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胡鹏没有直面江锦萱,谁也没想到,他永远不会直面他的对手,也永远不会直 面他的凯华、他的工人、他用心血营造的那个他爱得无可奈何、失望得心尖的痛的 伟大的电子事业了。 他终于打听到了于松涛两个月前就走了副市长和蛇口招商总公司王总经理的路 子,搞到了一个恰恰是他梦想已久的肥差——金湾港管理局的主任;他还打听到了, 于松涛想将那些野马一般的电子企业组合起来要搞一个什么集团公司,他要任总经 理。因为金湾港的诱惑更大,他正在考虑舍弃哪个更上算。他倒是美透了,主任、 总经理,好事美差全抓在他的手里。凭他,人生地不熟,刚来的时候,整天只配跟 在他屁股后面东一下西一下。现在,他利用胡鹏认识了人,打开了局面,就抖起来 了,臣要越过君了!胡鹏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恨, 他绝对不允许于松涛如此欺负 自己,他要同他殊死搏斗一番。一旦决心成熟了,他变得像一头饥饿的狮子般兴奋, 一种从未有过的交手的欲望的烤得他坐卧不宁。几天的工夫,他眼睛枢了,鼻子尖 了,脸小了,却透出一股决战前的刚毅,泛出心力交瘁的红晕,连他那不太善于观 察丈夫情感变化的妻子也感觉到了异样,她发现睡眠很好的丈夫一到夜里会在她身 旁翻动得像铁锅上的烙饼,她终于禁不住问道:“你怎么了?还为于的事想不开?” 妻子的问话突然启发了他,他怎么就没想到利用一下妻子与于松涛过去的交情?于 是,他尽量温柔地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小芹,求你一件事。”怡芹对这种捏 出来的温柔刺得有点儿不自在:“什么事?”“你去帮我打听一下到底他想上哪儿?” “谁?”“于松涛。他到底想上海港还是集团公司?”“干什么?这关你什么事? 他要走走好了……”“我只是……好奇”,胡鹏差点泄露出天机。 “好奇?!算了吧,如果仅仅是好奇,我才不去给你当探子,”段怡芹欲擒故 纵,她心里清楚,丈夫让她去探于松涛的虚实是不得已而为,这里肯定有埋伏,她 决心要套出大夫的底牌。故意装出一副淡泊状,翻个身,背冲胡鹏,似乎要睡去。 胡鹏生怕妻子不帮忙,急切地恳求:“小芹,这有关我的何去何从……”“你 不是仅仅好奇吗?”“我必须知道他的虚实!”“干什么?”“堵他的路!他不仁, 我只能不义,这忙你一定要帮。他去海港,我就堵海港,他去集团公司,我就堵集 团公司!”“怎么堵?”“用我自己去堵!有我无他,有他无我。你不肯去我就自 己去。”怡芹的心在发颤,预感到一场恶仗迫在眉睫,两个疯狂的男人相斗,流谁 的血她都会心痛,她抑制住惊惶的情绪。假装同意丈夫:“好!我明天就去,快睡 吧!”这一夜,她失眠了,这两个都在她生命中占了重要位子的男人即将在她的面 前厮杀。从朋友到冤家这一漫长的感情旅程在某种情势下居然会缩短得只消半步就 跨完。她的本能在冷峻地召唤她要卫护好自己女儿的父亲,她的情却在热辣辣地向 她低语不要伤了那个她始终不能忘怀的人……到清晨,于心惊内跳之中她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地全是蛇,她无从下脚,只好蹦起来走,太累了、便攀住一棵 树,没想到他双手却攥住了一条蛇的身子,冰冰冷,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迈动着极不情愿的步子跨进了于松涛那间只能装下一张 双人床,一个写字台的斗室。这是她第二次登门,第一次是瞒了丈夫,找了个公事 的借口悄悄而来,只想看看于生活得怎样,那扇神秘的小红门虽然不富丽却显得温 馨结实,她在那门上靠了一会儿. 居然感到那是许多年前她停靠过的那一扇温暖而 坚实的胸膛,今天她是受命于丈夫堂而皇之地来,却觉得是偷偷摸摸,满肚子鬼胎。 倒不是怕于松涛拒她于门外,而是怕目己的行为破坏了她心目中残存的那一片 绿荫,破坏了那扇小红门的神秘感,要她去套出一个成熟男人正在秘密从事的对抗 自己丈夫的底牌,就好像要从狼嘴里拖出小羊那么难,她该怎么去套?施展女人的 手腕,用情去撩拨他还是用理智去引发他?她觉得站在丈夫的立场上去对抗眼前这 位她无法对抗的男人实在太令她尴尬……但她所料不及的是,这场谈话只几分钟就 草草结束了,简单得就像用刀去切豆腐,连响声都没听见。 她问:“传说你要走,离开凯华?”他答:“不是传说,是事实。”她问: “你要去哪里?”他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们怎么得罪你了, 你居然背着我们做文章?!”他说:“其实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什么,我在 组建集团公司,我还联系了去海港,凯华不给我立足之地难道不允许我挪个窝?还 想问什么?”她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去哪儿?”他说:“我还没有想好。” 她说:“不对,你在搪塞我!”他说:“你为什么对此这样感兴趣。”她说:“不 是我是老胡他……”他说:“老胡他怎样?我自己开的路,他还想来断我的路吗?” 她说:“他与你较上了劲儿,你端哪碗饭他就专门抢你的饭碗!你还不如不要走! 不要走!”他说:“谢谢你的坦诚。”他征这间租盼农民简陋的小斗室里踱了 几圈,突然坚定地对她说:“请你转告胡总,我的确选定了去路,我要去海港,这 碗饭他抢不走,因为他端这个饭碗不合适,人家也不会欢迎他。”她说:“你就这 么自信?”他说:“在他身边我几乎没有了自信,现在我要走了,从未感到这样轻 松,有了大海,我会更自信!同海打交道比同人打交道要好得多!”她说:“你真 的舍得放弃自己的事业?”他说:“这个问题最好是去问你的爱人,答案在他那里, 而不在我。”就这样,她怏怏地打道回府,说不上是满足了还是失落了,就像觅食 的狼发现了一只山羊,它悄悄地挨近了它,它却跑了,正好一只小兔跑过来,狼咬 住了小兔,虽然也同样是食,它吃到了,但对那跑掉的大猎物不免惋惜。 她觉得自己刚才就像一只狼,很不光彩,她终于无愧于自己的丈夫,给他提供 了足以击毙对手的炮弹。而这位对手,在许多年前曾给过她终身难忘震颤灵魂的快 慰,现在,她和丈夫联合起来要用重磅炸弹去摧毁过去岁月那些美好的圆圆的太阳、 弯弯的月亮、雾朦朦小树林、矮墩墩的红砖屋、清幽幽的小溪水、晃颤颤的独木桥 ……她留恋地回过头看一眼那神秘的小红门,那门关得铁死,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 人永远关闭了心扉。她突然意识到,在这场肉搏战中,她命中注定被划分到了与他 共同生活的男人的那个战区里。于是,她强迫自己迈开大步,坚定地向小红门相反 的方向大步走去。走了很远才想起本想托于松涛回北京带给女儿平平的一包东西忘 了交给他,今年过年他们不可能回北京、想母亲和想女儿之情比任何时候都浓烈。 离大年卅还有二十小时,段怡芹却丝毫感受不到过年的喜悦,她已经预感到这 个年将会充满极不协调的动荡和不安定。胡鹏肯定一分钟也不会放过。走路子、托 关系、调动上上下下的朋友,甚至调动她与蛇口工业区书记者同学的关系,为他直 取仇人的山头而浴血奋战。 几声刺耳的鞭炮炸响,惊得她心里一咯瞪,这才想起,一个老老实实的大年夜 向她逼近了。她清醒地意识到,于松涛还有五个小时就要飞回北京了,现在也许已 动身去广州了,明天的这个时间,他已经搂着那个娇美、年轻的小妻子享天伦之乐 了。他会将当年给过她的那一份震颤去献给那个小他十七岁的女人……想到这里, 她禁不住骂开了自己:“都到什么时辰了,你还去想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