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令:今天一早,我突然醒了,我觉得有你的信,匆匆奔到办公室。果然, 你的信就端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虽然昨天刚刚收到你的短信,按说,后天才是收信 的时间,但我仍然掐准了,这说明心灵是有感应的,这种感应就橡强电流能穿透两 颗相爱的心。 为了写好我的小说,我这两天从一个香港女友阿穗那里借来了《圣经》,读得 很苦,但很专注,我小说的名字叫《紫色的方舟》。方舟这一词源于圣经上伪诺亚 方舟,我当然要好好了解一下它的全部含义。 人类真是凶恶,上帝造出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上帝,反其道而行之,上帝后 悔造人于地,他要将所有的人、飞禽、走兽、昆虫统统消灭,于是降雨四十昼夜, 淹没了世界的一切生命。唯独因诺亚是个羲人,上帝允许他造了一个长三百对、宽 五十对,高三十吋,共三层楼高的方舟,在发洪水之前,携妻儿亲人躲进方舟避难, 于是四十天以后世上只剩诺亚一家人,上帝赐福给他,将天空、土地、海洋全赐给 他和他们儿子,以后的人类,就全是诺亚的后代,诺亚自己活了九百五十岁。我向 你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我边读边产生激情。我感觉,你就是我的诺亚方舟,我在 这小舟里栖息、写作,心里从未有过的恬适。 虽然你不在,我也感觉得到小舟对我的呵护、守候。我的诺亚方舟,我的爱! 是上帝将你赐给了我,我永远感谢他!阿门。 还告诉你一个笑话,阿穗说上帝能与她对话(她是基督徒),她让我也加入基 督教。 真是的,我是中国人,怎好去信洋教,相比之下,观音还是更亲切些。她(他) 毕竟是黑头发,黄皮肤,如果我也是基督徒,每天祈祷、忏悔,口中念念:我主, 我父,阿门,会把你这共产党员吓成什么样子。(一笑)又是夜里两点了,往往这 种时辰是最、最、最想念你的时候,你也许正在想我,也是难以入眠吧!赐吻给我, 我的方舟。 爱你的妻子莹 七月八日 捧着妻子这封香喷喷的信,于松涛的血管在扩张、血流在加速。每次读妻子的 信都抑制不住这种唇焦口燥心慌意乱,似作爱前的激动。这封信他最爱读,因为他 喜欢妻子把自己比成诺亚方舟,但愿他是、永远永远将她那颗美丽善良温柔的心和 情留在他的方舟里。别说四十昼夜,就是一千昼夜的洪水泛滥他也不怕。有她,他 就不会寂寞,无所惧伯,即使人类全灭绝了,地老天荒了,他也是富有的。在去往 华侨饭店的一路上,他一直想着冰莹那可爱的小模样,她那样纯洁,纯洁得把整她 的人也当成好人;她那样狡猾,狡猾得在与于松涛结婚之前,一直坚守他俩恋爱的 秘密,连父母都被她瞒过了,于是,没有任何阻力,他俩就成了,结婚那天,舆论 哗然,但无济于事了,很快便平息;她又是那样天真,居然认真地要于松涛为她设 计一套婴儿吃、喝、拉、撒的报警器,以便将来她生下小宝宝好炫耀丈夫的能干; 她又是那样博学,能把对莎士比亚、曹雪芹、歌德、郁达夫、塞万提斯、尼采的比 较引伸向东西方的文化和社会的比较,形成她自己的“怪圈”论,居然让于松涛也 心悦诚服;她是那样活泼,唱起来跳起来,像一只金丝鸟,连上卫生间也关不住歌 喉;她又是那样深沉,安静起来,思考一天,可以望着窗外的电线杆子一动不动, 电视、音乐、录相全吸不走她的注意力,然后就笔走龙蛇,冷不防蹦出许多别人想 不到的梗梗坷坷的精采的文字;她又是那样通达、善良,于松涛的过去、于松涛爱 过的女人,全都在她那硕大无朋的胸海中得到包容;她是那样傻气,居然也会提出 :如果我和你的女儿都掉进水中你先救谁的大俗问题,只不过她的不同就在不让丈 夫回答,而是自己回答:她小,你先救她,再救我;她是那样没有主见,无论大事 小事都爱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脸上总是溢着一望无际的诚恳;她又是个很笨 的女人,总是缺乏方向感,出门坐公共汽车十次有三次会坐反方向,回到家总是气 得眼圈发红;她又是个很会撒娇的女人,当她犯了错误,丢了钱,丢了车钥匙,她 会嗲兮兮地勾住于松涛的脖子说上一句:都怪你,都怪你……耍个小赖,就使于松 涛转气为笑。她又是个极为干净的女人,洗衣服一定要用香皂,她的身上永远散发 出一股玉兰花的香味儿,于松涛会在那香味儿中醉得脸红红的…… 啊!她是个少有的女人,于松涛可以从她身上品味到各种滋味儿,永远不会腻, 永远品不够。活这么大,于松涛结结实实地领教到了走火人魔的感觉。 刚进入华侨饭店,就看见胡鹏气冲冲地往外走,一看见于松涛,做了一个打道 回府的手势,于松涛忙问:“怎么了?”“坏透了,香港人坏透了!”“到底怎么 了?”“谈不成,昨天说得好好的给我们两万台,每台十一港币,今天变成了九港 币……”“你们已经谈过了?”“对不起,你迟到了十分钟。”胡鹏黑虎着脸,越 过于松涛,大步走去,取了自己那辆破单车,蹬上就走。最近他心情坏透了,不顺 心的事情太多,于松涛原谅他了。刚才他为了给冰莹发信,绕了点儿路,来晚了几 分钟,挨两下骂是活该。只好默默跟在胡鹏身后。说心里话,对今天要谈的这笔生 意,他根本没什么兴趣,那个香港的中间商,活像个抽大烟的厨子,身上油哈哈地 泛着味儿,声音沙哑得像喉咙里敷了八层咽不下去的豆酱。胡鹏居然对这种人也感 兴趣,这种结果也是想象中的。那种没挡次的小商人会讲信誉?于松涛越想越懊恼, 香港人、香港人……什么香港人都敢掐自己一把,他们俨然以亚细亚的一等公民自 居,进到大陆这边来的除了江小姐,还真没见到什么像样的,十笔生意九点九笔谈 不成,他真是腻味极了。刚来特区的那股新鲜劲早已苍老了。他和胡鹏之间只有他 俩能意会的友谊,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触摸不到默契的边缘了,似乎人们都因为心情 变恶劣而将往日的程序改变了。胡鹏最近对他少有笑脸,莫不是又与段怡芹吵架了? 他还在怀疑段抬芹与他割不断旧情?如果因此而冷淡他,他只好不吭声,如果因为 厂里生产不景气而冷淡他,他会毫不迟疑地回答他;如果没有我,你和你的老婆正 在饿肚皮。胡鹏不挑明,他可以忍受,一旦挑明,他一定要维护住自己的尊严,总 不能因为你胡鹏调我同来,提拔了我,我就一辈子当你的孙子、看你的眼色! 正当于松涛将满肚子气恼强往下咽之时,胡鹏突然回过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 句:“有你一封欠资信,我替你付了钱,到我办公室来取吧。”一定是冰莹的信! 这个小家伙,只管洋洋洒洒地写,就不知道有超重这一说。于松涛心中的不快顿时 冰释,望着胡鹏那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又泛起同情的潮。想起去年胡鹏千方百计 找到他,把他从广西调到深圳的恩情,不禁骂自己一句:没良心,你可不能恩将仇 报。 回到厂里,于松涛兴冲冲地取了那封厚厚的信。一看信封就知道根本不是冰莹 的信。展开一看,原来是上海市十几家买了他们厂组装的收录机的顾客联名控诉信, 信中将凯华厂指责成为骗顾客钱的强盗、生产废品的大本营,光是签名就整整两页 纸,大约这几家的老父老母、儿子、孙子的名都签上了。 于松涛沮丧地把信递给胡鹏,默默地观察着胡鹏那由白变紫,由紫变青的脸色。 最近收到类似的信很多,凯华厂成了出废品的典型,市里通报批评;连《人民日报 》也毫不留情地报道了三洋名顺给凯华组装成废品,在上海,还与飞跃电视机搭配 出售的消息。凯华厂真是名声大噪!说来也怪,胡鹏越是暴跳如雷,于松涛反倒越 平静。事实上,于松涛的反常心态是因为胡鹏的过分自信使他反感,他最不喜欢听 他说:“我是北京国营大厂的领导,特区这么巴掌大个地方的区区小厂我会管不好?!” 你看,麻烦来了不是,北京和特区、大厂和区区小广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恰恰你 能管好大厂就是管不好小厂,你能管好北京就是管不好特区。那又不是做算术,1 加1 等于2 ,于松涛倒是很希望通过这次的不景气给凯华、给胡鹏一个教训。 其实,压力最大的还是段怡芹。她是总工程师,一切技术问题由她负责,出了 这么大的问题,实际上是栽了她的面子。丈夫冲她吼,说她的质检部门严重失职, 她心里清楚。她的质检工程师是一流的,决不会失职。她心里有许多疑窦。奇怪, 她不想同丈夫谈,却情不自禁推开了于松涛的办公室。 “松涛,你对我们厂这次栽倒有什么看法?”段怡芹一进门就单刀直入。 “我认为光责怪技术部门远远不能解开这次凯华失败的谜。”于松涛提着手中 的笔。 “松涛,咱俩想到一块儿了!”“怎么?!”殷怡芹一兴奋,脸上有了红润, 眼睛也亮了:“我认为,我们的失败绝对是技术以外的问题。”于松涛急切地: “难道……元器件本身有问题……江锦萱她……她有那么大胆?”段怡芹酸溜溜地 :“你和老胡对那妖女太不提防了,这种女人只会利用男人的弱点为她赚钱。我真 不明白,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也会对那样的女人产生兴趣?”于松涛打断她:“我 怎么了?”我什么时候对她产生了兴趣?!”“你从来不重外表,去见她倒要梳洗 打扮,换装、换鞋,这种心态不正常嘛……”段怡芹本来不打算说这些的,自己都 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说出这么醋兮兮的话来。 于松涛的脸红到了下巴,一下子明白是胡鹏在段怡芹面前泄露了他那天又是刮 脸又是换装的天机,胡鹏不该向怡芹说这些。本来毫无用心的举动,这样一传还了 得?如果谣传他迷上了那港女,他还有脸在厂里呆下去?他还有脸去见冰莹?满腹 的恼怒化成了一句话:“传话的人真卑鄙!”说完扭头便走。 段怡芹傻了。她怎么能像个没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一样对这种男女间没影的事 津津乐道?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像个正处于初恋的小女孩一样冲动。她推 开门,大步追上于松涛,嚅嚅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都怪我,我不是有意……我 只是对江锦萱有怀疑,决不是对你……没有人传话,我保证……”看着段怡芹急得 发红的眼圈,于松涛的愤怒像大河拉了闸门,“唰”地一下就隔断了,他倏地想起 了当年他们一起在山西晋东南搞四清,她要求火线入团,却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 上面没有批准,她到他面前红着眼圈申辩时的情景,那时他真爱她,连她鼻尖上几 颗小雀斑也显得那样动人,作为工作组组长的他,真恨不得将那刁难段怡芹的人一 拳揍到吕梁山下。毕竟是爱过,包容量也就大,他原谅了她。却不知怎样处理她俩 的接触分寸。女人如果对某个男人特别敏感,逃不了的那是爱。多年来,怡芹下意 识流露的这种感情他时有察觉,现在他心里有冰莹。不然,他真的把不住自己会不 会旧情复燃。如今,他所有的情已经给了冰莹,别的女人想借一分也借不去。他吝 啬得只说了一句:“没什么,算了算了。”其实,他完全可以这样说:“你不要想 得太复杂。对付江锦萱那样的女人我仅仅是公事公办,怡芹,这么多年了,你应该 了解我。”仅仅加多一分色彩,就能恰到好处地堵住这个还在爱他的女人的嘴,又 不至于伤她的心。恰恰他没有把握好尺度,于是,只好内疚地看着这个女人眼圈红 红地转身离去。没办法,他心里说:对不起,你已不是当年的段怡芹,我更不是当 年的于松涛。硬着一颗心,掉头走去,转眼之间冰莹的影子就塞满了他身体的每一 个空间。饱涨着对冰莹的渴念,他要去找他不想找的各类男人,去对付他不想对付 的各种女人,不得不同意段怡芹的见解,那个香港妖女江小姐的确不得不防,这些 中间商,唯利是图,只要能挣钱,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元器件,他也很怀疑她 的散件不完全。 路过胡鹏的办公室,正想推门而入,听到他与怡芹在大声争吵:“……你是总 工程师,我不找你找谁?”怡芹嗓门也不低:“那么好!我这个总工程师要求对质 量全面检查,如果查出技术问题,我愿马上辞职,回家当家庭妇女!”“怎么检查?” 胡鹏问。 “花出几千元,我带几个工程师去广州检测。”“呸!几千元?几元钱我也拿 不出来!”于松涛急忙躲开了,这种时候他闯进去搅到他们夫妻的争吵中会是很尴 尬的。他又绕到了厂的后面小树林中,他需要安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收拾眼前的残 局。真恨不得飞到香港,抓住那妖女,让她承认在散件上搞了鬼,他就可以按合同 规定,好好罚她一笔,出出心头那股气,但是,他办不到,他长长的腿跨不过那短 短的罗湖桥。即使查出元器件有问题,你又能怎样?人家照样像花蝴蝶一样风流, 腰缠从这边挣得的万贯,却把这边的人当穷鬼一样蔑视。认了吧,于松涛,谁叫你 爹妈把你投生在这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谁叫你心比天高、福比纸薄?谁叫你啃的是 电子这块最难啃的硬骨头,端的是这样一个破饭碗?谁叫你心血来潮,跑到这么一 片苍蝇蚊虫称霸的土著村落?想发财,想成就事业,天知道猴年马月?特区不过是 个香港廉价的加工区,被江锦萱这样的女人牵着鼻子走。这种干法有什么劲?越想 越沮丧,就在这片刻,他甚至萌生了改行的念头。中国的电子工业太落后,永远矮 别人一头,他永远要向别人仰视,于松涛的本性恰恰是想俯视世界的啊! “于总,您散步呢?”阿霞突然出现在小树林中。 “阿霞,你干什么呢?”于松涛问。 阿霞将手中的大塑料桶一晃:“采了一桶蘑菇,看,鸡腿蘑……比我们湘西老 家的种类还多!昨天落了雨,今天肯定多。”“我还以为广东这边没有蘑菇呢。采 它做啥?”阿霞莞尔一笑:“好吃呀!”“好吃?”“没活干,食堂伙食越来越坏, 我发现了这树林的秘密,已经偷偷干过好几次。你真粗心,中午吃饭蘑菇炒肉就是 我的功劳。于总,千万别声张,免得坏了厂里的劳动纪律。”于松涛四下坏顾: “我怎么看不见蘑菇?”“别动!”阿霞叫道:“你的脚底下就有一窝……别踩了。” 阿霞眼明手快,三下两下扒开于松涛脚侧的泥土,一窝白花花、肉乎乎的蘑菇像一 群白胖的小娃娃一样雀跃而出。 看着兴奋的阿霞,于松涛感慨地:“你真能干。我批准你搞这项副业,增加我 们的营养,何乐不为?哎,怎么我看不见?”他的脸色阴转晴了。 “你是城里的洋学生,我是乡下的土妹仔,我是同泥土打交道的,我的眼专门 能识破泥上的秘密……哈,又是一堆!”于松涛想:人,容易满足的,采一桶蘑菇 就能忘掉天一样大的烦恼。 阿霞突然冒出一句:“那个香港商人、江锦萱,有多大?”“不知道,我从不 问女士的年龄。她这种女人我更不问……怎么了?为什么问这?”“我今天在小街 看见她,穿了一身黑,像守寡的,这些香港人真怪怪的,穿衣服要配套,黑衣、黑 裙、黑袜、黑鞋,年纪轻轻就往老里打扮,有钱烧的。”于松涛突然激动起来: “你在哪里看见她?”“老街。”“真是她?”“没错,她长得靓,我见过她一次, 就再也忘不了。”于松涛转身就走,步子快得像冰上运动员。 阿霞奇怪地看着于松涛的背影,自语地:“他怎么了?”于松涛大步走出厂门, 心跳得厉害。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提江锦萱就会心跳,是恨?是怕?是妒嫉? 是蔑视?好像都不确切。总之,只要一提她,于松涛就会觉得血压骤然升高,他决 不允许自己堂堂男儿被一个女人当小狗小猫耍来耍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