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段怡芹推开于松涛的办公室,心跳快得像短跑运动员冲刺时的脚步,她用一种 很怪的眼光逼视着对方,像公安人员看贼。为丈夫出恶气的冲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 样令她神魂激荡:“老于,于总,你厉害,实在厉害!”于松涛一时半会儿还没回 过神来:“你指什么?”“我指什么你心里清楚,比我清楚。”“段工,你是来指 责我的?有话直说吧。”“难道你就不能主动说点什么?”“你想要我说什么?说 我是不讲义气的人,说我主动退出角逐是软弱?”“你软弱?你主动退出?你真是 太低估自己了!”“我从来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高,特别是在您丈夫身边。”“算了, 你不动声色就挤走了他,你还想拍给他一顶压制人才的帽子吗?”“明明是他挤了 我的位子,谁都知道,是他自己去海港抢了我的饭碗。”“你不过是钓鱼上钩,兔 子不吃窝边草、你恰恰利用我向你吐露的真情,引胡鹏上钩的。”于松涛打断段怡 芹:“我的的确确想上海港!”“你不过放了一个烟雾弹!我们老胡老实,上了当, 你用计让他自己炒了自己的鱿鱼,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对我来这一手,我们全受骗 了,我们斗不过你。我真傻,以为这世界上存在真正的友情,我不该把老胡的底牌 亮给你,他本来想堵你、却被你堵进了死胡同,反倒是他去了海港,他输了,你真 行,我佩服你……”于松涛倒显得冷静:“说吧,有什么话全说出来吧。狗屎,砖 头统统向我扔吧!”段怡芹倒被打哑了,眼泪扑扑直淌,她瘫在椅子上,喃喃地: “太残酷了……我毕竟是他的妻子。”于松涛一声冷笑:“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 我差一点儿干了一走了之的傻事,幸亏胡鹏抢先了一步,他走是对的,不然他会永 远痛苦。”“那么你呢?”“我再也不会放弃电子这一行了,这是天意。”段怡芹 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口,疼痛之后,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骤然间变模糊了,她想摔 门而出,腿却几乎迈不动了,当心中那一片绿荫唰地变成一片废墟时。她的灵魂像 是要坍塌了,望着变得陌生的于松涛,她说了一句: “你……你原来是个野心家!?”于松涛一怔:“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知道,即使我长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段怡芹斜乜着那位突然褪去光华的对手, “这么多年来,老胡一直念着你的好,我也一直处处维护你,我女儿拿你当自己的 亲叔叔,即使你和老胡因为工作磕磕碰碰,我们始终拿你当亲人。我觉得,人做事 总要问问自己的良心,不管什么社会,什么年代,情和义总是美德……不不,你先 不要反驳,听我说完好不好?就算你是改革派,老胡是保守派,你也不能在背后捅 他一刀,何况,你俩并不存在先进落后之分,不过是看问题角度不一样,我是老胡 的妻子,又是你多年的好友,我看问题最客观,这次我不得不站在老胡那可怜的处 境上说一句公道话,你太过分了!”“不!你根本不客观!”于松涛再也克制不住 自己:“难道要我死不能死,活不能活,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永远为感恩做一条 摇尾巴的狗?!我呆在凯华不是、退出凯华不是、去海港不是、搞集团不是,那么 你们要我怎样做人?怎样才算够朋友?怎样才不算阴谋家,野心家?段工,你对我 的指责根本不客观,做人不能仅仅凭感情来判断是非……”“你又错了!”段怡芹 也失去了理智:“幸亏你还知道感情二字,二十多年了,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变过, 为了维护你,我有时都忘了自己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还没说完,她就后悔了, 羞愧了,嘎然收声,咬住嘴唇,深深地低下了头。出现了一阵虚脱感。 于松涛惊愕、惶然、怜悯、自责……眼前倏地浮现出梳着一条油亮的大辫子、 眼睛汪着淡蓝的水,左嘴角嵌着一个精细的小酒窝的段怡芹,逝去的爱虽然远淡得 像云中的风筝,但那一条维系的小线,却没有被风扯断,尽管它细若游丝,于松涛 以为已经断了。此刻,他才意识到爱过的、可以忘掉,可以扔掉,却断不掉。嵌进 了情感中的宝石,你就是把它抠出来,那凹进去的印痕却抹不平了。他突然起了一 种冲动,想跪到段怡芹脚下求她宽恕,宽恕自己的自私,他为了争得一份高尚的名 声,残酷地用爱情做了祭物,如今他找到了幸福,那个为他牺牲了的女人的痛苦的 人,他连想都没去想过,当他利用她的真诚去剿灭她大夫时,他更没有想过她的失 望是鲜血凝成的!他是个多么糟糕的家伙,不是人!不是人!!他骂着自己,深深 的歉疚之情使他语锋陡转:“怡芹……怡芹,我的确对不起你……你是好人……我 会报答你……”段怡芹恢复理智了:”不用,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报答,至于好人, 我也许不配。我只希望你用心去想一想,当你把刀子对准我们这些爱过你的人心窝 刺去时,我们该多么疼痛!”于松涛流汗了,他想说很多很多,到头来只说了一句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段怡芹好容易聚集了足够的力量迈出了这间办公室, 每次只要她真情被触动,她就会感到体力在大把地耗损,她不是一个轻易动感情的 人,习惯于乎平淡淡,一旦动了真感情就会出现唇焦舌燥、心力枯竭的兴奋,这也 是她最怕的。 她顺着小路一步步走回家,家里还有一个需要她去温暖的人,当她推开家门的 时候,觉得自己又强大起来了,在女儿面前,她永远是强大的:在丈夫面前,她本 来可以轻柔下来,但她却从来没有弱小过。她是这个家的脊梁。 一进屋,一股煳焦味儿扑鼻而来,胡鹏不在,在垃圾堆里她发现了一些没有烧 完的相片的边边角角,她明白了,丈夫烧了过去从不舍得取下相本的与于松涛的合 影,可见他伤心到了什么程度。她打了个电话给他办公室,铃声干响没人听,她又 拨响了门房,门房说胡总到公司来了,怡芹只好再追踪到公司。下班以后的公司像 一座废弃了的古堡,路边的野草不知不觉蹿了个儿,怡芹眼神所到之处,无一不充 溢着一种只有她能领会的悲凉。从丈夫的办公室里传出刺耳的电话铃声,她加快步 子准备去代丈夫接电话。一推门,她吓下一跳……胡鹏坐在那把坐了好几年的办公 转椅上,背冲着门,像一具蜡像、一动不动,看着墙上一位书法家沈先生为他书写 的与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李璟的一首词句:细雨梦回鸣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幅 条幅是他从北京带来的,他十分喜爱那遒劲、狂放的草体,总是笑眯眯欣赏那一笔 一画,也许只有今天他才顿悟出它的可贵不在于书法的笔画而在于词本身的意韵, 危难中谁不缅怀那些流逝了的光辉岁月呢?仅仅看着丈夫的背影,段怡芹就感受到 了丈夫思绪的微波。电话铃绝望地停止了呼喊,过了片刻又欢叫起来,段怡芹默默 地站在丈夫身后,管他什么电话不电话,人在告别自己的时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胡鹏终于起身了,将墙上的条幅摘下来,卷成细条,放进了一个大行李袋里, 段怡芹这才看到,那行李袋已塞满了在这间房子里呆了好几年的家什,包括肥皂盒、 毛巾、军大衣、小枕头、书、杂志、眼镜、茶叶盒、水杯、笔筒、香烟、雀巢咖啡、 糖盒、咸莱罐,连几个小药瓶也没落下。桌子上光了,柜子里空了,墙上留下了挂 画的残痕,一切都成了过去时,连胡鹏这个名字也像那些咸菜罐、小药瓶一样,被 装进了代表过去的行李袋里。 行李袋被拉上了拉链,过去向今天拉丁了幕馒,空空的房间里似乎响起了拉拉 链的回声,那“唰”的一声被放大了。胡鹏又摸了一下那张无法装进行李袋的办公 桌,然后才拎起了那鼓胀的大包,说了一句:“走吧!”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背后 有人,更不知他怎么就知道那人就是他的老婆。 段怡芹好容易才忍住泪,望了一眼这位她虽然不爱、却无法离开的男人,默默 为他拎起一个小包,像是她要离开似的,扫了一眼这间包容了几多艰辛、愤怒、欢 乐、惆怅的宽容大度的空间,向门外迈开了步。电话铃又响起来了,他俩谁也不去 理它,电话铃的响声也属于过去了、只有不理睬过去,这种告别才会是彻底的。 “命,全是命,不要回头!”段怡芹心里这样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