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莹,亲爱的: 告诉你一件十分十分过瘾的事,那个我写信告诉过你的江小姐,她被我好好整 了一下,昨天,我们约她晚上到西园酒店吃饭,名目是庆祝合作一周年。你知道的, 她靠我们挣了不少钱,应该我们是她的救世主,可她却一副救世主的姿态,我们最 近受了致命的挫折,她却逍遥自在地过这边来大吃狗肉,似乎一切与她无失,我真 要气疯了,但我们又拿她没辙,于无奈之中,我居然请她吃饭,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为什么发出这样的邀请,胡鹏责备我,说厂里没钱请,让我自己掏腰包,我?我请 她?笑话!于是,我用了个掉包计,你猜怎样?那位江小姐果然中计,她于昨天下 午六点真的去到西园。而我,却根本连面也没有露、她等了足足一个多钟头,最后 是气冲冲地返回香港。不出我所料,晚上11 点,她打来一个电话,声音哆嗦着指 责我耍弄她、欺骗他,我说:“我还一肚子气里,我们在新苑二楼粤菜厅等了你两 个钟头,明明是你失约、为什么反倒打一耙?”哈,她当时懵了,西园、新苑,音 大致相同,字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趁胜追击说:“请江小姐以后再不要这样耍弄 人。你的时间比黄金宝贵,我们的时间每秒钟价值连城。不想做生意,人情应该还 在,我们好歹也合作了一年。如果你不想合作可以言明,不必以此种低劣的、不礼 貌的、有失身份的手段来对待合作伙伴!”莹,我软硬皆施、以攻为守,说得十分 痛快,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收都收不住、连我自己都信那是真的,我从来没有 这样理直气壮地撒过谎,不,应该是倒打一耙。实在是把我逼急了,什么叫狗急跳 墙?哼!整人谁不会?那位小姐在电话里还真虚了,哼哼哈哈地:“我会听错?明 明你说的西园嘛……有没搞错……”这时候,我的气也泄得差不多了,于是见好就 收,我说:“江小姐,我也不怪你了,吃饭的机会多的是,只要有心合作。”说心 里话,我都有点可怜她了,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于急难中利用西园和新 苑的相同与不同救了我自己。虽是件小事,但毕竟她失算了,今天有一个体会,原 来整人那么容易,略施小计,就能害别人蜕层皮。我从来不会整人,一辈子挨别人 整,是我们的处境逼的我这样做,你怎样看?你想知道其他人的看法吗?胡鹏一听, 指责我不仁不义,但他自己又是反对请江小姐的;段怡芹一听拍手叫好。 说恶人就得恶治;另一位李副总则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了一句:她也会有受骗 的时候? 莹,我虽然很痛快,但第一次整人,未免有些出虚汗,天很冷,打完那个电话, 我已是一背湿,放下电话头还有些昏。整人是这么容易又是这么难哪!我发誓,以 后再不整人,毕竟是读书人,重礼重义,你说呢? 还有四十天过春节,我正在想给你买什么礼物?当我回北京的时候,已是天寒 地冻,我自然要买一件使你一看就温暖的礼物。你想要什么?我打算去一趟沙头角, 专门为你和你的朋友购一次物,你让我买十打袜子,你想让我成跑单帮的?!哈… …太想你了,我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思念是一种悠悠的折磨,是伴着甜蜜的痛苦, 它使我时而自信时而不自信,时而觉得苍老时而觉得年轻。莹,我体验着从未体验 过的一种感觉,你这个害人的小精灵。 祝 冬安 吻你 你的大鸟 1983 年1 月2 日 夜两点 大令: 读了你的信,我不由开心地笑了,你问我的看法,我嘛,又可怜你,又可怜那 个江小姐,她有她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她发难你,合理,你整她,合理!我是 萨特的信徒——存在就是合理的。这世界上有左就有右,有上就有下,有阴就有阳, 如果没有江小姐也会出现另一位小姐让你尝到愤怒,如果没有你于松涛,也会出现 另一位松涛去治江小姐。对不起,我的回答可能让你失望,出于职业习惯,我不愿 人云亦云,去重复别人。不管怎么说,我起码又发现了你的另一面,你很有些文学 家的想象力,整人都带着艺术构思,还带着顽童恶作剧的天真,你小的时候是不是 十分淘气?你在女同学的小辫上拴过蚯蚓吗?你在男同学的背上画过小王八吗?你 把老母鸡打得满院子乱飞过吗?你有没有扮成怪物在晚上去吓唬你的妹妹或你的朋 友?你有没有迎战过比你高大强壮的挑衅者?你有没有用小刀将沙发划开,探索一 下它有弹性的秘密?你有没有在雪白的墙上写过×××是大坏蛋之类的字迹?我之 所以问你这些,是因为我发现,小时候越是淘得没有边际的孩子长大了越是撒得开, 办事能力越强,我倒是希望你小时候是个“坏”孩子,我并不喜欢对老师、对父母 言听计从的好孩子,虽然我自己就是那样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发现我自己身上 的弱点,胆小,没主张,好哭,脆弱,如果我小时候也坏一点儿,犟一点儿,我现 在就可能会强大得多。小的时候我常想,若父母死了,我怎么活?我肯定也会随他 们去死;如今我结了婚,我又想,若是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肯定会随你一齐去死。 我不能想象自己离开了最爱的人怎么活下去?你看,我就这么没用。我说的不是假 话。你大我十七岁,我今年二十四岁,你已经四十一岁了,如果真的有一天你不在 了,也许那时你已八十岁,我才六十三岁,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吃安眠药,与你 一同长眠在阴冷的九泉。只有这样,你和我才都不会感到恐怖和寒冷,我甚至没有 勇气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去死,因为我太软弱,我希望你强,有你的强大我也就强大 了。如果有人整了你,你就是应该不客气地还报他(她)! 我调到这家国家一级的出版社,好多同学羡幕我,真要感谢你的神通。昨天去 领了工资,乱七八糟加一起是九十八块。我够用了,你不要给我寄钱,听平平说, 你在那边常常只买素菜吃,我坚决反对!!!你肯定会问,平平怎么会知道?当然 是她爸或者妈写信告诉她的。说明她餐这个厂长对你是关心的。希望你以后不要这 样抠自己。不然,人家会以为是我把你榨干了。这年头,大丈夫小媳妇就会引起种 种议论,我不希望人家说我图你的地位和钱,你图我年轻和姿色,请你千万注意影 响,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下次你再寄钱来,我就寄还给你!! 春节以前我有一趟美差,去宁波组稿。那是一个自筹资金出书的女孩,她来信 邀请我去玩一星期,假公济私,计划上普陀山三天,太棒了。去普陀山是我早已想 住的,唯一遗憾的是你不在。我真想跟你,就我们两个人,将全国风景名胜踏遍, 爱情的足迹能使一道道山,一道道水焕发出只有相爱的人才能领略的奇特光彩。就 像我俩第一次游香山一样,天黑了,却仍感到光明璀璨;天冷了,却仍觉得浑身暖 呼呼的;黑黝黝的树影,却以为那是仙女的裙裾;没有足迹的野径,即使冒出一千 个鬼魂,我们也不会害怕,只会觉得它们可爱。爱,就这样神奇,能改变自己的形 象,改变伴侣的形象,改变山水的形象,改变宇宙的形象。很晚了,我要读《圣经 》了,我不是基督徒,但读《圣经》觉得挺有趣,居然坚持下来,每天读几节,已 读了四百四十一页,上帝虽不会保佑我这个非基督徒,但他决不会把我交在敌人手 中,他是善良人的保护神,穷苦人的护身符。你别担心,我不会陷进去,只是当成 一门科学在学习,《圣经》是信和爱的科学。信和爱使人得救,这是哲理,决不是 斗争使人得救,你说呢?你这个共产党员,讲究斗争哲学的红色战士,哈!别骂我, 大令,我们都会得救的。 祝 万事胜意 吻你 你的小鸟 1983 年1 月10 日夜 亲爱的莹: 上帝好像不喜欢我,因为我从不读《圣经》,江小姐没再露面,我们又快断粮 了。 我们有个叫陈昌霞的作业线长,居然借口我们当头的不在,自作主张将一个送 料上门的港商给拒绝了,原因是工人一天赚不到三十港币的活儿不能接,这是前一 段我们来料充足时订的原则,如今是吃不饱肚子,能挣二十八港币的活当然也要牢 牢抓住,别说二十八港币,就是二十五港币也要干啊!谁叫每个人的脑袋上都要顶 一张讨厌的嘴!为了这张嘴,你就得能进能退,能上能下。为这事,我气得把那阿 霞大骂了一顿,她哇哇直哭,反问我,如果是你爱人犯了这种好心办错事的错误, 你忍心这样骂她吗?好厉害的丫头,敢这样质问我,但的确把我问住了。如果真的 换了你,我说不定会完全相反,会安慰你。事后想想,我也的确过分了,我骂了一 句不该骂的话:“你有多少知识能测算出亏盈,一个打工妹,应该知道自己的地位。” 这句话的确太刻薄,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性格会变得暴躁,过去我是从不骂人的, 如果陈昌霞要记我的仇,我也没办法。其实,这位阿霞是挺不错的工人,泼辣,聪 明,顶能吃苦,到底山里妹子就是比城里的女孩勤快得多。我真不该那样去骂她。 该死! 还有一件事也气得我半死。厂里困难,胡鹏主张去银行贷款,我明知银行不会 贷给我们,但二把手就得服从一把手呀,我们虽有争执,但我还是随他去了。既去, 也要全力以赴,我当然也希望银行能给我们解一下燃眉之急。谁料到一个也就二十 七、八岁的叫孟明非的贷款科科长,居然无视我们的身份、十分傲慢地向我们提了 一连串问题,完全一副地主对雇农的架子,我把我们的对话写给你,你看看能不能 构成生活素材: 孟:“请问,你们张口要八十万,一年之内还不上怎么办?”胡:“万一还不 上,我们有不动产。”孟:“我们要一个没有实际能力的小厂有什么用?要知道贷 款利息是高利百分之十四。”胡:“……那,我们要四十万呢?”孟:(傲慢地一 笑,这一笑是很刺激人的)上午大亚洲来要贷款,老实说,他们比你们实力强,我 们也不能给。”我忍不住插嘴:“大亚洲的实力比我们凯华差太远了,他们是县办 厂起家,我们是从北京迁来的国家正规厂,技术力量一流!”孟:“可设备落后! 眼下电子行业发展太快,多如牛毛,没有一个实力雄厚,全是小打小闹,被港商牵 着鼻子走。我倒是希望(他希望,听听,他的口气多大!)通过你们之间的竞争把 那些没有实力的挤垮,剩下真正有潜力、有希望的,我们银行愿锦上添花,助他们 向更大更高发展,而不搞雪中送炭,白救那些没有存活希望的企业。”此刻,胡有 些失态,我以为他扭身就走,没想到,他叫起来:“那么二十万,二十万行不行?” 真像叫花子在讨饭,一个威风的大厂厂长落了个如此嘴脸,我当时好难受,好可怜 胡鹏。 那位孟明非无动于衷,他肯定是冷血动物,轻轻说了一句:“实在对不起。” 胡鹏快要不理智了,我急忙出面维护一下他的面子:“孟明非同志,我有把握说, 我们肯定可以成为最强者,眼下就差你们的一臂之力,可不可以特殊对待,我们是 第一家国营电子企业啊!”你猜孟怎么回答:“太好了,等你们成了最强者,我主 动上门给你们老虎添翼。”听听,他小小年纪,何等滑头! 胡此时脸变成了紫茄子色,哆哆嗦嗦地:“你……你不过一个科长,我……我 去找你们李行长。”那姓孟的小子居高临下地一笑:“请便!”莹,这就是我们在 特区处境的写照,当然李行长我们没去找,何苦再去碰钉子,我们的脑袋又不是无 缝钢管。你知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就像是王子被下人扒光了衣服,还要忍受他们刁 钻的眼风。真是恨不得裂条地缝钻进去算了。总之,在内地我们是爷爷,从没受过 被别人轻视的滋味儿,到这儿来以后,你就是孙子,做什么全要求人,太被动了! 特区如果这样走只能是小打小闹。你没来过这里,不知道什么叫特区,这里巴掌大 个房间就算个加工厂,什么手袋厂啦、玩具组装厂啦、制衣厂啦、五金加工厂啦、 几乎全是给别人组装,等于打下手。当然,这是起步,谁叫我们劳动力过剩,台湾 的起步也是靠来料加工,但他们很快就变被动为主动,建立了外向型的工业体系, 如果我们特区满足于此那就太可悲了,我有许多想法,苦于找不到人诉说。胡鹏越 来越敌视我,在他面前我深不是浅不是,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没有 忘记他对我的提拔之恩,难道因此要背一辈子十字架吗?我对他说,我们挑头搞集 团公司吧,他说我是痴人说梦:我们彼银行拒绝了,他说我与银行不谋而合,似乎 我会幸灾乐祸,我的形象在他眼中己成了奸细或叛徒或异己分子,哈、多可笑,但 我仍然小心维护我们的过去,我努力使自己有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风 度。我满腹的苦衷,只能向你倾诉。我再给你讲一件事,我带着一种负疚感向你诉 说:昨天,江小姐过这边来,她有十万台三洋P 八四五型的机子答应给我们厂组装。 但当我们去签合同时,她却变卦了,原因是我们不信任她,曾怀疑过她的机芯 有问题,他宁愿给大光明公司组装,因为人家肯压到十二港币组装一台,我们则是 十五港币。我和胡又傻眼了,她肯定是在报我上次请她不到的仇。这一下胡又抓住 我的把柄,说我不该整她。 姑且不说我与胡,你应想象出我们为此事肯定又有口角。当我快回到宿舍时, 江小姐打着把伞追了上来(正在下雨),说了些我不太明白的话:“于总,我不是 不讲义气的人,关键时刻,我当然要救你一把,谁叫我们有缘份,谁叫你也属龙。” (她过去问过我的属性,看起来,她也是属龙的啰) 我问她:“怎么救?”她说:“这十万台,我还是打算给你们,当着胡总的面 我不想马上答应,因为他不是明白人。”你看,她在挑我和胡的关系。 幸亏我是正人君子,虽然胡待我不好,但对外我必须维护他,我说:“你错了, 胡总非常精明,哈工大的高才生。”你猜她说什么?她居然说:“你倒是个仗义的 人,为这,我也同意把价提到十四港币,每台我损失两港币,就算是恩赐给朋友了。” 我最最讨厌别人不拿我当人,我是她的什么?仆人?奴隶?小伙计?小猫?小狗? 需要主子的恩赐?我真不知是她知识贫乏用词不当还是故意刺激我,还是她习 惯用此种口气……不管怎样,我是断不能接受这种恩赐的。于是我反问:“恩赐?!” 她说:“如果你同意,我请你上竹园酒吧饮白兰地。”我说:“谢谢你的恩赐,那 白兰地留着你一个人饮,就算我恩赐给您了吧!”说完扭头就走。我感到她在我身 后的恼怒,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她喊了一句“仆佬,没眼水,一世不得发。”仆佬就 是乡下佬的意思,她满以为我会饥不择食,去啃她扔过来的肉骨头。 她实在想错了,我宁肯饿死,也不看那骨头一眼。万万没想到,为这事,胡又 责难我。说我不该为自己的清高牺牲全厂的利益,把十万台的肥水流进了外人田, 还说我大自作主张,目中无人。于忍无可忍之中我回敬了一句:“我对你从来是忍 让迁就,我没有忘记是你提拔了我!”那句话肯定伤了胡的心,我看见他嘴角直哆 嗦,脸一下变紫了,我真怕他突然会犯了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但这句话憋在我心 里许久,不说不行,不说我自己倒会犯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我必须让他知道,因 为他提拔我的缘故,我才对他如此懦弱,那并不是我的本性。莹,这件事,到底我 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当工人们知道我拒绝了十万台以后;有人愤怒,也有人叫好, 有人说:“当狗怕什么?只要能活着。活狗比死狮子要好。”有人说:“受胯下之 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老祖宗还有忍受胯下之辱的先例呢。”也有人说:“我们要 吃饭,管什么辱不辱。”只有少数人说:“我们就是不要资产阶级的恩赐!”我不 知该怎么来评价自己,请你说句公道话。莹,我不要你再说:你做的都是合理的。 我宁愿你说:我的丈夫错了。你几时去浙江?我用心陪伴你,亲吻你每一个脚印, 好好散散心吧!我已经十年没去过普陀山了,除了海什么也没看到,等于白去。 你代我好好看看,你若是开心,我会感应到的。奇怪,你我之间真的存在第六 感觉? 也许相爱的人之间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磁场。我可告诉你,如果你心中有了其他 的男人,我立即会感应得到,我可饶不了你(一笑)。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东拉 西扯,希望你不要见怪。虽然我心情很乱,但你放心,你的丈夫不是无能之辈,我 会很快摆脱困境,恢复自信和乐观。相信我,我不会使你失望。 祝 新年万事顺利 你的大鸟吻你 1983 年1 月17 日 大令: 真巧,来宁波的前一天下午收到了你十七日的信,我现在是坐在宁波华侨旅行 社四○八房给你写这封信。本来是坐火车的,但买不到票,这位女个体写作者就让 我订了飞机票。大令,我是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轰鸣着斜刺向天空时,小窗下面 的景物成了斜面,我的心跳得好厉害。上天了,我上天了,上帝就在天上,我与他 越来越近了,他真的能看见我吗?我虽不是基督徒,但对上帝抱有好感,因为他主 张诚实、善良、孝顺、宽容,与我们佛教精神异曲同工,但上帝很痛恨异教徒,特 别不能容对他背叛的人,这一点不难理解,他帮助、拯救了教徒,教徒却恩将仇报, 无论是神,是人,都无法容忍。对恩将仇报的人必须给点颜色,为了不触犯上帝, 我这一辈子不可能成为基督徒,因为我不可能使自己心坚如钢。但是,明天去天同 寺我也不会烧香,我既不得罪上帝,也不得罪菩萨,对他们,我都心怀崇敬,又都 敬而远之,他们都会善待我的。大令,天上是那样的神奇,软绵绵的云朵构成了云 的海、云的山、云的宫殿、云的狮子、云的绵羊、云的森林、云的独角兽、云的滑 冰场、云的马队,惟独不见人,我以为,那就是天堂,天堂就这样安静,和平。 也许那些上了天国的灵魂就在我们眼前飘来飘去,天堂的仙乐就在耳边回旋, 只是我们看不到也听不见罢了,只有那些幸福的灵魂谈看到、听到。但是,不管天 上怎么美,一想到人死了以后,就归到这云的世界里,心里依然感到恐怖。 毕竟天上没有土地,灵魂只能飘、不能走,该多累,多寂寞啊!白云的确美, 而且自由自在,随心翻卷、排列、组合,气势浩瀚,难怪它总要引起文人墨客对它 的赞美、遐想。我小时候写诗,就幻想自己是一片云:假如我是一片云,我要穿上 太阳妈妈织的红裙……真的进入了云的世界,方知当一片云是多么单调,多么寂寞, 我还是不要当云的好(一笑),人世间再多苦难,还是要当人! 你看,人多伟大!这位邀我来的个体写作者叫谢引娣,是个知青,一九八一年 开始跑珠海、广东等地当服装贩子,两年就发了个六十万元,今年自己办起了服装 厂,专门向郊县批发牛仔裤和时装。估计她现在起码有一百万。有了钱,就有闲, 有了闲就有从事写作的雅兴,她写了一部自传体的小说《情,在烛光中融解》,写 的很真实,文字虽不够华丽,但人物栩栩如生,她要求自己拿钱出书,稿费分文不 收。为此,我们出版社大会小会研究了一个够,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情。这都是改 革开放带来的一阵新风(不是清风)。 于是,我成了正式指定的编辑,来到了这里,我的左、右好羡慕我,都希望能 接触这位神秘的女人,她成了一位顶着光环的传奇人物。但是,一见面,我很失望, 她很丑,矮胖,除了皮肤白、没有任何魅力。她看出我的失望,对我说:“如果我 是个漂亮的女人,像你一样,我肯定不会有今天。被男人包围的女人很难享受到于 孤独中奋发的趣味。”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火一样的性格,居然有一个比她小五岁 的男青年苦苦恋着她。他们悄悄同居两年了,她不同他结婚,因为她明白“他迟早 会离开我,我给他充分的自由。”嗬!这个女人不寻常,活得够洒脱。我很喜欢她。 宁波很小,很有邓丽君唱的《小城故事》的味道,高大的建筑物不多,街道不 宽,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恬静和繁华。空气很润,带着咸味儿,令人感到熨贴、温馨。 海鲜很多,小胡同的饭店全是卖海鲜的,新鲜带鱼好吃极了!黄鱼雪里红更是吃得 不忍放筷子,谢引娣顿顿饭都带我大街小巷地去吃她熟悉的又干净、味又好的店。 从房屋建筑、到饮食风味,到人们说话的声调,都充满了江南小城秀丽的韵味儿。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姑娘普遍皮肤特别好,白得像莹白瓷,细得像夏威夷的沙 滩,也许是海鲜和空气造就了她们天生丽质。我们一楼服务台有个小姐,皮肤特别 白,长得眉请目秀,我真为她可惜没去当电影演员。我每次一见她眼就会转不动, 连女人都崇拜女性美,更何况男人了!你曾对我说:除了你,别的女人吸不走我的 目光。我又信,又不信。爱我,是你的天性,爱美,也是你的天性。虽然心里酸酸 的,但你欣赏其它美色的目光我也无权制止。你看我,多会掌握做女人、做妻子的 火候。 我问谢引娣,你爱那个小伙子吗?她说:很爱。我说:为什么你很少带着他 (我是下飞机时见过他一面,很帅的小青年)?她说:正因为爱他才不带他。我问 为什么?她说: 我不喜欢他像个孩子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他应该像个成熟的男人扑在自己的 事业上。小伙子是水产个体户,谢引娣不让他参与自己的事,她主张夫妻俩、情侣 俩在事业上要各干各的,否则一定会翻船,也许她这就叫欲擒故纵。她很有见地, 也很有心计。只是我不理解,一个女人爱上小自己好几岁的男人,这种感情是否真 实?也许你的缘因,我绝不会对比我小的男人感兴趣……对不起,谢引娣来了,我 要同她谈小说的事情,搁笔。 祝 你万事顺心。 爱你的小鸟 1 月22 日 哦!补充一点,你问我你做得对不对?我直率地说,这一次你错了,就算江小 姐恩赐你们,又有什么?她毕竟不是敌人,而是合作伙伴嘛。你何必拿着斗争的哲 学的大板硬将她打入敌人的行列?看起来“四人帮”害人太深。大令,这次回答满 意不? 小鸟又及 大令: 在我耳边,大海正在呢喃,它向沙滩诉说着积压了几千年的情,那声音是那样 压抑、那样低沉,那样哀怨又是那样委婉……两天了,在这普陀山的海边部队招待 所,我听不够大海的絮语,它使我想起你,我甚至会以为那是你在向我诉说。没想 到,这大海深沉的喉音会撩拨得我心绪如此悸动。刚刚,我哭了,为了爱你,为了 见不到你,为了我们久久的分离……我实在太想你了!!天好冷、好潮啊! 大令,那天上天同寺我没有烧香,但我的心充满了感动,就像那一阵阵冉冉飘 升的香烟饱含着爱,饱含着希望,悠悠扬杨,迟迟教不去,我盯住一柱袅袅的烟絮, 看它能飘多远多高,你猜猜看……它居然一直飘到庙顶,呈放射状慢慢悄失,就像 美妙的音乐,余音绕梁。要知道,天王殿的顶起码有我四个人高,多么奇妙!说明 这里的空气之清新,之安适,之静谧己到了神圣的程度。我虽然控制住了烧香的冲 动,但心仍是默默为你祝祷。 不过,到了普陀就不一样了,第一步迈进大雄宝殿,我就知道我不烧香不行了。 菩萨的眼神我抗拒不了,我心里说:上帝,原谅我,我是东方人。完全是不由自主, 我点燃了一束香,跪在地上,眼里盈满了泪。和尚为我敲响了木鱼,大约他发现了 我的特殊心情,专门给我力量,给我鼓励。大令,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我本 不想得罪上帝,但我还是得罪了他,他会把我怎样?我拜了菩萨,他能保佑我吗? 他有上帝的力量大吗?人哪,往往是迈出了第一步就会一发而不可收,一路烧香到 佛顶山。烧香跪拜的内容全是让菩萨保佑我俩永相爱!到了佛顶山我才体会到什么 叫仙境。虽然是冬天,山上的树木却郁郁葱葱,我想起去年冬天出差山东,到崂山 庙,也是一片葱郁,有些树还开着花,是不是有庙的地方都有仙气?也许是天、地、 阴、阳、山、海,特别协调,形成了一种得天独厚的小气候。 会看风水的人就知道应当把庙建在什么地方。整个普陀山就使人感觉到从里到 外的宁静和协调。你会说我自相矛盾,前面刚说我心绪不宁。是的,白天一踏入旅 途,迈进庙宇,我的心就静如庙中的青石板。晚上一躺入冰凉的被窝,听着大海的 细语,我的心就会躁动如海中的浪花。我发现我是一个矛盾缠身的人,从我身体的 年感应、到对事物的认识和处理都是矛盾的。惟独一件事是坚定的,那就是对你的 爱,不管到哪里,不管遇到多么深重的苦难,不替你对我如何,我都毫不动摇。 今天下午我和谢引娣到梵音洞时,有一件很好笑的事。从洞内向外望去,对面 一座小山包中间有一条裂缝,人们挤在那里议论纷纷,我也挤进去向那裂缝望去。 听人说,裂缝里坐着一尊天然的观音像。我可是望穿了眼也看不出有观音在。我身 旁一位上海女人对谢说:看见了吧,那是眉毛,那上面是额头骨,这是鼻子,下面 是嘴巴,太清楚了,我见谢引娣直点头,说明她看见了,惟独我,为什么看不见, 急得我直问:哪儿,哪是?哪儿是呀?那上海妇人耐心地又给我指了三遍,连我身 旁其他的人都点头了,一片:啊,对,对对的声音,可我还是没看见,急得我直喊 :我怎么还是没看见?那上海妇人终于不耐烦了,说:唉呀,你这个人呀……然后 就抽身愤然离去,为了我一个人看不见观音我心里害怕了好一阵,如果观音也不接 纳我,上帝也讨厌我,我可不危险了?!我拉着谢引娣走出洞,急切地问她:你看 见的观音是什么样子?谢一笑说:我呀?我什么也没看见。我说: 那作为什么点头?她说:点头谁不会?我敢保证,那上海女人自己也什么都没 看见。你呀,太认真。我呀,真的是太认真,不会撒谎。事后想想,我当时一定很 傻气,招人讨厌,我笑了,笑自己呆头呆脑的样子。你不是也说过我傻吗?我也不 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真气人! 这两天匆匆忙忙、走马观花。真累坏了,谢为我照了三卷彩照,她真有钱,三 卷,连片子带冲、印,一百多元啦。我来这一趟她起码要花两千五。天哪,我两年 工资的总合,她还要送我牛仔裤、时装,但我坚决不要,我可不想给她留下一个我 是来捞她一把的印象。 我什么都不稀罕,只稀罕我们俩的情。 明天一早乘船返宁波,后天我就想回北京,但谢还要留我去溪口,看蒋介石居 故,看蒋母墓,她不知,我读不到你的信,蒋介石、蒋母都失去了吸引力。一想到 回北京可能读到你好几封信,我真太激动了! 祝 你永远爱我 你的小鸟吻你千遍 1 月25 日夜二时 莹,我亲爱的妻子: 你不用怕,你信上帝也好,信菩萨也好,都会交好运。你那样纯洁、善良,神 的手是不忍心刁难你的。我就是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希望又什么都不 寄希望。因为集几十年苦苦挣扎之感受。我知道,最最关键的是自己,全靠自己教 自己。上帝也好,菩萨也好,对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奸滑阴险的小人是肯定不感 兴趣的,就算他是基督徒,佛教徒,满嘴仁义道德,也无济于事。不过,你信中所 讲的一句话我倒是十分有同感,你说,无论神还是人,都最讨厌背叛。背叛,实际 上是一种恩将仇报的行为,历来人们对叛徒是最痛恨的,为此,我自省了一番,我 对胡鹏有没有背叛行为?我庆幸地回答:我不但没有背叛他,反而是十分维护他。 至于口角和碰撞,那是完全正常的(用你的话来讲是合理的)。于是,我心安理得 了。只要不是背叛,我完全不用时时谴责自己。你真棒,无意间为我干旱的心田下 了一场春雨。于是,我勇敢地面对现实,是错是对,我都有承认的勇气了。你说我 拒绝江小姐是错了,我接受。为此,我带了一瓶五粮液,到胡鹏家与他对饮了一气, 算是我认错的姿态。幸亏那个被我骂过的作业线长阿霞自己去港商那里为公司揽了 一批活儿,我们的炊烟又徐徐升空了。这个阿霞真好强也真能干,硬是自己挽回了 面子,现在她可神气了,有功之臣嘛!我们决定要奖励她,起码一万元啦。再告诉 你一个好消息,春节前我和胡鹏要去一趟香港,这次是三洋副总裁吉村提出的,他 来特区访问,我和胡乘机找上门,要求与他们办合资企业。他说时机不成熟,一旦 成熟他会考虑。我们问为什么不成熟?他说请我们去一趟香港考察,就明白了。不 管去香港是凶是吉,总之他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出去的机会。要知道,办一趟去香港 多么难!听说要送钱,送三五烟、还要帮有关人士解决亲朋好友招工和户口之类头 痛的事,特区这边真有胆大包天的人。好在我们是三洋公司邀请,一切都由市里出 面办,省了大事!这次去香港当然要公私兼顾,我要给你买春节礼物。听说妇女用 品全世界香港第一。来不及收你的信,我会自己选择的。 莹,我好高兴,我没有出过中国的大门,能去一趟香港看看世界,对我们搞企 业的,又是电子企业的真是举足轻重。我光知道我们的电子工业起码落后了一个世 纪,但具体如何落后并不十分清醒。我们需要冷水浇头。 明天一早去市政府。这两天可能忙一些,信写得短,请你原谅,我正等着读你 宁波之行的第二封信,你们那个谢引娣是个开拓型的人,我很欣赏她。但我永远不 会喜欢这种苍桑感强的女人。 有了香港之行,这难熬的二十来天也许会变短些,你的笑貌被我揣迸了怀里, 我将带着它去闯世界,用体温捂热它,让它笑得更灿烂。怎么样?受你文学家的熏 陶,我的信也有点儿文学气质了吧?你总笑我写信干巴巴,我倒觉得我的信越写越 水灵了。 祝 你更加爱我! 你的大鸟吻你万遍 1 月27 日 莹,我的小鸟: 事情进展这么快,做梦也想不到,我和胡鹏今天已是到香港的第二天。 莹,什么叫孤独?过去,我被发配到广西边境,自以为那就是孤独。其实,那 时我并不懂孤独的真正含义,因为人人都一样,人人都穷困,人人都守孤灯。一个 人的孤独溶迸群体的孤独之中,孤独就失去了真正的内涵。 真正的孤独是这两天体验到的。当你走在灯红酒绿繁华得令人晕眩的街上,却 无所适从不知该往哪里去时;当你看见那诱得你睁不开眼的货品却因囊中羞涩不敢 走近它们之时:当你突然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衣衫褴褛的酸秀才,一切清高不如一 堆粪土之时;当你没有勇气踏进那你好想去的地方之时,当你被香水气味包围、被 高傲的却是无知的所谓绅士小姐淹没,发觉脚下的土地不是你的之时;当你被别人 客气地讥笑却找不到人诉说,得不到理解之时……莹,用孤独已远远不能说明这一 份孤独。 我那欣喜的心情已经早化为青烟,我自惭形秽,不是为我个人,而是为我的祖 国的工业,电子工业的落后。当我望着索尼、三洋、西门子、松下、菲力普、德力 峰登……那些气势逼人、骄傲显贵的大霓虹灯时,先是一阵心虚、感到窒息,就像 一个男人望着他爱得发狂、却又得不到手的女皇。继而,我突然愤怒起来,香港的 繁华是逃港者的功劳,世界先进的电子工业是人创造的,并不是上帝或是菩萨创造 的,凭中国人的聪明就扭转不了自己的乾坤?!我突然野心勃起,我也可以创造出 中国的西门子、松下、硅谷……我!我能把世界上最可爱最优秀的女人追到手,充 分说明我是一个真正的优秀男子汉,我没有理由迫不到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 我明白了江锦萱之所以气势逼人的原因了,她在天上,我们在地下,差距太大 太大! 我们出不去,连香港都进不了,等于是聋子、瞎子。什么叫差距?坐在家里是 设法想象的。 胡鹏说:“财神不可得罪啊!江小姐肯俯就我们已经不容易了,她比那些根本 瞧不起我们的中间商要强多了,松涛啊!对他,还是以和为上策啊!”看起来,胡 鹏是被香港的繁华和气势镇住了,我的感受却恰恰与他相反。我想把江小姐踩在脚 下,想把香港,把全世界踩在脚下,把世界上最高傲,最显赫的东西踩在脚下,你 或许以为我发疯了,是的,我疯了,我的思想疯了。真恨不得马上回去,按照我的 意愿去组建集团公司,营造一个强大的电子工业的基地,溶入国际经济的大循环。 信先写到这里,明天去参观三洋的销售网点,明天接着写,再见,吻你……莹, 一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 世界上的怪事何其多。昨天去参观三洋网点,在一个柜台前,我和胡鹏看见了 许多我们厂组装的小收录机,买卖很热闹。抬头仔细一看,一块显眼的牌子——维 修部。顿时我们都傻了,原来那些机子全是返修的。胡鹏的脸红得像块布,我也是 一副狼狈相。当然,我们立刻明白了吉村所以不跟我们合资办厂的原因,奇耻大辱!! 我永远记住这一天。 这一天,我好像比别人矮了一截;这一天,我好像做了坏事当场彼别人抓住; 这一天,我所有的梦想和野心被碾得粉碎。就在我们万分沮丧之时,我好像看见了 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神,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那双眼仅 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后来,当我们回到旅店,这个谜才解开了,一位不速之客突然 出现了,对!就是他,他满脸是汗,显得疲乏而又紧张,只有那双眼,恍郁、漫不 经心,像藏了大多的苦痛,你一时摸不透它。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的的确确见过他!就是在深圳狗肉大王陪江小姐吃狗肉的 那位没有同我们讲一句话的男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神秘的人物,轻易不开口, 脸上没有情感的印迹。只有一双懒洋洋的眼,深不可测,我正在纳闷,他来干什么? 他已经用不太流利的国语自我介绍起来:“我叫乔启光,原谅我冒昧打搅,我为贵 厂的收录机而来,如果你们要弄清你们的产品失败的原因,恐怕只能求教一位名叫 张玉璋的电脑专家。”说罢给我们一张张玉璋的名片:“你们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拜 望他,只是,请你们千万不要暴露是我提供的线索。”说完,点点头,转过身,连 再见也没说就一阵风般地消失了,我和胡鹏来不及挽留他,来不及问个清红皂白, 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姓乔的先生行色匆勿,肯定心中有许多隐情,他叉一次给我 留下了神秘的色彩。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按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北角和富道张玉璋的住所,一个老妇开门,传进了我 们的名片,没想到回道是:张先生身体不好不能见客。等于下逐客令。一连三天, 我们连登五次门,全是如此遭遇,直到第六次叩门,门开了,我想,那老妇一定探 头窥视我们一眼又立刻闭门,恰恰这次不是老妇,是一位坐在轮犄里的白发老者, 他用很低沉的喉音说了一声:“对不住二位。”他是谁?是张玉璋的父亲吗?我正 想说:“请问张先生在不在?”他已不问先答:“我就是张先生,二位请入来。” 原来我们是被一位瘫痪的老人拒之门外,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 呢。 张老先生说话很慢,但思路清晰,不等我们开口就说了我们想说的话:“我早 知二位的来意,恕老夫身体不佳,早就不过问业务方面的事情,只怕二位会扫兴而 归。”当我说明我们只希望他对我们组装的收录机给予一些指教,并赠送他一个三 洋收录机时,他显得十分为难。也许是我们的执拗触动了他,他从身边拿出一个收 录机,我一看就知是我们组装的,他说:“我把你们组装的机子迭傅你们,只能如 此,像我这种内脏有毛病的人,于你们有什么用处呢?”我仔细思索这句话,顿然 悟出学问,我们不能逼老人说太多,他一定是怕得罪人,或是怕担什么嫌疑,用了 双关语来暗示我们,学问就在内脏二字上。胡鹏还想说什么,我却抓起他说一声: “谢谢老先生,我们不打搅了。“事后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胡鹏,胡鹏也恍然大悟, 那瘫痪的老先生是尽了自己的力量在帮我们,真没白费再三叩门的工夫。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啊!拿着那小收录机,我们感到时间紧迫,决定明天一早返回深圳,马上 组织段恰芹等技术人员赶到广州去鉴定机器的元器件。莹,今天一天又漫长又短暂, 真累得腰酸腿痛,但我很兴奋,夜深了一点儿不困,因为我终于揭开了张玉璋之谜, 深深体会到,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要怕丢面子,刘备当初三顾茅庐,不也是如此吗? 脸皮该厚的时候打肿它也值得。打肿脸充胖子达到了目的又有什么不好?写到此处, 昨天被压成粉未的野心又挺起来了,我不能认输!宁打肿脸也不能承认自己是瘦子。 莹,你在干什么呢?也许正在海天佛国的普陀山下呼呼入睡;也许正与那个谢 小姐彻夜长谈;也许你已经启程回到宁波,也许你己动身飞回北京,正在给我写信, 我渴望读你的信!到香港后写的这封长信只好明天回到深圳以后再给你寄,你千万 不要生我的气! 祝 你永远美丽 吻你,你的大鸟 1 月3 日匆草 大令: 我匆匆赶回北京,没有在溪口拜访蒋介石故居。当我展开你的信,心跳得突突 的,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我在宁波魂不守舍,盼的就是它啊! 谢引娣修改的书稿我已带回,如果总编通过,很快就要下印厂,我今年的任务 就算完成了一大半,过年以后我就有向领导启齿赴深圳的资本,但愿去了一趟普陀 山,能交好运。 我一回到出版社,人们都把我当成探险的英雄,我是中国第一位自费出书的女 个体写作户的责编,似乎我也成了女个体户,我把谢引娣送给大伙儿的牛仔裤呈上 之时,大家兴奋得立刻喧哗起来,不同合不合身,先问多少钱一条、其实我也不知 道多少钱,随便说了个五十块吧,人们就满足了,如果我说十块吧。人们肯定会有 吃亏上当的感觉。没想到送牛仔裤送出麻烦了,有两个女编辑用各种暗示来套我, 想让我说出来谢引娣私下给了我多少好处。王珍说:“你这件毛衣真漂亮,谢引娣 眼光不错。”其实,毛衣是我在宁波自己花钱买的;刘星说:“谢引娣赚那么多钱, 如果她不给你一点儿辛苦费可就大没良心了。”其实谢引娣手很紧,吃、喝她不会 亏了我,但钱,我是一分也拿不到的。看得出,大伙对我交上了有钱人是又羡慕又 眼红。他们难道不知道,有钱人只会为自己大方,难得为别人大方。我要是有了钱, 也不会傻乎乎去送人。出版社这些知识分子啊,真是又可怜叉可气,对这些质询, 我一概以微笑作答。我们室的主编邢大叔是个有修养的老者,他说:“冰莹啊!你 不愧是大家闺秀,有肚量,没是非,”我仍是笑一笑,心里很坦然。也许大家闺秀 和小家碧玉的区别就是前者不会为吃不吃亏去伤脑筋,而后者却会为吃一点小亏不 依不饶。我发现,但凡气质很好的人待人也宽和,我们的主编、我们的老社长就极 为突出。从宁波回来,老社长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辛苦了,你为社里做了一件前 人没做过的好事。”这位老领导多会做人!他即便从头学起,也学不会一见人百就 问你身上的衣服是谁送的这种眼睛会拐弯的本事,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啊!大令,我 所以欣赏你,就因为你也是这一类型。 急切地盼望你的长信! 祝 香港之行收获大大的! 永远爱你的小鸟 1983 年1 月29 日 南方兴起了丑娃娃热,我在宁波买了一个脸上带雀斑的布娃娃,拥在怀里人睡。 那丑娃娃乖得像你,我压了她的胳膊腿她也不吭声,她任我摆弄、折腾,脸上永远 笑着。你不在,我只好抱她了。快回来吧…… 小鸟又及 莹,亲爱的小鸟,我的爱妻: 我回到深圳马上给你寄了一封在香港写的长信想已收到。读你这封信的心情与 你完全一样。心跳得好快,像沙漠中要渴死的人见到了清泉。一边读你的信一边觉 得血液在沸腾、体温在升高,细细的汗珠都冒出来了,有一种想马上抱住你、用全 身的劲抱住你的冲动。到香港会了一个星期就像过了一年,读不到你的信的日子好 难捱!莹,不可想象,如果有一天你抛奔了我,我会不会因绝望而发疯?!不!不 是发疯,而是死去!!原来爱是如此折磨人哟,过去以为征服才是幸福,没想到被 征服更是如此激动人心。我太想当你被窝里的雀斑丑娃娃了,我没有她幸福,只能 用嫉妒之心去猜想她丑陋的样子(一笑)。 告诉你一件振奋人心的事,三天前段怡芹带两个工程师到广州检测我们组装的 三洋收录机结果出来了,录音机芯不是日本生产,而是香港货。凯华厂果真栽在江 锦萱手中。 这一次她跑不了啦!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我向她伸出手, 她连握都不握扬长而去这段插曲吗?至今我铭记于心,我这个人不怕人冒犯,就怕 受辱,我不报复弱小的,专门要报复强大的,像江锦董这种自命不凡,轻狂桀骛的 人,要么你别碰她,要治她就要住死里治。让她尝到你的厉害,不敢再轻举妄动! 为此,我和胡鹏为怎么处置江小姐大大争吵起来,去了一趟香港他变萎缩了,口口 声声财神不可得罪,人家肯同我们做生意,给钱我们赚就不容易了。他只同意将这 批产品统统降价处理,让江小姐补足所损失的部分,我坚决反对!凯华厂的产品当 处理品卖,马上信誉扫地,一辈子也翻不了身。我主张开出商检索赔单,让江小姐 赔偿全部损失,我们重新迸三洋机芯,必须组装出一流的三洋产品,请吉村来深圳, 同他说明真相。再利用广告、新闻发布会等传播媒介,让凯华洗清冤枉,重新像条 汉子似地站起来!我认为我的主意不错,可胡鹏说我小题大作,打草惊蛇,劳民伤 财。唉!!我们两个人越来越难扭到一块儿。我问他,深圳星光牛奶场牛奶过剩, 决不降价处理,反而注入大海,难道这也是小题大作?他说那是作孽,牛奶过剩恩 赐给居民也不能倒入大海,学资本主义那一套,算什么新潮?我说你去求人家喝你 的牛奶,你的牛奶顿时就会变得比水还不值钱。星光牛奶场的管理人员很有远见, 如只顾眼前的小利,自己就把自己整垮了,别人整垮你不太容易,自己整垮自己最 简单。胡鹏并不会认为我说得金无道理,他是个聪明人,但可悲就可悲在他一旦认 为我背叛了他,就决不会承认我,他的感情色彩太重,完全不适宜搞政治当头头, 他会吃大亏的!他问我,你报复了江小姐,江小姐不同我们合作,你下一步打算怎 么办?我说,组建集团公司,把有发展的电子行业组在一起,搞命运共同体,江小 姐是靠这边的电子业吃饭的,认钱不认人,何止江小姐?包括其他的中间商肯定会 收敛自己,我们反倒可以随意挑选合作伙伴。甩掉一个江小姐怕什么?你猜怎样? 胡鹏说我感情用事,公私不分,还说我搞集因是天方夜谭,根本不现实。并警告我。 如果背着他私下搞什么名堂,他知道了决不客气。总之,我说什么都不行,他对我 的反感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真没想到我们的关系这么快就恶化了。不过,我得承 认,私下里我的确搞了名堂,我命了好几家实力较强的电子公司,沟通了组建集团 的意向,找副市长谈了我的想法,他十分赏识。只碍于胡鹏横在中间,没法公开进 行,他说如果发现我私下搞什么名堂,决不客气,无外是炒我的鱿鱼。但是,他要 炒动我也不那么容易,我也是电子工业部和市里挂了号的人物,各种各样的奖我曾 经得过五次,技术上也算个权威,屁股底下这把交椅对我来说只嫌小了点儿。相反, 对他来说只怕大了点儿。 (莹,你要理解我口出狂言,我是被逼成这样子的,如果我成天唯唯诺诺,用 传统方式做人,没人瞧得起你,许多过去软弱的人到这里都变硬朗了,特区就是这 样,你有尾巴不要夹住,你有本事不要怕露,不然,人家无法认识你,你又怎样去 实现抱负?)我现在很清醒,我和胡鹏之间的矛盾也好、差异也好、误解也好,永 远弥合不了啦。他骂我背叛也好、野心也好,我全不在乎。第一,狠治江锦萱决不 手软:第二,组建集团决不含糊;第三,一山不能留二虎,我和他肯定有一个要走 人,这是不可回避的现实。如果是我走,也必须收拾完江锦萱!我和他到底谁走, 要看市里如何下决心了,我根客观他说,他如果走了,特区的电子事业也许会得到 长足发展,他太痛苦了,何必坐在一张不称职的交椅上去受洋罪?当然,炒他也不 那么容易,毕竟是多年国营大厂的头头,上上下下都有他的关系和路子,他如果来 个死不肯走,怕滚蛋的就是我了。莹,别担心,如果我走,我有好的去处,我不傻, 进路、退路我都安排好了,凭我于松涛的本事,不愁找不到好饭碗。已经有好几个 大企业来要我去当老总,比凯华厂效益好得多,之所以我舍不得走就是集团梦牵住 了我。我相信我是做大集团老总的料,决心与胡鹏耗到最后一分钟。莹,你放心, 一切关系我都会很妥善处理。 先写到这里,明天副市长找我谈话,这封信只好又来个未完待续。明天再接着 写。 你的大鸟吻你。 提醒你一下,你身边的王珍、刘星之辈你当然大可以大家闰秀的大度去待她们, 不过,若有人敢欺负你,你在忍无可忍之时也必须像我还击江小姐那样去还击他 (她),千万不能让人以为你老实好欺。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那就是软、硬,刚、柔兼容。色彩丰富,变化莫测,让人不摸你的虚实。你可不能 永远只是一笑了之,对有的人就得拳脚相交。你也该学会一点恶。好不好?明天见, 我的宝贝。 1 月7 日夜 莹:今天是九号,我和胡鹏终于彻底分手了。这是我估到的,也是我又害怕又 希望的。市里同意了我对江小姐的处理意见,这一下胡鹏可凶相毕露啦。下午两点, 他“咚”地踹开我办公室的门,不等我缓过劲,劈头就问:“你去市里找副市长了?” 我说:“又怎样?”他说:“你无耻。”我说:“我正大光明做事,问心无愧!” 他说:“我生平最恨走上层路线的人,最恨背后捅刀子的人;最恨恩将仇报的人, 全被你一个人占齐了。”我“咚”地站起来:“什么恩?什么仇?不要以为只是你 有恩于我,如果硬要往这上面扯,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的恩你一百年也还不 清,我是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成全了你,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份情重过它!可以说,我 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莹,我与段怡芹的初恋,早就向你坦白过,你不会 介意我气头上的胡话吧?)没想到,我这句话生了奇效,只见胡鹏脸“哗”一下红 到了脖根,一下子就泄了气,他爱段怡芹,只有我知道他爱之深。我在他面前从来 都是回避这段往事,绝对不愿承担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好名声。老实说,这种名声 与其说是褒,还不如说是贬,就与肖涧秋为救寡妇、一定要同她结婚是一样的荒唐、 可笑。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这段我厌恶的行为当盾牌亮出来。咳! 我当时气懵了,就像羊急了,违背本性去咬了狼一口,被咬下来的那块狼肉, 吐不出来,却又怎么都咽不下去,羊怎么能吃肉呢?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话已 说出,收也收不回未,胡鹏脸红,我比他还红。我俩居然沉默了一分钟左右。还是 他比我先品出味儿来,他大约也知道,这种官司一扯起来就复杂了。于是慢慢转过 身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回过头哆哆嗦嗦地来了一句:“算我对不起你……不过, 你,我看来不分手不行了。”他走了以后,不知怎么搞的,我反而觉得松快了,就 像他亲自给我解开了身上的五花大绑,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伸胳膊伸腿了,该破裂的 不破裂那才是要人命的呢! 莹,我打算春节前将江锦萱的事彻底了结,再将我的进路全面疏通,也将退路 择优选定,这样,我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回北京过一个充满欢笑的春节。我要同你去 逛厂甸的庙会,吃几串新粘的糖葫芦:同你去北海看灯会、吃一顿仿膳的小窝窝头 :同你去前门楼子、大栅栏、西单商场、王府井逛逛市场,吃几块现炸的奶油炸糕 和热腾腾的油茶面……我们结婚的时候就是这样取乐的。一想到就要和你见面,我 一连三夜失眠了。(我是个从不失眠、神经极坚强的男人)我热切地渴望着你的拥 抱、你的热吻,你的限、眉、嘴、头发、耳朵、小手、脚、腿、细腰及至你身体的 每一个部分散发出的香味儿。写到此处我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了……我要醉倒了。 亲爱的,你等着收我航班的电报。这一次。我也要好好领略一下天国白云的风 采,看看我眼中的白云和你眼中的白云是不是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寂寞。 祝 你永远美丽 爱你到永远的大鸟 1 月9 日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