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高傲的“女皇”终于下了召见令,于松涛特地穿上了冰莹从上海给他买的一 套奶白色西装,只在结婚那天穿过一次,就再也没舍得动过。在那穿着讲究的妇人 面前,他就来个比你还讲究,如果那妇人穿着随随便使,他就会以比你还随便的姿 态出现。他剃了胡子,吹了头发,打了一条红色的领带,照照镜子,的确是分外帅 气。胡鹏斜眼望着他,他用余光感受到了那眼光中的疑窦;为一个刁钻的女人如此 打扮自己,难道你想勾引她?对!于松涛想,勾引也好,吸引也好,炫耀也好,都 是为了镇一下那港女。为上次他伸出手,她没有握,他愤怒中带着激动,激动中带 着兴奋,兴奋中带着焦灼,这一股能量终于要释放了! 胡鹏恰恰相反,穿了一身连熨都不熨、皱皱巴巴的蓝外套,想用这一身打扮去 蔑视那港女,他很不习惯于松涛那反常的精细,从来没有见过于松涛对女人如此上 心。浅薄!他心里想。你于松涛居然也有如此俗气的一面。他自己则偏要绷起一副 对女人、对香港女人、对香港的刁女人嗤之以鼻的面孔去补偿上一次所受的冷落。 白天鹅酒吧比起东方宾馆要艳丽得多,艳而不俗、昏暗而不失明媚。在这种带 有东西方混合的文化氛围中,那江小姐飘然而至,一身黑色的长裙、更显出腰肢的 纤细、宛如白天鹅酒吧飞来了一只与众不同的黑天鹅。 她真是风流雅丽,于松涛心里想。 妖精!专会勾引男人的老手,胡鹏心里想,眼睛却不由地扫了一眼那丰乳下的 细腰。 当江锦萱就坐在他二人对面时,一股淡谈的法国香水味儿悠悠地汇人了带着咖 啡和外国酒香的空气中,胡鹏皱了皱鼻子。他认为抹香水的女人都不正经,于是拼 命控制吸气的流量,不愿让那勾人的香味搅扰自己正常的思维,但一双眼睛却控制 不住地又扫了一眼那女人该死的鼓包包的胸。 于松涛倒是特别沉着,二郎腿一架,香烟一点,眼睛根本不看那女人,一身白 色的西装,配上他似冷非冷,似热非热的友情,那是很拿女人胃口的劲儿。那股劲 儿似乎在说:看,你会绷,我更会绷,非常简单。装高贵不用智慧,谁不会? 一阵难堪的沉默。胡鹏等着于松涛开场,谁知于松涛一口一口地抽烟,根本没 有说话的愿望。 还是江小姐大度,晃晃手中那杯咖啡,笑一声,女中音的舒缓、沉媚溶人那笑 声中:“我真不知道二位住的是没有电话、没有卫生设备的小客栈,与你们联系真 费劲,昨天就没有联系上,浪费了一天时间,今天打电话整整打了四十分钟。”来 了来了,这一番椰榆之词是于松涛事先估计到的。的确浅薄,动辄贬低别人,抬高 自己的女人都是不难对付的。 胡鹏忍不住枪对枪:“住那儿是图方便,我好几个朋友就住那一带。”江小姐 是不揭别人的底不罢休的:“其实,矿泉别墅就在那一带,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就喜 欢住在那儿,房间里可以听泉水叮咚,比催眠曲还好听,我就住过那间房,一点不 贵……你们二位可能太不熟悉广州的情况了。”胡鹏希望于松涛来解围。不想,于 松涛根本不接茬,根本不看江小姐,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江小姐更加颐指气使:“胡总经理怕是很少来白天鹅吧?上次在东方,你们的 副部长有没有找到?”胡鹏一愣,随即脸红了,他又本能地望一眼于松涛,于松涛 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吐着烟絮,似乎对胡鹏与江小姐的谈话毫无兴趣。胡鹏 咬着牙说了一句:“我们的部长最讲信用。”江小姐的气焰更烈了,说话更为刻薄 :“你们的副部长肯定请你们饮这种咖啡了?知道这咖啡多少钱一杯吗?”胡鹏被 江小姐的挑衅和于松涛的无动于衷深深刺伤了。为了表示对江小姐的抗议,也表示 对于松涛的气愤,他“刷”地站起,扭身便走,那皱巴巴的背影很炔被昏暗的灯光 掩住了。 江小姐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胡鹏的背影,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对方突然离去。 于松涛用余光感觉到了发生在身旁的戏剧性的冲突和各人的心理状态。 他身子微微前倾一下,像是马上也要站起来。但仅仅一刹那,他调整了自己的 坐态,捺住了女人般的冲动。 胡鹏浑身抖颤着、趔趄着、糊里糊涂地走到大街上,不分东西南北乱走着。他 后悔,后悔不该听于松涛的,坐等这样一个敢于当面羞辱自己的女人,他等着于松 涛追出来,向他解释刚才的沉默,向他道歉,即使这样,他也忘不了于给自己带来 的奇耻大辱、只等着向于松涛泼去满肚子的气恼。 于松涛恰恰把自己钉在了椅子上,他想,我今天决不先出一声,看看你江小姐 怎么办?沉默了约五分钟,还是江小姐首先打破了僵局:“于……先生,咖啡…… 还需要吗?”于松涛没有正面回答,向女侍招招手:“再来两杯咖啡,一个生果盘, 两个冰激凌。”江锦萱沉不住气了;“于先生……怕是对这家的……情况不了解。” 于松涛明白,江小姐所指的情况就是价格,故意指牛说马:“我神经不衰弱,多饮 几杯这玩意儿,小意思,看样子,江小姐也不神经衰弱。”江小姐搅动着杯中的液 体,故意回避于松涛的眼神:“够劲……我这是第一次饮这么多咖啡,舍命陪君子。” 说罢从兜里拘出钱包,像是要买单的样子。 于松涛道:“江小姐如果事忙,就不必舍命陪君子了。”说完,将早已携在手 里的一摞钱放在桌上。 江小姐忙打开那精巧的鳄鱼皮钱包。 于松涛漫不经心地看着那黑色的小钱包,说着:“有一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话 :男人,只有破产了,才让女人付钱。”随即向女侍一招手:“小姐,买单。”女 侍正好端来新点的咖啡、果盘,惊讶地:“这是你们要的……”于松涛:“当然, 我们来不及用也算在帐上,放心!”小姐将新点的食品放上桌,随即去买单。 江小姐万万没想到于松涛连生意之事也不提就要告退,偷眼看一下他的侧面, 那直挺挺的鼻子、黑黑的眉毛,有雕塑感的下巴突然触动了一下江小姐,那是一张 透着中年男人成熟魅力的面孔,她琢磨不透此刻那男人在想什么?打算干什么?从 他那漫不经心的眼神看,他似乎对这次约会、对江锦萱这个具体的女人,对这个具 体的女人手中实实在在的生意并没有多大的兴趣,那么他来广州,来这家酒吧又意 味着什么?江小姐的猎奇心被勾动了,她想阻止这么早就买单,但是来不及了,女 侍已经将今晚的花费三百二十元从于松涛手中取走。眼看这场戏就要无可挽回地闭 幕了…… 于松涛将找的散钱收好,没有让女侍开发票,这一个细节是江小姐特别留心到 的,因为江小姐所看到的这边的老总请客,没有一个不开发票的,于松涛是第一个。 这一举动又使江小姐心里一动,三百多元对于一个大陆的普通人来讲,相当于两个 月伪薪水。于松涛何以如此大方?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男人?是一个死要面子的男 人?是一个花天酒地的男人?是一个城府根深的男人?是一个久涉情场的男人?是 一个不近女色的男人……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反正他是一个一下子摸不透的人。 江小姐想起第一次见面她对他的轻视,以及后来他追到东方二楼餐厅,临走时甩给 她的那几句软中带硬使她懊恼了好几天的话语,她猛然悟出来,这个于松涛是一个 报复心极强的男人,而她自己,也是报复心极强的女人,棋逢对手了!她心里说: 当心,别被这个男人套住了!再看一眼那男人,又不像有什么心计,一副坦然的表 情,只听他说一句:“认识江小姐很高兴,咱们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不耽误你的时 间了,再见。”甩下一桌子咖啡、冰激凌什么的,扭头就走。 “等一等,于先生!”江锦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急切地叫住那男人, 也许有生以来,她头一次这样着急地去主动挽留异性。 于松涛扭过头,一下子就注意到江小姐的脸比刚才红了一档。 江小姐可算找到了一句于尴尬中救自己出困境的小幽默:“我们的戏还没开始 你怎么就谢幕了呢?”于松涛很聪明,马上反应过来:“戏的主角是你江小姐,不 是我。”江小姐被动了,很想摆脱主角的身份:“难道你们真的对我手中这五万套 三洋收录机的大散件不感兴趣?”于松涛一笑:“五万套,我只嫌太少。”好一个 狡猾的男人!江小姐心里想,既然摆脱不了主角的地位,就彻底放下架子:“好大 口气!我这个主角请你配角赏光再坐一会儿行吗?”于松涛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了 个单刀直入:“什么价?”江小姐没想到对方这么快走入正题,一下子没有思想准 备,脱口而出: “一套六百港币。”刚一出口就后悔压太低了,原本是想说七百港币的。 于松涛笑咪咪地:“这价钱您不觉得有损您的尊贵?看来,江小姐对詹姆士写 的那本《商业谈判技巧》很有研究,张口要价就狠。”江小姐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了:“原来于先生是啃着书本来同我讲价的? 那么好,你认为什么价格可以接受?”于松涛被将了一军,与港商砍价的事一 向是胡鹏亲自出面,他深知,在贷款很困难的形势下,一下子要支付三千多万港币 来买这批货完全不可能,但要压到什么程度合适,他可真没有底。于是假做镇定, 点起一支他并不喜欢抽的“万宝路”,仔细看一眼江小姐,突然发现,昏光下江小 姐的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心里一阵欣喜:我以为你多么完美,原来是禁不起 细看,比起我的冰莹差远了,她那雪白无暇的脖子比大理石还光滑!他自己都惊讶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冒出将两个女人的美作比较的念头,发现江小姐的缺点,使他 获得了满足感和作为男人、丈夫的加倍的自信。 江小姐觉出了对方的心虚,向前倾倾那美丽的头:“怎么? 于先生为难了?难道你算不过帐来?组装一台才十港币,卖出一台可以赚至少 一百五十元港币,我即使要价七百二十元你也能大赚,我这可是三洋名牌啊!”于 松涛喷出一口烟,笑咪咪地:“我只是不习惯同女人讲价。”江小姐媚眼一斜: “男人与女人有什么不同?生意场上没性别之分。”于松涛正好抓住对方的缺口: “那么好,我喜欢痛快,每套不能高于六百港币。”刚一出口,他也后悔了,他原 本是想说六百五的。 在金钱面前,男人、女人都会同样贪婪而不理智。敏感的江小姐也意识到面前 这位聪明绝顶的男人犯了与自己相同的错误。她胸有成竹地卖弄着自以为幽默的幽 默:“天哪!太阳不该是方的吧?香港的价也没有这么便宜,如果于先生真是行家, 当然懂得往上抬多少合适。”于松涛凝聚了所有的自信,偷偷抹了一下额头的汗, 眼睛盯着江小姐脖颈上的皱纹,来不及精确地心算,只能信口开河了:“顶多给六 百四港币!”江小姐不愧是生意经,“噢我是个讲迷信的人,四可是个不吉利的数 字……”“六百五!”于松涛孤注一掷:“再多一毫也不行!”江小姐倒也是个痛 快人,二话不说,回过头,对女侍:“小姐,拿两杯酒,要轩尼诗XO!”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