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冰莹看了一下手腕上那块精美的小表,时钟指向六点二十,离飞机到达还有整 一个小时,她实在是到得太早了。只好我个空位子坐下静静地等,翻着一本杂志, 实际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丈夫被国务院召来京,说明他的事业正在结果。可她只 重视短短相聚的三天,以为他春节才能回,这一次等于是节前的加餐,意外的欣喜! 等待丈夫的兴奋心情像被南风掀动的彩旗那样飘荡,她记不起到首都机场接过多少 次于松涛了,只记得每次的情绪都一样的澎湃,连血管都似乎丰满圆润起来,一切 疲劳、烦恼,都会在首都机场那可爱的空间消逝。电脑显示仪上根本还没有于松涛 那次航班的轨迹,她不急不慌,起身在厅里来回走走,自然而然,她只要一出现, 就会引来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追踪目光,她已经很习惯这种状态:任何人的 目光她都不稀罕,她只会在一个人的注视中得到从灵魂到身体的快慰。连她自己都 弄不懂,为什么于松涛会把她征服得连喘口气的余地都没有,他一不富有、二无权 贵,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她到底爱他什么?是那双带有忧郁色彩的眼睛? 是那散发着贵族气息的象牙色皮肤?是那精明的思维?是那果敢的男子气? 似乎都是又都不是,既然说不清,那就是无意!这世界上谁爱上谁,而且爱得 清澈见底,那准是上帝牵的线,上帝最欣赏和美的家庭、圆满的爱,最近她在读《 新约全书》以佛所书中有一段是写给妻子和丈夫的,里面说:你们作妻子的,当顺 服自己的丈夫……你们作丈夫的,要爱你们的妻子……如同爱自己的身子、爱妻子 便是爱自己,从来没有人恨恶自己的身子,总是保养顾惜……人要离开父母,与妻 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这是极大的奥秘…… 她对这一段话的感受太深了。她和于松涛正是互相把对方当作自己的身子在爱 惜,他们连为一体,真是极大的奥秘。上帝造出来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要叫真心相 爱的连为一体,结为伉俪,至于是先连为一体再结伉俪还是先结伉俪后连为一体, 那也许并不紧要,重要的是必须爱对方如同爱自己的身体。 她觉得自己的婚姻正是应了上帝的意旨,她还觉得自己善良、孝顺、诚实、有 爱心,正是上帝所倡导的;也许她与上帝是有缘份的。她多么希望上帝和佛是朋友, 那么,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受洗当基督徒、她不明白,世界上各种宗教差不多都 是训导人要以人为善、爱人如己,却为什么备教之间又水火不容,在佛和上帝中间, 她游移不定,她只敢当一个研究者而不敢断然信仰谁而得罪另一位。她知道自己的 弱点,犹豫、懦弱,幸亏有于松涛,他的果断、坚硬补充了她,她在他坚强的方舟 里感到十分安定、踏实。这桩婚姻笃定是天造就,到底是佛还是上帝赐给的?他说 不猜,但她总觉得无论沸还是上帝对她都不错,她与他们都有缘份。一个女人能与 一个自己挚爱的男人结合,而那男人又把她当成他自己的身体来爱,世上还有什么 幸福能超过这一份?! 广播里终于播出了1344 次航班到达的消息,冰莹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新恋的 少女,红着脸、亮着眼、翘首盼望即将出现的白马玉子,这种感觉一般只有在小说 里能读到,生活中能体验到的人能有几位?而她已经被这种感觉炙烤过几百次、几 千次了,连通一个长途电话都会有这种感觉。 她一眼就认出了走在人丛中的丈夫那高高的身影,他们两人的眼光在同时碰上, 立即像触电一般,都咧开了嘴角,淡淡的微笑中蕴藏着要吞食对方的惊人能量。没 有语言、只有短短的注视,目光的抚慰往往超过肉体的碰憧。 一直到他俩坐进电子工业部派来接于松涛的小车里,于松涛才开口说了一句: “飞机误点四十分钟、我老怕你着急。深圳那边有雷雨。”冰莹答非所问地:“我 的稿费下来了,两千五!我头一次拿这么多稿费,我要好好请请你呢。”“在哪里?” “当然是家里。”他俩悄悄地交换着贪婪的眼神,于松涛把冰莹的手紧紧地攥住。 她那双只有艺术气质特别丰富的人才有的软软、沿滑、嫩嫩的手同他那双在人生沙 场上久经磨沥粗硬的大手像两条河水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你我。冰莹闭起眼睛, 静静地享受着通过敏感的末梢神经向全身弥漫的温柔而宫于弹性的幸福感,眼泪差 点儿掉出来,当着司机的面,她只能控制住自己。做于松涛的妻子真不容易啊!他 俩如此相爱,却要没完没了地忍受分离的折磨,就像在忍受把一颗心撕成两半的痛 苦,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只能靠回忆和想象来调解孤独。她有时会恨起深圳来, 他有多大的魅力超过自己,把丈夫从她身边夺走?四十五分钟的路程她的心一直浸 泡在酸酸、甜甜那原汁原味的品味中,直到回到只有他俩的那两室一厅、五十平方 米的小空间,他们才如同两支燃烧得熊熊的火炬,涮地并在一起,两团火焰立即溶 成了一朵大大的火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助我的火势,我借你的光华,在令 人窒息的热浪中完成了一项人类历史上最神圣、最伟大、最玄妙、最奇特的工程, 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四十分钟,却构筑起了比天堂还要美妙的乐园,那缠缠绵绵、 撩人心腑的旋律,一直震颤在灵魂最隐密的绿荫深层,许久许久,他们无法从痴迷 中解脱自己。天,似乎太热了,一个小小的电风扇拼着命摇头旋转,累得声音都嘶 裂了仍然驱赶不散空气中那凝固了的热浪。 冰莹好容易率先平静下来:“这次回来能呆几天?三天、五天、七天、十天?” “也许更长。”“真的?!”冰莹大喜过望,从床上一下蹦到地上。 于松涛笑得神秘兮兮的:“莹,我成功了,你真的应该好好祝贺我!”“集团 公司?!”“我们有希望了,真没想到,我们这个想法会得到电子工业部和国务院 这样的重视……”“那……你这次回来是被召来的?”于松涛点点头,伸展四肢: “听着,我先把公司的大金窝筑起来,接下来马上筑我们自己的小金窝。我们有钱 造工厂,也会有钱造宿舍、我们公司、厂房、宿舍、统统要第一流的。到那时……” “到那时,我可等不了到那时!”冰莹噘起嘴、伤心地:“不是你回北京就是我去 深圳,你能受得了分离我受不了,你不在这里,我一个人都怕进这房子。几年了? 你算一算!”于松涛起身,搂住妻子,安慰地:“我想你的滋味更不好受。莹,我 不能让你跟我去住那鸽子笼一样小的农民的房子,又潮、又闷、又冷、又热,耗子 把大衣都咬破了,蟑螂比耗子还肥,你会受不了,我也决不能让你去吃这份苦。” “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冰莹掉泪了。 “好了好了……我的小鸟,为了你,我也要努力奋斗,这次回去就可以着手盖 宿舍,有银行的信任,我可以贷九位数的款。你难道信不过我?你调过去的那一天, 必定是我们的金窝建成的那一天。明年,明年肯定没问题。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他为妻子揩去泪水。 冰莹点点头。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题外话:“下星期我们的电话就能装上了, 一共花了七百。真贵。上海三叔家装电话才二百块。”“电话号码是多少?”“2014936。” “哦!上帝。我们可以天天通一个长途了。”于松涛像孩子般拍着巴掌: “别说七百,两千我也舍得。”“哼,你能挣多少?”冰莹故意挪榆:“幸亏 我有稿费。看,我今天给你预备了什么酒?”她拿起一瓶洋酒在丈夫面前一晃,然 后忙乎着从冰箱里取吃的东西。 “人头马XO,哈!又去剥削你老爸的?”“我自己买的,走了个后门,从机场 免税店买的。三百八一瓶。”“你呀,真奢侈。”“为你花钱,我舍得。”于松涛 感动地:“莹,舆论不公平,人们以为你嫁给我是图我的钱,其实,倒是你比我富 有啊!你们作家有稿费,比一般人还是强,老百姓谁喝得起XO?!”冰莹兴致勃勃 :“松涛,我的那篇小说要出书了,这年头出书多不容易! 出版社出小说,出一本赔一本,你能不能在深训给我包两千册印数?”“我可 以托朋友,想想办法……你的这篇小说内容我还不知道呢。”冰莹一眨眼:“我故 意不告诉你,免得你反对我。”“为什么?”“因为我写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 疯狂地爱上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故事。”于松涛瞪大了眼:“你是在写自己?” “是,也不是。”“可人们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那又怎么样?”冰莹柔中有 刚:“我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是我主动追求一个比我大许多的男人,他虽然一 无所有,却很有智慧,很帅气,很有男人味儿,甚至……很性感!”“不可以,不 可以这样写……”于松涛几乎叫起来。 “我又没有用你于松涛的真名,你呀……典型的中国人,还不知其所以然就对 号入座了。”于松涛可怜巴巴地:“你一定要改一改过分的描写,不然……我怎么 好到深圳包印数?”“不用你帮忙我的书照样有印数。”冰莹不屑地一笑:“老头, 你真可怜,你边吃饭,我边给你背诵我这篇小说的开头一段。”冰莹清清嗓子: “秋天的雨丝是那么纤弱清秀,被西北风一吹,它突然变得无比骄横,变幻着各种 姿态,撒着泼地蹬蹄着大地的屁股,坚硬的土地在呻吟、黄土地被打得坑坑洼洼, 注满了混浊的泪水……最强壮的力量往往源于最弱小的事物中……”“停一下”, 于松涛笑了:“你是在解剖自己,看起来清秀,我可领受过你的……你的力量…… 你看,你这么温柔的一个小姑娘,笔触却像个男人,而且是喝酒吃肉的男人”。 “你喜欢吗?”“有趣,太有趣了……”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个丑娃娃,对冰莹 :“这种玩具广州话叫公仔、丑公仔。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偏偏中意这么丑的娃娃,” 他扫了一眼桌子上、床上、茶几上、玻璃柜里……满目皆是的丑娃娃、丑狗熊…… “这也许正应了你的观点,最美的事物、往往离不开最丑的来陪衬,你是一个热衷 两极的女人。”“你知道什么呀?丑娃娃、丑明星、丑笑星、丑男人是现今最时髦 的浪潮,姜文丑不丑?吕小禾丑不丑?陈佩斯丑不丑?侯跃文丑不丑?他们若果是 漂亮的小白脸就不值钱了!美和丑相生相克,爱与恨相生相克,上和下相生相克, 左和右相生相克,水和上相生相克,只有相生相克的事物碰撞在一起才能迸出灿烂 的火花。”于松涛打趣地,“嗬……易经专家……那么,我们必是相生相克的啰! 不然,从哪里能迸出这么美妙的火花?”冰莹一愣:“不不!我们俩只能相生, 永不相克!”望着冰莹那幼稚中蕴藏的成熟神志,于松涛心里突然阴沉了一下,相 生相克,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如果真的相生只能从相克中脱颖而出抑或相克 只能产生于相生之中,那么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也许正是最危险的感情,最成功 的顶峰也许正是最失败的前奏。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不能自主的超自然的力量,这 种力量也许在某一天会把他的灵魂憧出躯壳,他过去受过许多磨难,用生命一半的 苦痛为代价换来了冰莹绚丽的爱,那么,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这份爱仍然 属于相生的范畴?或是相反? “你怎么了?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冰莹金属般的声音把于松涛的思绪打断了, 只要稍稍看一限冰莹那明媚得像一弯新月的笑脸,于松涛心头的某种苦涩立即化为 山涧的清泉,又甘甜,又清新,又畅快、又剔透,不觉自我解嘲地一笑,为自己刚 才突然生出的阴霾而惭愧。 晚上,当他们静静地躺在床上,像老朋友一样平静、理智、友好,从晚上十一 点一直聊到凌晨三点。迷迷糊糊中,冰莹像说梦语般地问:“明天谁接见你?”于 松涛也像梦呓般地回答:“国务院特区办的两位主任,他们一直很关心我组建集团 的事。”“然后呢?”“可能过几天田副总理会接见我。”“你见到副总理第一句 话说什么呢?”“……我会说,感谢副总理对我们特区工业的支持。”“一般化, 一般化,太不风趣。”“那……我该怎么说?”“如果是我,我会说,田副总理, 昨天在电视里见到您,觉得您好年轻;今天见到您本人,觉得您比电视里更显年轻 ……”“这是女人的话……”“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热衷官样文章……”她睡去了, 再也没有出声,于松涛不敢抽出压在她头下的胳膊,一直到麻木了,没知觉了…… 早上十点钟冰莹才醒来,她的丈夫早就没有了踪影。 她是个很会睡懒觉的小猫。 她的心算能力很差,但还是计算出了还有四十六小时,他的丈夫又会奔向南国 那片炽热的大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