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江锦萱是专程同乔启光来深圳这边吃狗肉煲的,她特别喜欢吃狗肉,香港政府 却大有狗道主义,不允许杀狗,幸亏这边有个深圳,使许多馋狗肉馋得眼睛发绿的 香港人有随时解解馋的机会。她同乔启光一齐过来是瞒了陈百雄的。因为她心明, 陈百雄最不喜欢乔启光。可也怪,偏偏陈百雄中意的那些男人,她看不上,陈百雄 不中意的,她反倒有兴趣。她喜欢抛却一切商业上的拖累,用来专门过来消遣一番, 吃狗肉、放鞭炮,这些都是在那边办不到的。她悄悄约乔启光一起过来享受已经三 次。她知道,乔启光这位中学时的老同学一直默默地爱着她,只要她发话,他再忙 也会掉头跟她,她就是中意他的深沉。多年来,从未听见他对她说一个爱字,但那 爱却溶在他的血液里,他曾经有过相当困难的时期,却从未听他呻吟半声。江锦萱 喜欢他坚强、内在、含蓄,更喜欢他从来不勉强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她很奇怪, 为什么契爹不喜欢乔启光,总说他太过精,是单眼佬看嘢,一眼就能把人看哂,同 这种有心计的人打交道是要吃亏的。江锦萱不明陈百雄这个结论从何得的?她恰恰 认为乔启光很厚道。再说,他精点有什么不好。他是律师,当然应该目光犀利,傻 乎乎的男人有什么可爱? 深圳的老街破破烂烂。加上下了点儿雨,一路上的烂泥不客气地对人们横着膀 子,小店小铺传出收录机里三流香港歌星嗲声嗲调的粤语歌,腻得连空气也发粘了。 人一踏入这块地盘,就会感到一种忘掉身份的昏眩。这种低档的地方,不知为什么 江锦萱却喜欢,特别是冬天,她会感到这里狗肉的香味把寒冷、潮湿都荡滁了。总 之,她因为爱狗肉爱上了这条街,这条街有享不尽的温暖、享不尽的口福。 “狗肉大王”是特区成立以后第一家个体餐馆,在小街独占鳌头,门庭若市, 宾客如云,生意之好,令左邻右舍的小老板妒红了眼。特别是周末,那些有钱的香 港人全家齐齐开来,不去中族和华侨那样的当地大饭店,专门登这布衣小店。于是 那狗的惨叫声,配着迷离的音乐,傍着吸活蛇血的人的大红嘴,使这小街狭窄的夜 色呈现出疯狂的高调。 江锦萱没有料到,她今日的雅兴会被于松涛给搅了一棍。 于松涛是在当地最好的华侨饭店查到了江锦萱的房号,又从服务员那里了解到 她可能去老街吃狗肉。于是拉上胡鹏就跑,好在胡鹏被老婆说动了心,也大大怀疑 江锦萱,他二人就这样带着愤怒、带着雪耻的激情向老街飞奔。 一踏进“狗肉大王”,于松涛一眼就认出了江锦萱一身黑的背影,至于她对面 坐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他完全不留意,直奔目标而去。冬天的热汗濡湿了他 的额头。 当江锦萱突然发现于松涛和胡鹏,惊讶地瞪圆眼时,于松涛那排山倒海的怒气 突然凝固了,这是一场没有想好情节和台词的戏,怎么演?胡鹏也意识到自己的疏 漏,不由朝于松涛望去。就这样,于松涛凭着与女人打交道的直觉,挂起了一丝笑 容,控制住因激动变得发颤的声音:“江小姐吃狗肉怎么不给我们打个招呼?”江 锦萱似乎有某种预感,这二位来者不善。但天生的高傲使她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有着 白天鹅般的镇定、悠雅,她回敬了一句:“怕你们请不起啊!”带着调侃的幽默。 于松涛以男人的迅捷反应:“那就你请。”江锦萱有着女人精巧的聪明:“我 记得有人跟我说过,男人,只有破产了才让女人掏腰包。”都笑了,气氛略有回升, 独胡鹏的脸板结着,他很不满意这样的开场,他俩急冲冲地赶来不是来打情卖俏的。 他恼恨自己,就是想不出该怎样把话茬引到主题上。他不想在这港女面前畏畏缩缩, 便毫不客气地坐在江小姐身旁的凳子上,左旁就是乔启光。江小姐根本没有向他二 位介绍自己搭档的意思,而那位乔先生也根本没有想认识二位的意思,只顾低头吃 自己的菜,似乎眼前的一切全不存在。胡鹏对这些香港佬蹦出的那股酸劲儿十分反 感,黑虎着脸眼睛只朝对面的墙上看。他就是要让江小姐意识到他胡鹏心里不痛快, 作为合作者,他有权对她质询。他不耐烦地向于松涛使个眼色,于松涛只得硬着头 皮将话题引向他自觉空虚的那个角落。 “江小姐想必已经知道我们这一批收录机在国内销售的情况。”江锦萱心里一 寒,立即端起大亨的架子:“听说你们挨了报纸的批评,内地退货很严重,怎么会 搞成这种样子?”胡鹏终于憋不住了:“我们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江锦萱淡谈 一笑:“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贵厂的工程师、不是质检员。”胡鹏咬着牙:“我 们严格检查了装配程序,没发现问题。”江锦萱才不是那号痴线,立即以攻为守: “你的意思是,我的散件有问题?请问是什么部件?或许是你们又找到了其它的合 作者,不便直说,用这种办法暗示我?”胡鹏张口结舌,脸都气紫了,实在是他说 不出具体问题,等于打了个败仗,又本能地看了一眼于松涛。 于松涛哈哈一笑:“江小姐误会了,我们是专程来请你明天去西园酒店吃饭, 庆祝合作一周年。”胡鹏惊呆了,不知为何于松涛会如此节外生枝,搞出这么个结 果来。 偏偏那江小姐没有领情,慢腾腾地从那黑鳄鱼皮的精巧手袋里刷地取出了一摞 信封,作出为难状:“眼下贵市电子公司多如牛毛,这么多请柬,我该应酬谁家?” 胡鹏被镇了一下,连精于言词的于松涛也一时语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位不知身 份不知姓名的男士。那位男士坐在江锦萱的对面正低头拈住一块四四方方滚烫的狗 肉,很有教养地往那很有身份的嘴里送去。看那吃相,他身份不低,看那对周围充 耳不闻的做劲,他一定很有钱。有钱就会旁若无人,于松涛怀着又一次受侮辱的恼 怒,正要说:“如果你果真这么受欢迎,我们就不为难你了。”他刚刚说出:“如 果你……”就被江小姐打断,像是故意堵于松涛的嘴:“谢谢你提醒我这个一周年, 难得!请告诉我明天几点?”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往里跳了,于松涛步步为营,被动 加被动,只好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下午六点。”说完,拽起胡鹏转身就走。刚 走到街上,胡鹏就咆哮起来:“你搞什么名堂?要请你去请,私人出钱,我公司不 会给你付这笔钱!”于松涛也正在气头上:“抢饭碗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又没查出 人家散件的问题,这次来吓唬她一下就算达到目的,如果僵持下去,吃大亏的只能 是你、我!”“你就这么怕一个江锦萱?”于松涛的自尊心被刺伤,红着眼怒视胡 鹏:“怕她?怕她就不会来找她! 我是怕他们!”他一指街上那些小门脸儿的“公司”: 大华电子公司,一条窄缝儿,新华电子公司,一爿小铺面儿,大中华电子公司, 一块巴掌大的柜台,大亚洲电子公司,像猫面一样短的一个门脸儿…… 来料加工!来料加工吸引了多少优秀的、低能的、高级的、下贱的档次不等的 探险者?! 胡鹏愤然道:“呸!一群抢草吃的野马。”他心知肚明,就这一群野马,全都 向香港中间商伸着饥渴的手,把个江小姐、李先生之流……一下子抬到天上去。你 拒绝她,她就倒向别家,甚至联合其它中间商断你的粮草,把你扼死。江小姐们不 好惹啊!他不得不承认于松涛是对的,但嘴上又不肯服输,只得对天喟叹:“上帝, 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江锦萱也被一种懊恼的情绪所笼罩,她拈起一块狗肉,狠 狠地骂了一句: “北佬!”突然对女伺一招手:“小姐,拿酒来!要最好的。”她眼睛发着光, 笑得很灿烂,就像是喜事临门,坐在她对面的乔启光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已经摸准 了她的习性。平时不沾酒,只要一激动,管它是喜、怒、哀、乐,准会借酒助威, 你想拦也拦不住,所以乔启光只能沉默。江锦萱看透了乔启光的心,故意酸溜溜地 :“启光,我要你陪我饮,一只全饮哂,点吗?”乔启光想摇头,却变成了点头, 他不是一个容易顺服的人,也就是在江锦萱面前,他会找不到自我。除了痴迷,还 会心悸、心慌,就像奴隶见了他的主人,学生见了严师。好多年过去了,世道都变 了,这种感觉却依旧。他觉得她一抬手,一投足、一张嘴、一顾盼,都带着一种威 慑力,这正是使他着迷的。在法庭上、在被告、原告面前,在证人、法官面前,在 众多的旁听者面前,他从来脸不红,心不跳,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或女 人能使他变摇头为点头,他的心坚硬如钢,只有这个女人能使他溶解。为了她,他 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明知江锦萱的丈夫不会是他,他却心甘情愿地在她的磁场中被 吸引,去体会那吸盘粘在悬崖上的畅快和痛楚,甚至痛苦也是甜蜜的。 当江锦萱向乔启光举起酒杯时,她自己把话挑明了:“我知你不赞成我,你点 解不制止我?”乔启光反问:“你指什么?”“许多许多,包括今日的事,包括这 酒……”“我从来不想干预你。”“你只会尊重我,是不是?启光,你用你的方式 征服我,做的方式与众不同,的确不同。”乔启光低下了头:“我从来没那么自信。” “启光,你知我想你点吗?”“不知。”“将我手中的酒杯夺落,将酒泼在我的面, 骂我一餐。”乔启光笑了,这笑真是难得的一瞬:“你真会话笑。”江锦萱狠狠地 饮一口酒,答非所问:“这世界真不过瘾,不够劲,男人不似男人,女人不似女人, 乱着咗……”乔启光的脸刷地红了,他认为江锦萱是在挖苦他男人不似男人,在她 面前真不知自己该怎么才对,如果真的去骂江锦萱一顿,江锦萱会怎样?是永远不 理他,还是反而亲近他?在她面前,凡是拿不准的事,他宁可保守处理。 可恨江小姐不让他喘息,又逼上来:“阿光,说真心话,你是不是好同情他们?” “边个?”“还用问?”乔启光为自己的怯懦而气恼,但仍然不得不回避:“我对 他们的事不感兴趣。”江锦萱借着酒劲的兴奋,像是要发泄一番故意去刺激那可怜 的乔先生: “你当我是傻女?这么多年,我不了解你?阿光,当你对一件事沉默不语之时, 我就知道你的态度了。”乔启光对江锦萱的刻薄十分恼火,如果是别的女人,他可 是绝对会掉头就走。但眼下,他还得吃、还得饮,只能继续以沉默来维护自己男子 汉的尊严。 江锦萱还在斟酒,不停地饮,不知其所以然地骂一句:“死北佬,够劲、够威, 今次我要看下你们点吗宴请我?”乔启光这才忍不住插了话:“点解了!点解你明 日真的要去赴宴?”“点解不去?”“怕是鸿门宴……我看那姓胡的,一块面似没 熟的绿苹果,好难看。”“怕什么?我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看看,我制止你, 你又不哂听,还不如莫讲嘢。”江小姐嫣然一笑:“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中意跳 火坑,对不起阿光,我这个人有时太差劲。”乔启光看看表:“我该返回了,再迟 就封关了。反正你今日不返家,我行先了。”江小姐又给他斟满酒:“返不去就不 返好了。”“可是……”乔启光真不知江小姐想干什么:“我今晚……”“有我在 这边,还怕没你住的地方?”江小姐似在说醉话,又似在暗示什么。 乔启光心开始加速跳动。看着江小姐那红扑扑半醉的面,他心旌摇荡,感到昏 眩。他非常希望江小姐挽留他,但又不存奢望,他还从来没有单独与她在一起过过 一个夜晚。多么有吸引力,多么令他兴奋,他四肢发软,麻酥酥的,似乎每一条毛 细血管都被渴盼的沸腾了,但一想起江锦萱说他男人不似男人,心又骤然冷却,男 子汉的自尊使他说了一句:“明日是礼拜,说好了陪父母去教堂做礼拜。”说完就 后悔了,如果江小姐真的放他走了,就等于放走了一个上帝赐给他的机缘,他为自 己的懦弱和矛盾而恼火。 “你这个虔诚的基督徒啊……”江小姐不无惋惜地道。 乔启光皮幸她给了自己一个空子,忙补充:“当然……如果你认为我留下能使 你开心……”“点解?”江小姐又饮下一杯酒。 “你觉得点吗……”“不,我要你讲!”乔启光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只能前进 不能后退的斩钉截铁的话:“我留下伴你!”江小姐哈哈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咁威,够劲,来,饮杯!”他俩就这样一杯又一杯,借着酒力助兴奋,又借兴奋助 酒力,把一瓶五粮液几乎喝光。不知怎样付钱买的单,不知怎样步回华侨酒店,他 俩在云山雾罩的飘飘然中躺到了那张很宽很大的香港海马名牌床上,在这荒凉、土 气的地方,这就应该是女皇睡的床了。乔启光虽然脑子发懵,但有一个意识是清醒 的,阿萱今晚心情很坏,她感到寂寞,他必须利用好今晚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这时 机是她亲身送俾他的,如果他错过,他就是世界上最最没用的傻男人……他耳朵嗡 嗡作响,但阿萱的呢喃细语他是听得非常清楚的,那细语里揉进了五粮液的醇香, 缠缠绵绵地扑进他的心里,“抱紧我……抱住我…… 阿光,我好冻……”他抱住她,浑身颤抖,血压升高,可恨胳膊被五粮液浸泡 得软软的,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觉得抱得不够紧,今晚是他的第一次,第一次 这样紧地抱一个女人,第一次这样紧地抱一个他热爱的女人,第一次同他所爱的女 人同睡一张床,第一次从灵魂到腕体都在震颤。他后悔五粮液喝太多了,努力使自 己清醒一些,然而,对阿萱那柔软的躯体的迷恋,使他头脑更加痴乱。他的嘴和舌 全都不听指挥,几乎分辨不出她的眼、鼻、嘴,只知道贪婪地吮吸、吮吸那一份应 该属于他的情爱的养分,他觉得她快被他吸干了,心里拼命喊着:慢慢来,不要急, 对幸福的享受不要太浪费……慢一点儿,这一夜都属于你,你要让今夜八小时中的 每一秒钟都染上幸福的玫瑰红!于是,他放慢了进程,为了久久地享受,他不时听 到她梦一样的呻吟。 终于,他抵挡不住最后的诱惑,他要浪费一下了,他要挥霍一下了,他感觉自 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充了电,太阳赤裸裸地钻进了他的躯体,他很怕自己会爆炸了… …”突然,他听见了她轻轻地哼叽了两下,那分明是在叨咕着:“不要……不要… …”他还没弄明白她不要什么?为什么不要?就又听到几声均匀而又柔和的鼾声, 这声音提醒他,她已经睡去,而且在深度睡眠中造出了梦呓。也就是说,他所有的 热情事实上等于对着一个木头人在发泄。蓦地,他的激情从高空跌进了冰冷的深谷, 仅几秒钟,就冻成了冰,半醉的头脑骤然清醒。她醉倒了,她早就醉了,他这个傻 男啊!为什么要慢慢来?为什么他总是习惯性地令自己处于理智状态,该疯狂、该 放肆、该迷乱的时候却保持冷静,白白错过了他盼了一世的时机,看着江小姐在一 丝挤进窗帘的月光下苍白而平静的脸,他真恨不得一切从头开始,他需要不是这死 一样的平静! 这一夜,他深度失眠,五粮液搅得他头痛耳鸣,江小姐似乎永远不会醒来,他 的等待何其滑稽?五点钟了,他于后悔、气恼、自责、疚心的情绪中慢慢睡去。当 他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身旁的阿萱早无踪影,只有桌上留下的一张纸条。 阿光:你醉咗,不忍叫醒你,我去街办几件事,你自己返回香港吧,今晚我要 去赴凯华的“鸿门宴”,迟点才能返回了。乔启光解嘲地自语:“我醉咗?!弄了 半天是我醉咗……”他觉得返回香港的路将会那么漫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