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深圳的秋天同夏天一样热情,十月下旬了,睡觉离不开电风扇。夜里三点,于 松涛被热醒了,满头大汗,恍恍惚惚想起了刚刚做的梦,新亚电子集团公司成立大 会,院子里挤满了人,由副总理剪彩,红绸子飘呀飘,变成了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给, 那小姑娘转过脸,哇!不是别人,是冰莹,跑得像一阵风。他正要大叫她的名字, 被主席台上的话筒堵了嘴,甘副总宣布于松涛董事长讲话,他想了半天讲不出一句 话,会场变成了几十年前大学的毕业答辩,他可是毫无准备,根本听不懂主讲老师 提的问题。急得一头汗,突然又看见红蝴蝶结,那是冰莹,小得好像只有四、五岁, 他宁愿放弃毕业答辩,也要去追冰莹,扔下话筒,刚去追,冰莹不见了,却是新亚 电子集团公司讨厌的大牌子堵在他面前,他想叫冰莹的名字,叫不出来,——挣扎, 醒了,揩一把头上急出的汗水。于松涛心想,幸好是梦,不然他到哪里去追跑得像 兔子一样快的那么小的小冰莹?可能是白天太累了,为了这个成立大会足足忙了二 十天,太紧张了,总算请来了田副总理剪了彩,还讲了话,这一切全被重现在梦里, 他想起了白天来的那些市领导,电子工业部的领导,国务院特区办的领导,心里一 阵感动,是梦吗?好像是,几年前他就一直在幻想做这个梦,今天终于做成了,过 去胡鹏曾说过他是痴人说梦。今天他该怎么想? 于松涛发了请柬请胡鹏来参加剪彩仪式,他估计胡鹏不会来,他却来了,不过 没有坐在标有他名牌的位子上,而是站在最后一排,顶多十分钟就没有了踪影,也 没有见他到国贸旋转餐厅去赴宴,虽然他们俩相隔几十米远,于松涛还是感觉到了 胡鹏那张比深圳雨天还要阴沉的面孔,他在后悔?嫉妒?仇恨?嘲笑?蔑视?羡慕? 眼红?管他的,反正于松涛干成功了,连香港的《文汇报》、《晚报》、《商报》 全都大幅刊登新亚集团成立的消息,于松涛的大名与新亚齐名,好靓好响,北京, 广州,深圳,香港,新加坡,来了那么多记者,把他围得无路可逃,他表面上无可 奈何,心里可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想不到除了爱情,还有这么令人振奋的时 刻。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尝过事业成功是啥滋味,原来这滋味就好比在沙漠中干渴 的人看到了一眼清泉,他会觉得突然有了生机,活下去有了底气,远远超过那清泉 又甘甜、又清新的滋味的本身价值,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来客,父亲第一次允许他像 个大人一样上桌与客同食,那顿饭他可是终身难忘,倒不在乎那菜本身的美味能解 馋,而在乎他被人重视的滋味儿引出的满足感。会后他迫不及待拨响了北京2014936 的电话号码,他的冰莹早就在电话机旁等候他的消息。 “会开完了?”冰莹先问。 “完了,大功告成!”“成功吗?”“成功极了!光记者和电视台就开了六桌, 可惜你不在。”“我给你写了个消息,给我同学,明天就能见《光明日报》,比《 人民日报》还快。”“莹,我真想回家抱着你睡三天三夜,我太缺觉了!”“今晚 早点儿睡,不要给我电话了。”“好!明天可别怨我。”尽管这样,到晚上十一点, 他还是又一次拨响了冰莹的电话,讲了足足一个钟头,直到他累得口水干枯了,张 不开嘴了。好在他的各种电话费有公司报销,当董事长的这点特权他要充分享用。 他又想起了梦中的冰莹,那么小,哦!对了,他听人说过。梦见小女孩是有贵 人,梦见小男孩是有小人,那么他是有贵人啰。说不定冰莹就是助他的贵人,他的 好运气全是冰莹给他带来的,冰莹不仅使他情感上得到满足,事业上兴旺,而且使 他摆脱了红尘的骚扰。他记不清有多少女人给过他爱慕的暗示,甚至直言示爱,公 司经营部一位漂亮的女大学毕业生爱他爱到不顾一切的程度。有一次闯进他的宿舍 坐到夜里一点不走,最后居然提出“今晚不想走了”,于松涛恨不得将她推出门外, 看见她单薄的身子在抽泣中可怜地颤抖,他不忍心推她,搡她,只能焦急地等她自 动退出,一直等到夜里两点多钟,那女孩子才绝望地离去,第二天,那女孩的男朋 友兴奋地跑到办公室向于松涛道谢,他已知道了一切,女孩为此答应马上嫁给他。 他称于松涛是一位圣人,真正的男人。他认为真正的男人应该是坐怀不乱而不应是 来一个接受一个的滥爱者。事后,于松涛不免反省自己,在性爱的方面他到底属于 传统派还是开放派?他想冰莹如果不出现在他生活中,那些送上门来的奢华他也许 无力拒绝,但是,冰莹如今已牢牢地拴住了他,他用整个生命和灵魂为抵押去抓住 了冰莹,如果有某一个女人硬要睡在他旁边,他可能连冲动都不会有,世上一切美 女在冰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如此深挚强烈地被这个女人吸引, 他觉得全世界的女人冰莹的综合分数最高。从家庭到本人,从内容到外包装,从文 化教养到社会地位、从情爱到性爱,从形象到气质都是一流的。如果身边有了这样 的女人,再去对远远不及她的其他女人产生性要求,那么他只能算个动物。都说十 个男人九个花,他现在才明白了,妻子不理想的男人心肯定花。妻子理想的男人, 爱妻子还爱不够的男人,当然没有雅兴去采野花?他是心甘情愿将公粮全部上缴, 哪里还有余粮去糊别人的口? 他的事业刚刚翻开了成功的第一页,往下翻是什么内容他并没有十分的自信。 但爱情永远呈现玫瑰色,他却是十分有把握。 梦做完了,他清醒了,悟出现实的残酷。他这个董事长的饭碗并不好端。 眼下,他必须从对冰莹的温情中挣扎出来,明天,他必须硬着头皮与昔日的对 手胡鹏打交道,他最怕碰在他手里,这次偏偏撞上了他,没有他出面,许多麻烦事 无法解决,他想起冰莹所说的相生相克的理论,感觉他与胡鹏才是相生相克。他克 了他,又要借他生,实在富有戏剧性。明天,当他拿起电话,该怎样称呼他?胡主 任?胡兄?胡鹏?老胡?说话的口气该硬还是软?软又软到什么程度?像老朋友? 像下级?像孙子?想到这里他睡不着了,命运真会捉弄人,你怕什么,什么就偏偏 冲你走来,躲都没处躲。 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过去。 早上他到办公室,突出地感到他的新亚太年轻了,十二层高的新楼配上那些铝 合金的大窗,很像一个白胖胖的傻小子瞪圆了好奇又骄傲的圆眼睛,他还不认识世 界为何物,以为世界就是自己,于是他轻松地同太阳玩耍起来,将那薄薄的一层金 光向四处撒去,于松涛感到那反射过来的光线很扎人,他眯起眼打量着这幢昨天以 前还今他兴奋不已的新楼,像父亲打量不成熟的儿子,它能承受得起岁月的波涛对 他的冲击吗?它能在成功的欢笑和失败的泪影中找到平衡的支柱,永不坍塌吗?他 的兴奋、他的制得、他的骄傲,居然会在一瞬间消失得像一阵旋风,男人的虚荣心 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 不到七点半,他是第一个来上班的人,服务台的漂亮的接待小姐倒比他早,她 刚刚文质彬彬地问了一句:“请问你找谁?”仔细一看来人是董事长,吓得一伸舌 头:“哦……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客人,于总这么早!”他按广东人的特点向服 务小姐道了一声“早安”便匆匆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一阵阵油漆的香味儿和地毯的 甜膻味儿向他扑来,眼目所及之处,到处都显示出一种新气氛、新感受。这是他的 新亚,谁也磨灭不了、否认不了的一流的集团公司,在规划蓝图时他就对建筑师说 过:“新亚的办公楼、会议室,统统要搞成亚洲一流的水平。”于是,他的办公室、 会议室,各位总经理、副总经理的办公室都是超豪华型的,他的办公室一百二十平 米,秘书室二十平米,木地板、淡黄色的壁纸、深褐色的皮沙发、特大号菲律宾木 写字台、三组会客的空间,一副大型油画《日出与海》,是他专门请南京美院油画 系系主任画的,与其说是为他画的,不如说是为冰莹画的,因为她酷爱海、爱日出, 他俩登泰山去看过日出,那种壮阔的激动至今还忘不了。这幅画能唤起他温柔的爱、 激情的爱、奔逸的爱、狂热的爱,不仅对冰莹,也有对事业、对友谊,对一切的一 切,包括自己在内。 他步人自己的办公室,很闷、很热,一边开窗一边开空调,新鲜空气使他振作 了一下。他等待着,等到八点钟……八点一到,他立即拨响了那个今他难堪又头疼 的直拨电话,一边拨一边埋怨自己太急躁。刚刚八点,也许对方还没到办公室,有 谁像自己这样新官上任捺不健自己的?谁想到,电话刚一接通,对方的声音就传来 了:“喂,哪位?”他打了一个激灵,突然希望对方不在就好了,但他还是用很热 情的调门应了一声:“我!老于。你好!胡……主任,真没想到你也这么早。”对 方显然也愣了一下,这才冷冷地问:“有事?”他想先扯一点儿题外话,把感情拉 近一点儿:“昨天我怎么没见你来! 会上你的位子一直空着。”对方没响,情形不妙,于松涛只好硬着头皮扯谈: 平平她们电视台倒来了不少人,你这女儿不得了,很有组织才能,从形象到气质都 是一流的……”对方仍然没吱声,于松涛有些紧张了,不知胡鹏是否已经撂下了电 话,急忙:“喂,喂……”“我很忙,说你的正事吧。”胡鹏终于冷冷地回了一句。 于松涛也无心再乱扯了,只好直言:“老胡,求你帮帮忙。我们引进日本彩电 流水线建的新厂房,因为水泥不到位,已经停工两天……”“这事段怡芹已经跟我 说过,我没有办法帮助你们,市长批来的条子压在抽屉里都没办法……”“老胡, 我们不一样……能不能……”于松涛自己打住了自己的话头,因为他听见对方另外 两个电话铃一前一后山响起来。 胡鹏的声音仍是冷冷的:“你等一下……”于松涛只好握住话筒,毕恭毕敬地 等对方先去处理其它的事。秘书进来两趟,都被他用手势给挥走了。眼下这件事是 大事,凯华三洋的厂房断了水泥,这一停工损失太可怕了,一天几万,十天就几十 万!他就是当孙子也要求胡鹏高抬贵手!他指望段怡芹能将事情搞妥,没想到,胡 鹏让段怡芹带来的话是,“新亚的事情必须要于董亭长亲自出面处理,你算老几? 我不买老婆的帐。”于是,于松涛只好战兢兢地扮演起了今天的角色。他耐心地等 着胡鹏讲完那边的电话,但一个电话未完,另一个电话又起。他听得清清楚楚,胡 鹏的声音已经像一筒打翻了的汽油,只差一个火星就会呼呼着起来:“…… 喂喂,请你别激动,你听清楚了,不是我们海港效率不高,台风刚过,所有的 船都集中入港,我们已经拼老命了,请你体谅我们……我们当然全力以赴,知道你 们着急!”于松涛听见胡鹏放下电话,又拿起另一只电话:“喂…… 又是三建公司,不是说了吗,台风捣了个乱,所有的船都集中入港……你们的 货我们一定尽力提前卸,实在对不起了!“放下这个电话,又拿起刚才的电话: “喂……请你们体谅我们……你是谁……? 是外贸公司?喂,你们的货船得排到下 星期了,没办法,我当然尽力……”胡鹏的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要通过话筒传给于 松涛听,这一招很厉害,果然听得于松涛头冒冷汗,他如何再张得开嘴?但他仍然 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像干裂的土地张着大嘴等待老天爷赐给他一片乌云……总算 等到胡鹏又拿起了这个被于松涛占线近半个钟头的话筒:“喂……你看,我真的无 能为力,我快要上吊了。谁能帮我的忙?”于松涛只好哀求了:“喂,老朋友,给 点面子吧,凯华三洋是段怡芹的企业,也是我们新亚的命根子。十二月二十日日本 三洋的吉村副总裁要来为新厂房剪彩,这是合同里的规定。再拖下去,水泥不到位, 厂房盖不好,失去信誉,就怕人家撤股啊!”胡鹏真是顽石一块:“你以为就你一 家着急?市粮食局的五万吨泰国大米还进不了港呢,明天你没米吃难道也怪我?” “谁也急不过我!我的老哥哥!”“告诉你,我这儿的几条化肥船进不了港,我不 急?光滞期费我们港口就承受不起,拖一天罚我们一万,我如果给他提前一天,奖 我五千,我是看着奖赏却拿不到,天灾这玩意儿用金钱就能制止的?我们的装卸工, 超负荷运转,累病了我还要出医药费……”“看在你妻子怡芹的份上,看在合资企 ……”“我妻子是政治局委员我也无能为力!”于松涛恨得浑身发抖,但他竭尽全 力控制自己,声调依然柔和:“难道没有一点办法?”“我很抱歉!”于松涛心里 在骂:你他妈的这样不通清理。口气依然平和:“我给你一天八千的奖金也不干?” “我说过的话不想再重复。”于松涛终于忍不住了,几乎喊叫起来:“你难道真的 要记我一辈子的仇?”这下反轮到胡鹏不急不恼:“请不要将公、私混为一谈。” 于松涛急得直跺脚:“我求求你,你只当过去那个于松涛已经死了……”“于松涛 的死活早已与我无干,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于松涛毫无办法: “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来求你了,去上吊也不求你了!”说罢将电话重重地 摔下。他似乎听到了胡鹏得意的笑声,看到了他幸灾乐祸的眼神。没想到胡鹏的气 量狭小到不惜牺牲老婆的利益。要知道,凯华三洋是你老婆当法人,你这个糊涂的 糟老头,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于松涛决定找段怡芹商量一下,他们的水泥能改道广州 港,广州港虽然没有熟人,也许反而好通融,凭于松涛的一张面子,在广东省还不 致于吃人家的闭门羹吧。他忽然生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胡鹏怎么没 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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