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今年的冬天,香港雨水特多,抽湿机放在卧室里,一天抽出三桶水,真腻死了。 江锦萱躺在那张名牌床褥上想静静地睡一会儿,下午五点钟,她要去启德机场 接从台北开来的飞机,她的契爹陈百雄也许会给她带来富有刺激性的消息。但是她 睡不着,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她的幻觉之中,他时时来搅扰她,大模大样 走进她的生活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想不起他的模样,只是不断地闪现那一 身白西装、红领带。她问自己,他到底是谁?她又欺骗自己说:不知道。但她十分 清楚,那男人到底是谁。有一种男人是很怪的,你见他之时会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你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自以为已将他铭刻于心了。但离开以后,睡一觉起来,你 会发现他的形象变成模糊上片,你无论怎样凝神回忆,也拼凑不出一个原来的他。 越这样,你会越不顾一切地去搜索他的音容笑貌,偶尔抓住了一点,过一会儿又消 失了。这种男人一定是十分厉害的,连他的形象也不让你一下子摸到,何况他的灵 魂! 江锦萱正是处在这种不识那男人庐山真面目的焦的与恼火之中,今天,她终于 承认那男人就是于松涛,她问自己:你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她回答自己:我恨一切 我驾驭不了的男人!是恨,没有别的。 是恨,就是恨,当她确认自己的心情以后,决定以恨还恨,她会有许多办法去 收拾她恨的人的。 睡不着,只好起来,总该打扮一下,去接契爹。她不愿打扮得太漂亮,她不喜 欢他欣赏自己时的那种目光。但也不能太马虎,契爹是香港有名气的富商,虽然比 不上邵逸夫、李嘉诚、包玉刚他们,但几十个亿的资产不能不说是一堵挡凤的墙。 她一个孤身女人,能得到契爹这样有名望、有风度的人的照料呵护,实在是她的福 气啊!她选了一件黑白相间的细花法国薄呢套裙,白色的凤楼,既不艳又不暗,恰 到好处。J 面墙的茶色镜映出她妖烧的身影,一对丰乳高耸着,像要对所有它中意 的男人说话。这是绝对的秘密,是她七年前到新加坡一位名医那里做的隆胸术的结 果,那时,她总梦想参加香港选美之列,但是她的胸太小,居然不知厉害地跑去新 加坡找那位美国名医给她填了厚厚一层硅胶之类的填充物。那年她父亲还在世,她 悄悄地做了手术,没有任何人知道,粗心的父亲也从未察觉,她是用了这个李佳玲 别名去做的手术,因此,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江锦萱那一时豪乳是假的。这对 乳房是她的骄傲,腋下的疤痕早已消失,连她自己也常常以为自己天生就拥有这一 时财富。这对美乳加上她的细腰,丰臀,长腿,使他走在马路上,总要粘住许多日 光,她骄傲得很!这几年她开始做生意,父亲是名气不大的律师,没有给她留下多 少积蓄。父亲撇下她去到另一个世界,父亲的好友陈百雄是义气人,收养了她。他 虽有的是钱,但江锦萱的直觉告诉自己,女人要想在这个社会上立住脚,受到人们 的尊敬,必须靠自己。她有多大的本事?她懂多少生意场上的诀窍?她深知自己靠 硬本领是不行的,那么,她就调动起女人而且是风度一流。相貌出众的女人的一切 有利因素,专同那些有名望的男人周旋,她获得了小小的成功。从商三年,赚了一 百万港币,但远远不够,她的目标是一千万美金。她要使自己成为香港的富婆,让 人们尊敬她,羡慕她,而不是蜷缩在契爹的大翼之下,仰人鼻息。对实现自己的理 想她充满了自信,因为男人在她面前一个个献殷勤、争着讨她的好,情她吃饭,愿 与她合作。她有一句自己发明的格言,女人要想征服世界首先必须征服男人,而男 人要想征服女人首先必须征服世界。因此,她非常愿意同男人打交道,看着他们一 个个倒在自己的裙据下,心里会激起满足的狂澜。有多少男人向她求过爱,有多少 男人想与她作爱,她已记不清了,但她很会把握分寸,要保持高贵的形象必须交际 广而不滥。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只跟五个男人有过性爱,她真诚地爱过他们,但他 们却让她屡屡失望,她又抛开了他们。她生平最瞧不起没有出总的男人,敢说不敢 当的儒夫,不仗义自私自利的小人,出手小气的啬鬼,不停地追逐女人的色狼,控 制不住自己的赌棍……她心目中值得为之付出永恒的爱的优秀男人实在是太少了! 她下定决心,不找一个自己爱得发狂的男人决不草率地结婚。 启德机场虽然小,却永远藻有特殊的魅力,这里是全世界起落飞机架次最多的 机场。维多利亚海永远瞪着那硕大无朋的蓝色的眼,盯视着各种型号的飞机信号灯 的红光,就像情人深情的注视。 江锦萱到这机场不下一百次,每次的感受都是相同的,然而每次的感受却又新 鲜得像朝霞。富丽堂皇的内装修;各种朕色人种彬彬有礼的举止,服务小姐淡蓝上 衣,深蓝裙裾的洁净和谐;服务人员那永恒的温馨的微笑…… 这一切总会使江锦萱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作为一个香港人的自豪感!只要一 进入机场大厅,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挂上微笑,向一切冲她友好微笑的白人、黄人、 黑人送去香港东道主的注目问候。她会感到自己是上等民族,最有档次的人种。有 时候,她甚至会激动得鼻子发酸,觉得自己也像维多利亚海那样博大、深情,温柔, 安详。需要去爱,更需要被爱。 当陈百雄那架波音747 飞机的信号灯投影到大海之时,江锦萱已守候在出港口。 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这是她接契爹的惯例,那老头特别爱花。她老远就看到了那熟 悉的一头很有气派的闪光的白发,那是一个并不老的老人营养丰富的见证。就像老 玉米的穗,油光水滑,显示着多种维生素的活力。 陈百雄的眼神不差,在众多接客的人中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契女,他高兴地挥 动着长臂,真有点大喜过望,因为他根本没有通知江小姐,更想不到她会突然出现。 当他接过那束鲜花时,来了个西方式的礼节,亲吻了一下契女的额头,喜孜孜地: “我还以为阿萱的中觉要困到明中午呢。”江小姐淘气地一皱鼻子:“契爹要返回 来,我能困得着吗?”“可我并没话俾你知。”“这就叫父女的心灵感应。”契女 嘴很甜。 “对对……心有灵犀一点通!”契爹的眼笑成了一弯镰刀,收割着抑制不住的 喜悦。 在汽车里,陈百雄老谋深算地侧过脸,望着开车的江小姐:“阿萱,你是不是 有什么急事要求我?”江锦萱心里一惊:好厉害的眼。嘴巴里却说着:“契爹,看 你说的,我江锦萱是那种实用的人吗?”陈百雄哈哈一笑:“我话笑啦。”“契爹, 那边怎样?”“你指台北的家?”“我是讲你此行。”“咁是有收获,我帮手大仔 买进了五百张蔡氏股票。”“他的股票一张就是五十多万台币呀!”“我们的股票 生意要做就要绝对做成大户。”江锦萱扬起秀眉:“契爹,你今日点解咁开心?” “因为你来接我,因为我没话俾你知,你就来咗,更因为我心里正在挂你你就出现 了,一切全是好兆头。”他以画家欣赏自己作品的眼光打量着契女。 江锦萱不喜欢契爹这种商业性的目光,仿佛是在估一件高级商品的价。 急忙以开快幸去牵开老头的目光,果然老头调头看着窗外,急切地:“阿萱, 唔要开快车!”其实,陈老头是个蛮规矩的人,老伴死了十二年,他一心扑在事业 上,加拿大和南韩的房地产公司、菲律宾和新加坡的食品公司、粮油总公司、泰国 的超级市场连锁店全是这几年搞起来的。他没有时间搞女人,只有一次,也许是十 年前,他仿效其他香港富人包了一位二流的电影明星,为她在九龙买了一幢别墅, 供了她一年的花费,花去了差不多一千万港币。但他并不爱那性感而俗气的女人, 包下她不过是一种身份的满足,他只同她有过一夜风流,以后就很少去那房子。偶 尔去一下也是行色匆匆,他从心里瞧不起这种卖身求富的女人。他很清楚,她一面 做自己的“包身妹”一面趁他不在,在外面与情人幽会,将他给她的钱去供其他男 人花。虽然约法三章,规定了她不许有其他男人。她若违约,就可以断她的费用。 但他明知她违了约,还是供养了她,他严守信用,一年的合同,只等一年满期他就 撤费用,但房子是白白送出去了。这以后,他再也不沽这类商女,他的朋友要做中 间人,撮合他与某一流性感明星XX 的风流亭,一年只需一千五百万港市,但他坚 决拒绝,他才不信那女人真的倾慕他已久之类的谎言,她们只倾慕他的钱,他再也 不去当第二次傻佬。一想起这一类女人不结婚就是为了被富人包过来包过去,攒足 一笔丰厚的财产,再去买心爱的男人,他就恶心。高级妓女和低级妓女相同之处都 是用身体去换钱,说穿了,都是工具。他讨厌这种工具,还是想正正经经要一位太 太,他六十多岁,不算老,又有钱,想要十八岁的也垂手可得。人们都说,十个女 仔九个味,一想起年轻女仔只认得钱,真是不寒而栗。因此,他一直在中年女人中 物色,三十岁到四十岁都可以,只要他能爱上她。然而他失望了,经人介绍的、自 己认识的、茫茫妇人的海洋中他居然看不中一位,说不清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像罩了 一层玻璃罩,挡住了外面遮住了自己。 车到湾仔,陈百雄想上马会餐厅去吃中餐,而江小姐想吃西餐,他一向依她, 便去了金钟的富丽豪大酒店,那是一家极富情趣、满目生辉的酒店,在顶层的旋转 餐厅,可以看到北边的维多利亚海,远远俯瞰九龙尖沙咀商业区斑斑斓斓的灯火; 当旋到东边时,可以欣赏湾仔与铜锣湾灯火通明的丰姿;旋转到南边时,可以饱览 港岛山顶的览车和一幢幢小巧伶珑的别墅;转到西边时、中环及金钟的世界银行楼 群历历在目。江锦萱每次到这里心情都会激荡一气。她兴味盎然地挑选了俄国的红 莱汤和黑面包干、法国的生蠔、美国的烤小牛肉、日本的生鱼片、印度的炒饭,最 后,又喝了一碗意大利青豆汤…… 好了, 这一下全世界都在她的口中了。这顿饭吃了两个钟头,正好旋转了两 圈,陈百雄最不爱吃西餐,只好去选了几样印尼菜沾了一下舌尖,算是舍命陪君予。 饭后,阿萱驾车钻过了长长的港岛隧道到了浅水湾的别墅。第二天,天居然放晴, 江锦壹兴冲冲地与陈百雄去了粉岑高尔夫球场玩开了富人才玩得起的这项高级体育 运动。陈百雄极少的一点空闲时间大都在这里消磨,填补了没有女人的空白。有契 女陪她打球更是兴趣盎然,他挥杆潇洒,动作很帅,一杆子,那小球在天上画了一 个长长的弧形,落到了草坪区,他急步向前去,远远地冲阿萱喊开了:“离洞只有 三码,我今天要争取半场一百一十杆。”江锦萱也是老手,她挥扦的姿势很有舞蹈 感,身体的平衡转动很规范,陈百雄总是夸她:“靓!靓动作。”那股刚中有柔, 柔中有刚的劲是别人学也学不去的。她的球落在距干爸的球七码左右的地方。 陈百雄冲着跑过来的阿萱:“靓球:”江锦萱大声地:“我也创半场一百一十 六杆的纪录:”陈百雄赞赏地:“你可能超过我……阿萱,我在温哥华买的房子离 高尔夫球场很近,全是为了你,你这个狂热的女球迷。”江锦萱停住了正欲挥拍的 手:“加拿大我不想去。”“暂时?”“永远。”“为什么?”陈百雄走近江锦萱 :“移民的事我全办妥了。”“我突然决定,我揾钱的目标在那边。”陈百雄一惊 :“你是说……大陆?”江锦萱激动地:“那边是特区……特区……对外商、港商 政策很优惠。 契爹,到美国、加拿大想温大钱是不可能的,大陆这边就大不一样:”“不行!” 契爹脸一沉:“不行,你现在不走,到了九七年……”江锦萱打断契爹:“九七年 怎么了?我偏要在这儿坐等九七年,我就不信九七年共产党会把我们都食哂。” “阿萱!你跟着契爹还怕揾不到大钱?”“契爹,我应该有自己的天地,我都快老 咗……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您从来理解我,支持我,是不是?”陈百雄最架不 住子女儿撒娇,只好叹口气无可奈何:“你呀,太任性,都是你老豆娇惯的结果。” 话说到此处,陈百雄知道自己必依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干女儿,她父亲娇她,他也 娇她,他当了二十九年干爸,比亲爸还了解她。这个鬼女崽,你若不依着她,她就 先斩后奏自己悄悄去做了。她拗得很,进也好、退也好,理全被她占全了。他像发 泄爱猛一杆挥去,小球在空中旋呀旋,悠悠然然地落下去。 江锦萱随即一杆,这个小球追着那个小球的轨迹,像小乌一样飞呀、飞,居然 就飞在那个小球的旁边,只差一码。 江锦萱飞跑而去,高兴得拍手大笑:“契爹、好运气,两个波打到一齐了!好 棒、好靓!够劲:”陈百雄不以为然:“靓乜嘢?”“我的球紧追你的球,说明你 有好运,我也要跟着沾光。”“什么好运?”“你台湾的股票谁要大涨。要大发。” 陈百雄拍拍干女儿的头:“小滑头,总打听我的股票,要刺探我的经济情报?” “我跟那边凯华公司签了一笔合同……”“要先预付多少?”“我自己付得起。” “几个小钱,我随笔一挥。唔哂动你那点小本钱了,要几多?七万?十万?十二万? 十五万?三十万?四十万?六十万?”干女儿点点头。 陈百雄一笑:“俾你咁几个小钱值得同股票联系在一起吗?我破了产也付得起 你的小花费啦!”江锦萱脸一红:“我随便问问……”陈百雄看看手中的球杆: “我不是打波的老手,你是、哈……”他暗地里佩服干女儿向他要钱的含蓄方式, 她是轻易不会开口向他要钱的。越这样,他越想给予她。他喜欢她稚嫩中的老练、 自尊。 这两年,为了她的婚事,他伤透了脑筋。他为她物色了不下一打有身份的男人, 蓝眼睛黄头发的、黑眼睛黑头发的,企业家、高级经济师、腰缠万贯的商人、医生、 ……有的她根本无兴趣见、有的她虽见过,约会两三次就吹了。不是嫌人家蓝眼睛 一举一动带着傻气,就是嫌人家黑眼睛一张嘴就透着俗气,不够劲,不够味,不够 高雅,不合她的意。一个拜金主义者,何以对真正有钱的男人挑三捡四?世上哪有 那么多十全十美的男人?陈百雄觉得他的契女是一片变幻不定的云,从形到神都在 不停地流动,真希望她能安定下来,就像老母鸡下的蛋那样安静。能让他这个当干 爹的抓得住她、看得透她,为她营造一个安适的小窝,看着她幸福地生儿育女。这 样,他也算对得起她在天上的父亲了。 他有三个儿子,他对他们并不特别亲。奇怪,他就是喜欢这个千女儿,从她一 生下来,还是个细日的时候他就喜欢她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