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江锦萱女士,请于本月十五日来深,有大生意,切切。于松涛。 这封传真发到香港去以后于松涛掐着手指头算日子,他算准了,江小姐肯定会 来,她是生意狂,决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他是用计诱她过来的,没办法,对 她这样又聪明又狡滑的女人你不抓住她的弱点就掌握不了主动。 于松涛像猎犬一样,抖起全身的毛,竖起两只耳朵,焦躁而又安静地等待那只 美丽奸诈的狐狸露头。 十五号终于到了,段怡芹紧紧地配合他,将有关人员聚在会议室,就等着江小 姐一到来,就拉开大幕,让于松涛来导演这出过瘾的大戏。 于松涛万万没想到,江小姐并没有如约前来。她是生病了?还是出国了? 抑或是有人向她通风报信了?在愤怒、焦躁之中,他又发了第二封电报。他摆 好了阵势,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等着她,三天过去了,他的愤怒变成了渴盼,焦 躁变成了镇静,特意在美容店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了西服,不管段怡芹以什么目 光猜测他,他心头的一把火燃起来就不打算扑灭,他渴望看到江锦壹那双黑亮的眼, 他渴望看到江锦萱脖子上那两道深深的皱纹,他渴望看到她走路笔挺的神韵……因 为这一切,不管美的还是丑的,都将在他亲手射出的箭下痉挛,他希望她那双黑亮 大眼的傲气变为乞求和惊慌,希望她那脖子上不可一世的皱纹垮成两条纳鞋底都嫌 不结实的麻线,这个被娇纵坏了的美女,需要有男人去挫一挫她的锐气。他之所以 精心修饰自己一番,就是要叫江小姐对他从里到外感到震慑。他深信自己是具备这 种震慑力的。 江锦萱一反常态,她是在大年卅的前两天,也就是于松涛已经放弃了年前与她 交手,沮丧地准备闯广州机场等退票回北京的那大露的面,当她的身影摹地出现在 于松涛的办公室,于松涛那强抠下去的怒火“唰”地蹿到了天上,心里说:你还想 在我面前耍香港大老板的架子?哼!今年春节你过不痛快休怪我无情!他勉强挤出 一丝冷冷的笑,说了一句:“你终于来了!”江小姐一身黑,像穿的孝服,倒更显 出她的俏丽,她慢悠悠地说着那双细羊皮的意大利名牌手套,像是要炫耀她从上到 下全是名牌的份量,一边故作关心状,微微一皱眉,“这间写字间很潮湿,于老板 怎么不买一个抽湿机? 这样人容易生病的啦。”于松涛反唇还击:“我这样健康的人从来不担心病不 病的,相反,倒是江小姐你这种本来就不够健康的人应该处处小心,免得一病不可 收拾啊。”江小姐不解地:“我?不够健康?你有没搞错?”她习惯性地要压人一 头:“如果于老板复活节时同我一起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去滑雪,我倒想看看是你 还是我体力强,抗冻力强、耐久力强?”于松涛哈哈一笑:“何必到阿尔卑斯山, 我知道每年三、四月份许多欧洲人要去展示身份,不过那太遥远,还是到北京的北 海冰场,我们可以较量一番。我本来今天打算回北京,既然你来了,我当然是要奉 陪到底的。”江小姐仍不提“大生意”的事,似乎对于松涛有些不屑:“我想,我 还是见见你们胡大老板吧?”于松涛酸溜溜地:“胡老板很忙,凯华的一切事务由 我代理。”江小姐显得失望:“哦……那,我也许该过完年再来。”沉吟片刻,她 自己到底是把话茬扯了回来:“是你传真催我来的?”“是的。”“对不住,我去 台湾了,本想早点赶回来,又一想,同大陆做生意赚不了什么钱,我也就不忙了, 或许你们的大生意已经被其他的人抢过去了?”于松涛痛快地:“给你留着。我们 凯华办事从来讲信用、讲良心、讲道德,对老伙伴更加讲究信誉,我这个人天生最 恨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只认金钱不认朋友的人。我想像江小 姐这样有身份、全世界到处奔忙的人,更加明白做人的重要。你想做大生意我们以 后有的是,但首要的是做人!”江锦萱被于松涛这一串回答弄得有点发毛,她感觉 到于松涛是有所指,但又觉得那不过是过去那些无从对证的疑窦引出的情绪的延续, 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惶惑,以攻为守:“像于副总这种讲信用的人当然朋友很多的 啦,不过,我听说,你同你们胡老总闹翻了,胡总那个人很不错的啦,我真为你们 感到惋惜……”于松涛心里在骂那些传话的小人,同时不得不惊讶江小姐耳目之灵, 还击之狠,他索性直话直说:“胡总和我的矛盾就是因为你而产生的。”“为我?!” 江小姐的确没想到。 “你搅乱了我们凯华的正常秩序,你的假机芯使我们公司名誉扫地,引起了一 连串矛盾的恶性爆发。江小姐一定会问: 你们的证据在哪儿?那么现在就请你亲自来看看我们请权威鉴定的报告单,如 果你不是外行的话,就能一眼看懂你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何等的恶劣,何等的不讲德 性、不讲良心……”江锦萱的脸色煞白,接过于松涛几乎是扔过来的那份检查结论 报告,翻了两下,虽然心情很紧张,但表面还装得满不在乎。她毕竟老练,反倒操 起一副教训的口吻:“哈,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么说,于总请我来谈‘ 大生意’就是调我来兴师问罪的啰?你也会来这一套?”“我想听江小姐解释。” “哦!这很简单,我是生意人,做的是中间转手生意,免不了被别人骗,这是常有 的事,这世界上就有那么多被骗的事。这不,你被骗了,我也被骗了,我们同是受 害者。”江小姐这一席话说得十分轻松,就像是在饭馆吃饭、吃出饭里有一粒沙子, 不过抱怨一声倒霉。 于松涛真恨不得一耳光振过去,好容易克制了想拍桌子的冲动:“正因为江小 姐是生意人,懂得尊重法律,你受不受骗我不想过问,我只想着怎样从法律的角度 来弥补企业经济和名誉的损失。”江锦萱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后果,看一眼于松涛 那铁面无情的面孔,心里恨得直发痒,她深深地后悔不该上当,不该被“大生意” 诱惑,说得更贴切,是被于松涛诱惑。本来她不打算过来,她不愿意被于松涛看成 是见钱眼开,没档次的小生意人,十几天熬过去了,突然感到于松涛可能很快要回 北京过年,心中骤然生起一股渴盼,说不清是盼望见到于松涛还是那笔“大生意”, 她不顾契爹陈百雄的阻拦,风风火火地到了。却原来于松涛抓住了自己如此要命的 把柄,心中那热切的渴盼倏然间变成了憎恶,她又一次惨败在这个令她心悸的男人 手下,如果她手里有一支枪,她一定会先射杀于松涛,然后再射杀自己。天下优秀 的男人何其多,哪一个敢如此蔑视她,揭她的短,撕她的皮?!那些白皮肤、黄皮 肤、棕皮肤、蓝眼睛、黑眼睛、绿眼睛的男人,即使在她千里吃了亏,也还要笑呵 呵地拍她的马屁,有的人故意吃点亏,为的是换她的一笑、一吻、一个拥抱。她有 令黄种人也令白种人倾心的媚眼、丰乳:有搅乱黄种人也搅乱白种人的聪慧和机敏 ;有令中产阶级也令资产阶级赞叹的风度和气质;她有征服全世界男人的魅力和自 信,却恰恰征服不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于松涛?!倔强的本能使她挺直了不服输的胸, 仇恨使她煞白的脸又涨成了桃红,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那么于副总打算怎样对 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施行法律的措施呢?”于松涛一字一顿,“根据我们合同的 规定办事、你是要赔偿经济损失的,如果你不同意,可以起诉,不要忘了我们的仲 裁权在北京。”江锦萱敛聚一下慌了神的注意力,强作大度状:“这是个教训,谁 叫我也受了骗,又给贵公司造成损失!我想,我该赔偿的当然要承担!请于副总把 残次产品处理以后,经济上的损失列一个表给我,我在香港随时可以过来把这件事 做好,我当然不能让你们独家承担,请你放心,我会随叫随到!”说完,打算匆匆 离去,背过身去拉门。 “等一等,江小姐!”于松涛的口气真是令人不得不服从。 江小姐站住了,扭过头:“我还有事。”“请不要忘了,我是放弃了今天返回 北京、专程奉陪你的,你我之间事情没有完结、我可以放弃今年的春节。”江小姐 再也摁不住自己:“你还想怎样?要我的命吗?”“不要动气,江小姐是有教养的 人,请坐下,我会尽快将我们的决定告诉你,然后嘛……当然要放你回去过年。” 江小姐只好压着火又坐下,高昂着头,一副要杀要剐任你定的架势。 于松涛倒平了气,很有礼貌地递给她一张清单,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江小姐一看表格,几乎叫出来:“四十万?!”“对!四十万。我们绝不降价 处理,凯华再经不起处理的折腾了。你进了多少假机芯就赔偿多少损失,这很公平, 我们凯华为你所受的损失远不止四十万,名誉损失费我们就不算了,而那,远远超 过经济损失!”江锦萱出汗了,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想一头碰死的滋味儿, 那些数字如同一颗颗子弹,打不死她也会把她打成残废,一个没有信誉的中间商今 后还有什么脸在大陆这边混?四十万人民币,虽不致砸死她,也足以伤她的筋、动 她的骨,叫她许久缓不过劲来!她想争辩,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于松涛有一千条理 由打倒你;她想哀求,但自尊心绊住了她,不能让于松涛耻笑自己,沉默了好半天,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在于什么,于恍惚中她问道:“这是你自己的决 定?”“这是商检后的索赔,这是法律!当然,方案是由我提交的。”于松涛特别 强调是由我这三个字,他一直想让这个女人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终于找准了火候。 看见那个女人失去了往日的成风,心中升起了复仇的快意。 江锦萱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能力,喃喃地叨叨着:“怎么会是四十万?不可能, 不可能……”她怎么也想不起四十万占她全部财产的百分之几?甚至想不起来是怎 样与眼前这个铁男人认识的?她的脑子里出现了可怕的空白和停滞,只感到脊背上 有小虫子在蠕动,并不知道那是像毛毛虫一样的细汗珠在缓缓地汇聚。这种久违了 的感觉在许多年前出现过。那年她十二岁,望着母亲惨白的尸体她忘了哭,只觉头 昏目眩,背上发痒,像要背过气去,白血病夺走了她母亲三十七岁年轻美丽的生命, 从发病到死一共才五个月,如果不是月经来潮,流血不止,她不会那么快死去。太 突然了!头一天母亲还在病房同女儿有说有笑,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还说出院 以后全家上法国南部的裸体天堂去沐洛欧洲的阳光。太突然了,小阿萱怎么也不能 相信妈咪是真的死了,她不敢哭,怕一哭就成真的了。直到盖尸的白单子蒙上了妈 妈的脸,她才明白妈妈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了,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天塌了。 此刻她也只有这个感觉——天塌了。 江锦萱高一脚低一脚、昏头胀脑地回到了华旅,从凯华到旅社只有两里路,她 觉得走了一个世纪。四十万!四十万是她财产的几分之几?她仍然是计算不出来, 反正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数字。她虽然不穷,但谁要从她手中夺走一个铜板她也会心 痛,还在妈咪肚子里做胎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十分吝啬的细胞,吸干了妈咪的水分, 她生下来有八斤半,而妈咪为她。差点儿送了命,从此身体一蹶不振,江锦萱自己 都怀疑是自己克死了年轻的妈咪,又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她的命天生是只壮自己不 壮别人的。再小气的男人,只要结识了她,也会变得大方起来,好在这位自私的美 人天生有一副傲骨,否则,她会吸干那些为她神魂颠倒的男人。她虽然不会去榨别 人,但别人想拔她一根汗毛也是不可能的,如今于松涛要榨她四十万,简直是在抽 她的骨髓,索她的命。怎能就这样活活栽在一个男人的手里?更不能容忍的是,于 松涛把她当骗子,这是无法用钱来解的耻辱,他那双寒光袭人的眼睛把她的自尊心 切割得七零八落,那时候她突然羡慕起死来,突然悟出了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去 上吊,去跳楼。当一个人的自尊被人家扯成破烂时,生命完全失去了意义。除了于 松涛以外,还有十几双愤怒的眼神齐齐向她撕扯过来,似乎他们的贫穷全是她的罪 过,如果她申辩一声,很可能会招来他们疯狂的斥责或拳脚,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怜的泪水不听话地“哗哗”往外冒,她垮了。 觉得自己丑极了、笨极了、狼狈极了、臃肿极了,擦泪水的手都显得那么窝囊, 往外走时,迈步都不会了,走出去了好远,还感到背后那一双双灼热的眼神。 离春节还有三十九小时,深圳这边早已时不时能听闻几串按捺不住的鞭炮兴奋 的炸响。但这兴奋的街道、兴奋的红男绿女与江锦萱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必须尽 快赶回去,她去找乔启光,世界上只有他最心痛她,最理解她,她要向他倾诉,她 迫切地需要他的抚慰!乔启光,阿光,如果你与我同来就好了。如果有阿光在,她 的脚步不会这样沉重,她第一次感到乔启光对她是如此的重要,甚至朦朦胧胧意识 到她回到香港以后就应主动向阿光提出结婚,什么查尔斯之流的追求者即使失去一 千个她也不在乎,她要乔启光,只要他…… 不知怎么搞的,她眼前又出现了覆盖母亲美丽尸体的那块白床单,那么白,白 得发疹,白得悲惨,只要一想到那白床单,她就会浑身发颤,这是一种不吉祥的条 件反射!那个姓于的男人硬将她拖向白床单和尸体组成的恐怖氛围中,他是比尸体 和白床单更为可怕的恶魔。 恶魔!她在心里喊着。 暮地,她突然想起来,今天的审判,胡鹏一直不在场,为什么他不在? 她的敏感使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里可能有文章……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