人?那本日记不过是今天这场火并的导火线,他积累了好久的道不出口的 怨气远远没有发泄干净。这么多年来,妻子没有主动吻过他一次,没有娓娓的情话, 没有热得的人的眼波,没有激动得荡人心腑的床上暗示,但是一切程序又都是按部 就班,天经地义的,作为妻子该尽的义务全尽到了,弄得他又说不出什么,虽然他 得到了,但又总觉得缺了很多,这所缺的部分正是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所不耻的, 却又正是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魂牵梦绕的。于是,多年来,他在一种弯弯曲曲的感 情火苗的烘焙下变得易怒、急躁、冷漠、孤傲,原本他天生的温柔、和善、活泼、 风趣,被生活中不尽人意的大锁给锁死了。于松涛安静的脸给了他另一种刺激,对 于段怡芹今天没有同来于松涛连问都不问,是不是故作姿态?他越不问,胡鹏越怀 疑他是不是心灵深处并没有割断对妻子的旧情?! 两个男人,对一个应该出现的女人没有出现连反应都没有,这实在不正常,倒 是胡鹏自己憋不住了,故作无所谓他说了一句:“段怡芹今天同我吵了一架。”说 完,就静等对方的反应,于松涛似乎被报纸上的某段趣事扯去了注意力,仅仅答了 一句:“怎么搞的”,仍然低头读他的报,好像对段怡芹的事毫无兴趣。胡鹏没有 做答,对方也没再问,胡鹏觉得不正常,于松涛在他面前从来不主动提段怡芹,说 不定他是真的对旧情淡漠了,人家有了个如花似玉的年轻的老婆,于嘛还盯住一个 老太婆?但是妻子的心里并没有完全扑灭过去的爱火,他作为丈夫,是完全能感觉 到的。他又悄悄看一眼于松涛那很有雕塑感的侧影,一股漫不经心的妒火在漫不经 心地撩拨着他,于松涛把男人的魅力全夺去了。同他在一起,他常常会自卑,他不 如他年轻、不如他帅、不如他口才好、不如他有分寸,更不如他的是于松涛那出众 的气质、风度。为了报答于松涛,这次南下特区他特意将于松涛从广西调过来,胡 鹏知道于松涛的能量,这不,几批来料加工的组装活儿都是于松涛给拉来的,他不 仅精通电子,而且日文也可以,广东话已经会听,在这个鬼地方,不懂广东话简直 寸步难行。胡鹏来了大半年,连一个字还听不懂,学也学不会,比他当年在大学学 俄语还难,他是最没有语言天赋的笨伯。凭这一点,没有于松涛也不行。暗地里他 是自叹弗如,但当着妻子的面,他从来不承认自己不如于松涛,他常说:“松涛是 小聪明、雕虫小技,我是大聪明,将帅之才,我们俩的配合是天衣无缝。”越来越 浓烈的怪味儿在车厢里肆无忌惮地乱蹿,胡鹏觉得衣服的每一道布上、皮肤的每一 个毛孔都浸透了那不堪的气味儿……终于熬到站了,这四个小时像一个世纪。 其实,于松涛心里一直在想念他第二个妻子冰莹。爱上冰莹以后,往事离他很 远了。他不否认,他的第一次婚姻十分失败,全都因为段怡芹,在那失败的痛苦中 他心中不止一千次地呼唤过段怡芹这个名字。而现在,冰莹的出现补足了他所有的 丢失,偶尔想起段怡芹年轻时那天真可爱的小脸蛋心里会稍稍热一下。他太爱冰莹 了,每时、每刻都在想她,连把她搂在怀里时也想着她。在闷罐车里,他用看报纸 来排除心中的思念:现在,住进这广州的三等小客栈,就用洗衣服、冲凉、晒被子 这种琐事来驱赶那刻骨思念之苦。 反正,他每天每时总要不停地做事,手闲了,眼不能闲;眼闲了,脑子不能闲, 不然,他会被冰莹的情影折磨得灵魂出壳。都快四十的人了,没恕到一把爱火一旦 燃烧起来会是这样的炽烈。冰莹虽然不过才二十三岁,但那份爱的成熟,使他们之 间的年龄差消除了。她完全不像初涉人世的少女那般幼稚、任性、骄嗲、放纵,她 懂得体贴,能把于松涛的心看透,用妥贴的眼神,用幽默的言谈、用恰到好处的抚 摸去展平丈夫的伤病。也许因为她是文人,对社会、对人生有文学家的思考,所以 显得比同龄女性成熟得多。于松涛这样的男人是绝不会喜欢幼稚无知的女人的。许 多人以为他与冰莹结婚是爱上了对方的年轻,恰恰错了,唯一使他遗憾的是冰莹小 他十七岁,如果小他五岁就太理想了。 一切拾掇完了,他想抽空上一趟邮局,刚往外走,胡鹏叫住了他。 “去哪儿?”“邮局。”“干什么?”“给冰莹打个长途电话。”“邮局远着 呢,来不及了。”“我会掌握时间。”“不行!六点半钟同香港江小姐的会见一分 钟也不能差。香港人是很守时的。”胡鹏习惯性地命令人,当宫当出的特点。 于松涛只好停住脚。现在是上班时间,广州打北京的长途好通,他实在大想听 听冰莹的声音。在深圳那个缺胳膊短腿的小破镇子,打一次长途电话等于蜕一次皮, 他俩只好靠写信,三天一封,不够劲儿,只好等到明天。天哪,还要等将近二十小 时,每一小时都浸透了他的思念,显得那么沉缓,那么漫长。无奈之中,他决定赶 紧写封短信给冰莹,每写一个字都可以释放一分积蓄在心中的爱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